秦琅坐在大寶船艉樓的大書桌前。


    手裏提著一支飽蘸徽州鬆墨的湖州紫霜毫,卻遲遲沒有下筆。


    “可是這湖筆不合阿爺之意,孩子去為阿爺尋宣筆來。”長子秦俊在一邊磨著墨,見狀說道。


    秦琅卻隻是笑笑。


    “關於宣筆的由來,你可聽說過?”


    “兒臣曾聽老師說起,說當年秦國大將蒙恬率軍南征伐楚,行至如今宣州中山地區,發現中山兔肥毛長,質地最佳,於是以竹管為筆杆,兔毛為筆頭製作毛筆,世人稱為蒙恬筆,為宣筆之鼻祖。”


    秦俊長的高大英武,猶如秦琅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或許是繼承了其母玉簫的諸多優點,英俊斯文,瀟灑倜儻。


    秦琅這次出海,特意帶上了自己的十三個義子外,還把幾個親兒子都帶上了,不過因為是渡海航行,為安全見,秦琅的船上隻帶了長子秦俊,其餘諸子分幾批分船隨後而來。


    業已十六歲的秦俊已經如個小男子漢般高大,秦琅現在已經開始有意培養鍛煉他,讓他時刻跟隨自己身邊學習。


    “其實蒙恬之前,很早就有楚人製作毛筆了,隻不過當時的做法是把筆頭夾在劃為四片的竹杆頭上,然後麻絲夾纏,再塗上漆汁。蒙恬筆則是加以改良,改成了如今我們看到這種筆杆一端鏤空做成筆腔,再把筆頭放入筆腔中。這個改良使的筆頭固定在筆腔中易於長期保持渾圓狀態,利於書寫,二則可以保持端正的位置,再則更穩定。”


    由秦到唐,宣州的毛筆確實有名,與宣紙一樣成為貢品。宣州涇縣,也一時成為江南富庶發達之地。


    正所謂宣州的紙筆,徽州的墨,和端州的硯,並稱文房四寶。


    這宣州筆裏的精品又稱為紫豪,用的是涇縣本地特有的山兔背上的一小塊的針尖毛,純用紫毫,軟而圓健,若兼花白,則堅強勁利。


    花白紫豪又還分出二花,三四花,五六花,七八花等。


    宣州紫豪那就是大唐文筆中的愛馬仕,第一等的品牌。宣筆中也還有狼毫、羊毫等,每年最好的一批筆都是進貢宮中,然後就是被朝中的宰相尚書等高官們分掉了,就算是當世一筆一的士族,也分不到多少。


    讀書人都以擁有宣筆為豪。


    有首打油詩寫的好,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州之人采為筆,千萬毫中揀一毫,每年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


    正宗的宣州涇縣山紫毫,那真是比什麽遼東紫貂毛、流鬼國白熊皮、夜叉國白天鵝絨都賣的火的。


    真正的價如金貴。


    也正因市場需求太大,而供應卻少,所以大唐各地也有許多新的製筆地出現,其中以湖州毫筆算是做的最成功的。


    湖州臨近杭州,工商雲集,產出的湖筆又稱湖穎,所謂穎,就是指筆頭尖端有一段整齊而又透明的鋒穎,士民稱之為黑子。黑子的深淺,就是鋒穎的長短,這是用上等山羊毛經過浸、拔、並、梳、連、合等近百部工序精心製作而成。


    正所謂毛穎之技甲天下。


    湖穎並不全是模仿山寨宣筆,而是走的差異化經營之路,充分發揮出自己的特色,所以這些年湖筆已經在士人中贏得極佳的口碑,當然湖筆能夠迅速的揚名士林,甚至產業規模能夠起來,最關鍵的還是秦琅。


    正是秦琅當眾從宣州那邊招募了大量經驗豐富的宣筆工匠,然後在臨近杭州灣的湖州建起全套的湖筆產業鏈,最終秦琅又以自己在朝堂、士林以及詩書這幾方麵的地位,為湖筆搭台唱戲,瘋狂帶貨。


    秦琅的瘦金體用湖穎,在書法界開宗立派。


    湖穎經過十幾年的迅速發展,如今名氣絲毫不差於宣筆,同樣成為宮中禦筆貢筆,也成為宰相高官,太學監生們的必備之筆,甚至每年還能獲得大筆的朝廷官府采購訂單。


    在產量上,湖筆反而後來居上,宣筆還隻能搞饑餓營銷,湖筆卻已經發展出軟毫、硬毫、兼毫三大類,多達三百多個品種,細光鋒、粗光鋒、黃尖鋒、白尖鋒,對於質量嚴格要求,如羊毫,隻采用湖嘉湖一帶的土山羊,這些山羊以圈養為主,主吃科桑葉,鋒嫩質淨,主選羊腋下毛。


