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把你的所作所為對我講一遍。我希望你告訴我,你奪走了三個朋友的生命,並且謀殺第四個未遂。我希望你說,你是故意這麽做的,並且試圖把屍體藏起來。承認吧,希瑟,我們可以開始深入這個話題了。”


    沒門。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版本的時候,是在醫院裏。普通醫院。我被綁在病床上,我估摸這是為了不讓我動,進而碰到傷處,而且,我的鼻子裏插著管子,我的手臂裏也插著管子。我的右手打著繃帶,一直纏到手肘處。我太累了,就好像要透過大霧看世界似的。我注意到有個警察站在我的病房外麵。我是注意到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警察。當時還不知道。


    幾天之後,我才可以清醒比較長的時間,與別人談話。之後,一個穿西裝的人來見我。他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對他講了。他聽完便走了,後來又來了一個人。我當時還不認識他,不過從那以後,我至少每周都要見他一次。彼得森醫生問我出了什麽事,我也對他講了。他並沒有像那個人那樣聽得直皺眉,反而笑了,從頭笑到尾。我還記得我當時覺得這個人真怪。


    跟著,他給我講了他的版本,我在其中是個主要角色。


    在彼得森的版本裏,我把馬丁騙出營地,引誘他到了石塚,那裏非常安靜,無人打擾。然後,我灌他喝酒,他喝多了,不省人事,他剛一失去意識,我就用手卡住他的喉嚨,勒死了他,用力地勒。


    然後,我將屍體埋在石塚裏。


    回到沙灘上,我為馬丁的失蹤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藏起了他的東西,還祝賀自己幹得漂亮。可達倫和艾瑪看到我和馬丁一起離開,便起了疑心。於是,我便殺死他們滅口。


    謀殺一個人演變成三條人命被害。


    後來,我慌了,就在帳篷上淋了汽油,一把火把帳篷燒了。結果我的手也濺上了一些汽油,和帳篷一起著了火。這是我唯一承認的一部分;就算看不到白色繃帶下的傷處,我依然能感覺到被烈火灼燒的痛楚。道奇那時候病了,在另一個帳篷裏昏倒,所以不知道我幹掉了他的三個朋友。後來,他試圖阻止我,我就用石頭把他砸暈。我的力道太大,甚至都砸碎了他的頭蓋骨,導致他昏迷不醒。然後,我在殺死他之前,沒扛住手上的疼,也昏了過去。


    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被轉述給了我的父母,在法庭上也被重述一遍。


    這個故事變成了真相。對所有人而言,這都是真相,隻有我除外。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問,無意中說出了心裏的想法,“我為什麽要殺掉我的朋友們?”


    彼得森醫生吃了一驚。畢竟我一向都對這個故事不感興趣。他飛快地寫著什麽,來掩飾他的開心,跟著,他打量我。


    “你知道為什麽,希瑟。是好奇心在作祟。”我驚詫地盯著他,“死亡。你對死亡著迷了。你想要目睹死亡,想要見證生命的流逝。你想要扮演上帝,體會擁有無上的能力是什麽滋味。”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如何答複。彼得森醫生的話讓我震驚到了骨子裏。


    我一言不發。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


    這次的談話結束了。我隻是盯著時鍾,到最後,彼得森別無選擇,隻好也去看我看的東西。他的五官皺成一團。時間到了。


    “我們下次接著談,希瑟。可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的話。你知道真相如何。它就在那裏,就在你麵前。抓住它。幫幫你自己。”


    我確實在幫我自己:幫我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跟著,我背對彼得森和他的故事。守衛為我打開門,一股衝動突然自我心中湧起:我要跑。我明白我其實哪裏也去不了,但我無法忍受繼續留在這個房間裏哪怕是一秒鍾。就連百萬分之一秒都不行。


    我早已練習過,所以強忍住這愚蠢的衝動。我鎮定地走出大門,走過依舊在嗒嗒打字的海倫身邊。在我經過的時候,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和我打招呼。


    我的太陽穴跳動著,隱隱作痛。在過去的兩個小時裏,我一直處在緊張的情緒下,腦袋就像一直被老虎鉗夾住似的。一向都是如此。我知道這頭疼將持續一整夜,如果我細細思索我們會麵時說過的話,如果針對彼得森醫生刻在我腦海裏那些想象出來的故事,我假裝報複性地吼出我的回複,我的頭疼就會持續更久。一般而言,我會盡快忘記談話的內容,可我知道,今天我是做不到了。


