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種人體市場的核心,就是希望另一個人體上所摘取的一點物質多少可改善受贈者的生活。在部分案例中,確實如此。然而,供應問題卻在後頭耐心等待,有如它隻不過是另一個可輕鬆克服的技術細節。人們並沒有很想要改變目前的狀況,這是因為大家都認為,今日的道德難題在不久之後,就會像是遙遠過去的過時思想。但是,與其活在不確定的未來裏,倒不如探究人體市場供應鏈裏真正的狀況。


    * * * * * * *


    鏡頭回到塞浦路斯,我望著考道洛斯從皺巴巴的煙盒裏拿出第五根煙,他把煙深深吸了進去。我們倆在屋頂上,他身旁有一個小冰箱嗡嗡作響,裏頭冰著一些較不重要的生物物質,辦公室沒有多餘空間放這台冰箱,才不得不放在屋頂上。在實驗室裏的某一處,一個低溫冰櫃裏存放了數百個受精胚胎,他們都在等待機會,有一天他會把某批受精卵植入某個女人的卵巢裏。


    “沒錯,”他點頭說,“未來是幹細胞的天下。”不過,就現在而言,他還在摘取及販賣胚胎給那些付得起費用的婦女。


    第十章 黑金


    服務員從舊式的銀行櫃員窗口往外迅速瞥了一眼,把我們的鞋子放到一大撂共有1000雙之多的鞋堆裏。在這裏將無處可去,再也不需要鞋子。一大群散發出強烈氣味的人流,推擠著我穿越一道道的鍛鐵門,我在碎裂的混凝土地麵上跌跌撞撞前行,從入口處的破爛地板,進入了內殿清涼潔白的瓷磚地。人群有如牛群般推來擠去,我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走,花了15分鍾才走到亭子處,亭子裏穿製服的男人遞給我一張紙票卡,上麵印了條形碼和巴拉吉神(venkateswara)——毗濕奴(vishnu)神的化身——的圖像。接著,我又走了數米遠,碰到下一位職員,他穿著帶有汙漬的棕色襯衫,遞給我兩把剃刀片,一把是剃頭的,另一把是剃胡的。


    成群的男女沿著寬廣的階梯走下去,階梯平台上濕漉漉的,溫水和一團團黑發結成的毛球混在一起。空氣潮濕,充斥著討人厭的椰子油味。階梯尾端是鋪了磁磚的寬廣空間,樣子像是遭人棄置的奧運會遊泳設施,在那裏,一長排又一長排的男人麵對著沿牆設置的瓷磚長椅(婦女會被帶到另一個房間)。中心擺置了4個巨大的鋼桶。


    我的票卡號碼是mh1293,等找到牆上相符的標誌後,我跟約莫50個敞著胸膛、下半身裹著黑色沙籠的男人一起排隊。排在隊伍最前頭的香客保持鞠躬的姿勢,一個拿著折疊式剃刀的理發師快速剃去香客的卷發。理發師心滿意足,抬頭一看,便看見了我,叫我過去。他腰間係著一塊破布,遮掩底下穿著的白色條紋四角短褲。顯而易見,他並不是大師,隻是替神聖蜂巢工作的工蜂。


    我站定後,他把我的刀片裝在剃刀把手上,然後說:“開始祈禱吧。”我試著回想神的臉孔,卻連沉思的時間都沒有,那男人硬把我的腦袋往下壓,然後從我的頭頂開始剃起,手法熟練,有如牧羊人在剃羊毛。他心滿意足,抓住我的下巴,把一根拇指插入我的嘴裏,準備剃掉我的胡子。我望著自己的棕色頭發一團團掉落,掉進了地麵上一堆堆深色的濕發裏。


    排在我前麵的那個卷發家夥,現在腦袋已經光禿禿,頭皮上有一些小傷口,幾條粉紅色的血液流過他的背部。他望向我,露出大大的微笑。


    “巴拉吉神會很高興的。”他的妻子在另一個房間獻發,夫妻倆會一起回到村子,而剃發這個謙恭和奉獻的象征,將獲得村民們的讚賞。穿著一襲藍色紗麗的女人一閃而過,她把我的頭發從地上鏟進桶子裏。桶子一滿,她就踮腳把桶子裏的頭發倒入其中一個高大的鋼桶裏。等到一天結束,4個大鋼桶全都會裝滿頭發,準備送往拍賣台。