    湖筆中雖也有兔毫、狼毫,但以羊毫取勝,宣筆的山兔紫毫,湖筆的羊毫黑子,並稱雄天下。


    “我喜歡用湖穎!”秦琅笑著說道,在各種場合,秦琅都用湖筆,無時無刻不在為湖筆帶貨打廣告。


    秦家是湖筆這個產業的締造者,花了近二十年時間養大這頭奶牛,當初還拉了許多勳戚豪門一起,如今這個產業的成功,每年也能為秦家帶來巨大的回報。


    “我手裏這支湖穎比等重的黃金都貴。”


    這支湖穎是湖筆中頂級的高檔品,其鋒穎黑子,隻有湖州山羊頸、掖下不易與外部摩擦的部落毛才可用,一頭健壯的湖羊身上隻有四兩筆料,這四兩中帶黑子的頂多隻有一兩六錢。


    而這一兩六錢黑子料,還要經過一位優秀的揀毛工人,按質量和長短再分為十個等級,其中的一等筆料,真正是毛萬毛中揀一毫,注定了其中最好的湖穎的優質優量和數量的稀有。


    一支毛筆居然比等重的黃金還貴,聽起來驚人卻是事實。


    秦琅提著這樣一支金貴的湖穎半天無法落筆,當然不是嫌筆不好想換宣筆,而是有好多話一時沒想好。


    他本來是準備給皇帝再上一道謝表。


    益州黃麻紙鋪好,可半天沒落下一個字。


    “阿爺,孩兒想不通,為何就這麽認了?”


    秦琅扭頭望著明顯帶著些不高興的長子,幹脆把筆擱在了筆架上,他轉過身望著兒子,“大郎,坐。”


    “你把你心裏的真實想法跟我好好說說。”


    船隨著波浪在上下起伏著,船艙裏並沒有其它人。


    秦俊道,“我隻是覺得朝廷摘慣了桃子,當初將蠻荒武安世封給阿爺,阿爺千辛萬苦帶著大家,將武安的俚僚蠻子征服,將那些土豪招附,開山修路,墾田開渠,好不容易才有了樣子,結果朝廷就來摘了桃子。”


    “而如今我們秦家自己在海外發現了金銀島,投入這麽大,招募淘金者,一船船的運來各種物資,派來這麽多管事、工人、奴隸,還跟島上的番蠻作戰,朝廷出了什麽?什麽都沒有,這個島的位置,到這裏的航線,等等一切,都是我們秦家辛苦付出得來的,可如今朝廷什麽也沒做,一道旨意,就要把這裏設為呂宋都督府,也不派一兵一卒,不派一官一吏,更不拔半點錢糧,就要以後我們年年繳納三之一的稅賦,這豈不是過份了?”


    “憑什麽?”


    年輕人的眼裏全是不服氣。


    皇帝派使者南下,送來一道詔令,以金銀島置呂宋都督府,世封為秦家領地。呂宋這個名字,是舊金山原名,先前一個巴朗蓋村社的名字就是呂宋,由來是當年這些人乘巴朗蓋帆船從渤泥一路北航至此,發現馬尼拉灣入口處的海岬,岩石高峻,形如木杵,他們就將之稱為呂宋。


    呂宋是一個音譯,原意就是巴朗蓋移民形容馬尼拉灣入口處海岬的,本意是木杵之意。


    朝廷沒以舊金山或金山或金銀之類命名,也是因為朝廷已有金州都督府了,所以最後用了這裏土人原來的名字譯音呂宋。


    “你知道我是怎麽看待此事的嗎?”秦琅很有耐心的問兒子。


    “阿爺費盡心血種樹,如今桃子長成了,朝廷直接伸手就要摘三分之一的桃子,還要我們摘好送過去,以後還年年要這麽多,阿爺心下也肯定難受。”


    “不,我一點都不難受。”


    秦俊愣住,這怎麽可能。


    “金銀島雖然並不是漢家舊疆,但是我們秦家始終是大唐之臣,這一點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皇帝一道詔令,看似巧取豪奪,直接就要走三分之一的稅賦,但在秦琅看來,這道詔令一下,其實卻是他求之不得的。


    有了這道詔令,就等於永久性的解決了金銀島的合法性問題。


    在此之前,金銀島就是塊黑不黑白不白的灰色地帶,是秦家一直在打的擦邊球,雖說之前是一直沒事,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永遠沒事,沒有一個合法性,那麽就永遠有個隱患,誰也不知道雷什麽時候爆。


    而現在皇帝李世民親自下的旨意,把金銀島的問題給解釋清楚了,這就是皇帝賜給秦家的一塊世封領地,又與中原的世封領地不同,這個叫海外領地,朝廷一切不管,許你自治,可以自置官僚,自擁軍隊等等,朝廷隻要求你在領地推行朝廷的律令稅法等等,然後就是向朝廷上繳三分之一的稅賦。


    朝廷啥也不幹,要走三分之一的稅賦。


    過份嗎?


    秦琅覺得一點都不過份,反而覺得朝廷要了這三分之一的稅後,這海外領才算是真正的安全並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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