    這都是因為他說到了道奇。這讓我痛苦不堪。我覺得或許他可以和我一起熬過這個噩夢……我無數次盼望能見到他。我要求過,他們當然不會答應。我隻知道道奇在醫院,有嗶嗶響的機器監控他的呼吸和心跳。他肯定還在那裏。沒人對我講起這件事,但我就是知道。不然他們準會關掉他的治療機器,讓他死去。那樣的話,我的名下就掛了四條人命了。


    我緩緩地穿過走廊,橡膠底帆布鞋走在極其光潔、仿大理石油毯上,吱吱直響。我環視四周,確定沒有人在看我。然後,一瞬間,我閉上眼睛,祈禱著:


    我需要道奇趕快醒過來。


    我需要他醒過來,告訴彼得森醫生,告訴我母親和所有人,我不是凶手。


    我需要他醒過來,帶我離開這裏。


    第25章曾經


    我是坐輪椅出院的。與其說是我走不了路,還不如說是人們不希望我走。因為如果我能走,我就會逃跑。我其實根本跑不掉,但似乎沒人願意冒這個險。


    我很迷惑。我的心很亂,也很害怕。我把發生的事都對他們講了。我都數不清我講了多少遍了。可這似乎還不夠,而且弄得別人很不開心。我也很孤獨。我的父母到那個單人小病房裏看過我幾次,但我見到那個笑眯眯的男人的次數越多,我見到他們的次數就越少。而現在我知道那個男人是彼得森醫生。


    我被送上一輛汽車的後座,那輛車有點像救護車,也有點像囚車。車裏有一張類似手推車的床,上麵掛著很多設備,不過為我推輪椅的男人——一直沉著臉,穿著潔白無瑕的白襯衫——倒著把我推上坡道,把輪椅推到另一邊車壁的專用空間裏。隻聽一連串的哢嚓聲,他把輪椅固定好。就在我對麵,床邊欄杆的正中心有很多圓環。其中一個圓環上垂下一副手銬。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有冰塊卡在我的胸口。我右邊的門砰一聲關閉,引擎啟動,我感覺更多冰塊壓在了我的胸口上。出什麽事了?


    我扭動脖子,看著那個人。這是我唯一可以移動的身體部分,因為我被一個安全帶式的裝置綁在了輪椅上。他坐在一個凹背單人小座椅上,活像個不苟言笑的空姐。


    “我們要到什麽地方去?”我問。


    在今天這種情況突然發生之前,我從沒問過任何問題。這一刻,我還在床上,勉強吃下醫院裏不冷不熱的早餐;下一刻,我就到了輪椅上,飛快地穿過走廊,乘坐直梯到樓下,穿過大堂……


    “你要被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手表,避免與我有眼神接觸。他很緊張,他那僵硬的姿勢讓我越發不安起來。


    “噢。”我說,“為什麽?”


    這時候看護員扭頭看著我,可他的眼神很警惕,表情令人費解。


    “不知道。”他說。


    我才不相信他。


    “我要被轉移到什麽地方?”


    他又一次轉過頭去,不再看我,對著對麵床上折疊整齊的床單說話。


    “到達之後,彼得森醫生將回答你的所有問題。”


    為什麽現在不告訴我?我嚐試放緩呼吸,可感覺好像這個逼仄的空間裏沒有足夠的氧氣。我拉扯一下勒住我前胸的帶子,不過我胸口發緊,可不是因為這個。我看看車門,急切地盼著它們能打開,但輪椅隨著汽車輕微搖晃,我知道車子還在行駛中。


    “要多久才能到?”我問,我的聲音很嘶啞,喉嚨哽著,很難說出話。


    “很快。”看護員道。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講話。我沒戴手表,沒辦法計算過了多少時間。我隻好用好手的手指飛快地敲打我的膝蓋來消磨時間。雖然纏著繃帶,我的另一隻手也想加入,隻是帶子太緊了,勒得我特別疼,沒有空間讓我移動哪怕是一毫米的距離。我隻好不停地搖晃手臂,算是將就了。


    等到車門終於打開的時候,我幾乎都來不及看一眼周圍的環境,就有兩個穿著和車上那個看護員一模一樣製服的人擋住了我的視線。他們徑直走到輪椅邊,打開車壁上的固定裝置。


    “一路上還順利嗎?”其中一個問。


    我還沒回答,隨行的看護員就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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