    歡迎來到印度安得拉邦斯裏提魯瑪拉廟(sri tirum temple)的卡裏亞那卡塔(kalyana katta)剃發中心,這裏是世界最賺錢的人發交易的起源點。在這裏搜集到的頭發會提供給產值高達5億美元的美發業,這些真正的“特級”印度頭發經編製後,將會賣給想要長直發的婦女,大多數為美籍非裔。目前,全球人發市場的銷售額逼近9億美元,這還不包括美發沙龍收取的裝戴費。


    追求高檔品位外表的女性向來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而這種特級頭發便稱為雷米(remy)發,雷米發幾乎已經與印度來的頭發畫上等號。頂級美發沙龍對雷米發的評價很高,這是因為雷米發是一刀剪斷而搜集來的,可保留頭發如瓦片般排列的外層方向,也可一並保留頭發的強韌度、光澤和觸感,這就是雷米發的特色。因此雷米發的價格很高。頭發從虔誠信徒的腦袋上剪下,經縫製後,戴到美國追求時尚人士的頭上,這一段旅程也可算是一條人體市場供應鏈,隻是跟其他的人體市場並不一樣。起碼在人發市場裏,利他主義、透明度和商業化達到了完美的平衡,因此算不上黑市。


    因為提魯瑪拉(tirupati)的名字曾出現在古老的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裏,因而被認為是聖地,每年都有來自南亞各地的5萬香客前來朝聖,向神明祈求。除了捐香油錢外,每四人當中就會有一人捐出自己的頭發,然後那些頭發會被送往市場之神那裏,據報每年可賺得1000萬至1500萬美元。廟方誇口說,捐贈的頭發包括在內的話,收到的錢比梵蒂岡還要多,我對這句話存疑。不管實情如何,廟方宣布計劃要在內殿的牆上貼金片。賣發獲得的利潤則用於資助廟宇計劃及救濟窮人。


    基本上,印度的頭發會賣到兩個截然不同的市場:大部分的頭發,也就是從像我這樣的短發男人頭上所剪下的頭發,每年約有500噸是被化學公司買去了,化學公司利用這些頭發製作肥料或胱胺酸(一種讓頭發強韌的氨基酸),也可以製成烘焙食品及其他產品用的添加物;利潤較高的女香客頭發——廟方人員稱為“黑金”——會綁成一捆一捆的,送到剃發中心的頂樓,穿著廉價印花紗麗的女性俯身處理一小堆一小堆的頭發,按照頭發長度分類。每個人出去的時候,都要讓一名持槍警衛搜身檢查,沒有人能夠把一束珍貴的頭發挾帶出去。


    人發含有各種分泌物,還有汗水、血液、食物碎屑、虱子,還有許多印度人用來當作潤發乳使用的椰子油。21噸的頭發全都放在一個充滿黴菌的房間裏,簡直是臭氣衝天。一名長發緊緊梳成辮子的義工,似乎在對我微笑,不過,她的臉上係著一塊布遮住口鼻,所以或許是在苦笑也說不定。那些婦女工作時,我專注看著,一束束的黑發好像自己在跳躍扭動似的,突然間,一隻將近一尺長的老鼠從一堆頭發裏跑了出來,跑到房間另一端的帆布袋裏。真是難以想象,這一大堆臭得要命的頭發,將來有一些會成為美國明星頭上的裝飾。


    廟宇信徒的頭發之所以能化為美麗的配件,是從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的。20世紀60年代以前,提魯瑪拉廟一律把信徒捐出的頭發燒掉,但由於造成了汙染,印度政府在1990年代便禁止寺廟燒發。不過在那時,提魯瑪拉廟已經發現了有利潤更高的方式處理這些頭發,假發製造商開始向提魯瑪拉廟取得頭發原料。1962年,提魯瑪拉廟首度舉辦拍賣會,一公斤的頭發賣16盧比,相當於今天的24.5美元。如今,拍賣價已增至10倍,拍賣會有如割喉戰。


    為了親眼目睹,我開了數英裏的路,前往熱鬧的提魯帕帝鎮(tirupati),提魯帕帝廟的營銷部門經營一係列裝滿待幹頭發的倉庫。在拍賣大廳裏,代表44家公司的印度交易商聚集在幾張桌子旁,準備在複雜的秘密協商過程中投入數百萬美元。“人發生意跟其他生意不一樣。”夏巴內沙(shabanesa)人發出口公司老板維傑(vijay)如此表示,他跟許多南印人一樣,隻有單名。“其他的生意是買商品容易,賣商品給零售商很難。在這裏,恰好相反,賣頭發很簡單,買頭發很難。”


    印度人發貿易跟其他人體市場的相似點在於,原料同樣難以取得,整體而言屬於稀少的資源。雖然提魯帕帝廟為了容納每天數千名的捐發信徒而興建了數棟建築物,但是那種為了從充沛的供應量中獲取更多利潤而向信眾募發之事,廟方是不會做的。捐發的男女是以神之名捐獻的。人發市場跟其他人體市場有一個很大的差異,就是人發終歸是廢物,而近來的人發交易造就了人發的價值(這種說法也可套用在其他人體部位上,以前還沒有尖端醫療技術可以進行腎髒移植手術的時候,根本沒有腎髒市場)。


    因此,在大量販賣時,頭發是唯一能被視為一般商品看待的人體組織,是以秤重的方式買賣,不會被看成是含有重要生物史的特定實體。在人體原料市場中,唯有人發交易能讓純粹的利他主義運作無礙。然而,這並不代表人發賣家不會為了利潤爭論不休。


    因為在拍賣會上,我很容易就能察覺到緊張的情勢。廟方堅持價格要比去年高才行,交易商則擔心全球經濟危機會衝擊到假發市場。夜已經過了一半,此時印度最大的頭發經銷商——即古普塔(k. k. gupta)經營的古普塔企業(gupta enterprises),2008年銷售額高達4900萬美元——指控廟方試圖製定過高的價格,氣得走了出去。古普塔花了一小時的時間,在停車場裏打電話並威脅要告訴報社,經商定後,價格終於稍微變低了。然後,另一名經銷商此時卻大聲指控古普塔試圖壟斷市場,最後隻得仰賴一名強壯的投標者居中斡旋,才免得雙方互毆。


    3小時後,已近午夜,最長、最耐用的產品的價格落到了每公斤193美元左右(有人跟我說,比去年價格低70美元)。接下來幾天,卡車就會運送頭發至分銷商處,那裏會施展煉金術,把人體廢物化成奢華商品。


    距離拍賣地點約莫85英裏處,就在金奈這座沿海大城市郊區的一座工業廠房裏,印度重量級頭發出口商拉吉進出口(raj impex)公司董事長喬治·丘瑞安(george cherian)正等待貨物抵達。員工必須檢查頭發中有無虱子,大費周章鬆開糾結的頭發,在放了清潔劑的大桶裏清洗頭發,然後梳順,確保頭發符合出口質量。丘瑞安說:“我們這行真正的價值就在此時此地,我們要替頭發分級,讓頭發從廢物變成漂亮的商品。”他拉出一把柔順光滑的頭發,尺寸有如短馬鞭。他說,國際市場上的賣價是15美元。


    丘瑞安又說,印度境內所賣的頭發大多不是剃發得來的,而是來自垃圾桶、理發店的地板、長發婦女的梳子。遊牧家庭和小商家會挨家挨戶拜訪,用發夾、橡皮筋、廉價飾品來換頭發。丘瑞安表示:“印度各地從事分類與搜集產業的數萬人,都是靠這種工作維生。規則很簡單,雷米發賣到美國,其他的賣到非洲。”


    丘瑞安在儲藏室裏向我展示400公斤的雷米發,全都包裝成一箱一箱的,即將送往世界各地的城市。他的倉庫另有數噸的頭發,準備要出貨。丘瑞安表示:“需求量很大,不過,我認為除了印度人以外,沒人能夠做這行。我們之所以能生存下來,就是因為勞力便宜。意大利和加州的人不可能用更低的成本來整理頭發。”


    我問丘瑞安,知不知道雷米發以外的頭發產業。丘瑞安建議我去找一群住在金奈北方鐵軌附近的吉普賽人。不過,他告訴我,如果想要趕上他們的話,一定要提早出發。


    上午8點,我駕駛黑色現代santro轎車,穿越市區狹窄的街道,匆忙往北開。坐在我旁邊的是丘瑞安的代理人達莫哈朗(damodharan),他負責跟吉普賽人接洽,大量購買他們的產品。在昔日鐵路工人聚集地的附近,他要我往旁邊的泥土路開去,於是我們轉進了一片貧瘠的荒野。不過,當我仔細一看,便看見陰影下有一群人蹲坐在小火堆旁邊。達莫哈朗跳出車外,拉我去見拉吉。拉吉是一位身材瘦弱的二十多歲男子,腦袋上是一頭濃密的黑色短發。我跟他說,我想要知道賣頭發的事情,他露出大大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帳篷,在一個看似用來排水的大管子裏翻找。接著,他以誇張的動作,拉出一個巨大的塑料袋,帶過來給我。


    我好奇地仔細檢查,他展示了又黏又油的黑發毛球,大如枕頭。他說:“幾乎所有地方都能找到頭發。”早上的時候,他會背著大帆布袋,去巷弄裏翻垃圾桶,或在路邊找。他說:“大家都直接把頭發丟掉,有的時候,如果有人特別把頭發保留下來給我們,我們就會跟對方交易。”拉吉把被人丟棄的非雷米發搜集成一整袋,達莫哈朗會付給拉吉800盧比(20美元)買下來。


    非雷米發送回拉吉進出口公司的工廠,工人會梳開數千團可怕的頭發毛球。等頭發分開後,工人就會把頭發捆成一批一批的,縫在布條上。處理非雷米發需要大量的勞力,可是獲利隻有雷米發的三分之一。如果頭發夠長,就會變為成本價的假發,不夠長的頭發會變為床墊填充物,或煮成食品添加物。不過,頭發經銷商握有多達數十萬噸的頭發,自然可以找到方法從中獲利。人發市場正如其他商品市場,廉價人發的供應量充沛的話,自然會有人找到方法加以利用,刺激其他地方的需求。


    質量最佳的頭發會由金奈送往世界各地幾乎每一家美容院和美發沙龍,不過,正如前述,要說送往哪個地方可以賺到最高的利潤、受到最熱烈的歡迎,當屬主要為非裔美籍族群的小區了,那些顧客喜愛印度頭發黑色的豪華色澤和筆直的線條。其中一處地方就是布魯克林區諾斯特蘭大道的剪藝室(grooming room),諾斯特蘭大道上有一堆美容店,幾乎像是特別把這條路規劃成美容區似的。剪藝室是由蒂芬妮·布朗(tiffany brown)經營的,她是發型界的權威。周五,我第一次跟她會麵,她的發型是剪齊的劉海,以及長度到下巴的卷發。周六,她的樣子完全不同了,頭發緊貼著頭顱向後梳成長度僅一英寸的馬尾。到了周日,她或許會戴上有魅力的長發,長發在背部如瀑布般傾流而下。布朗之所以能如變色龍般改變發型,訣竅就是拉吉進出口公司這類工廠所製造的雷米發。


    “雷米發是必備的配件,就像耳環或項鏈那樣。雷米發可以讓我一整天都變成我想要成為的人。”她如此表示,她的客戶也有同樣的感覺,每個月花400美元左右維護假發,少數人則會花上數千美元。在剪藝室等美容店,以及那些可能會支付10000美元以上買一頂假發或編發的名人之間,市場對印度頭發的需求幾乎一直不變。不過,一個名為thelookhairandmakeup的供貨商也在博客上不以為然地表示:“買廉價的頭發,就會有廉價的發型。”


    “唯一值得買的頭發就是雷米發。”布朗的一位客戶如此表示,她的頭發上了大發卷。“他們說,那是從處女的頭上剪下的。”當然,這種說法並不準確,編在她腦袋上的頭發是以神之名,基於謙恭和利他的心態而剪下的,最後卻進入美國,成為增加魅力的最明顯的飾品。


    後記 羅莉塔·哈代斯蒂之頌


    1946年接近尾聲之際,在墨西哥聖米吉阿延第(san miguel de allende)的某座墓園裏,一位二十多歲的女性穿著及踝長裙,以及繡了鮮豔花卉圖案的襯衫,正在畫架上支著的畫布上畫著油畫。墓園裏有一些破舊的木頭十字架,那些十字架如今隻不過比爛木板好上一些,十字架以怪異的角度從鬆散的土壤中突了出來,地上四處散落著一堆堆的人骨。股骨、肋骨和無牙的顱骨,從鬆散的土壤裏露了出來,亂成一團,完全無法辨認哪些骨頭是屬於哪個人的。兩個小男孩望著那女人用炭筆在畫布上描出這幅可怕的景象,這個女人就是羅莉塔·哈代斯蒂(loretta hardesty),原籍是美國蒙大拿州布特市,她遊曆美國南方邊境,在墨西哥的藝術學院攻讀藝術。


    幾米外,是德國出生的攝影師,他逃離家鄉的迫害,改名為胡安·古茲曼(juan guzman),這是個墨西哥名字。他把鏡頭對焦到此情此景,拍下了一係列的相片,其中一張相片就刊登在1947年1月4日的《生活》雜誌。


    該篇報道文章大獲成功,使得當時原本隻有50位美國學生的那家藝術學院,在第二年收到了6000多份入學申請書。這篇報道文章吸引了新一代的美國學生,那些人覺得在美國家鄉隻能勉強糊口,可是墨西哥生活費便宜,還能畫顱骨和裸體像,生活實在愜意多了。這還是那家藝術學院首次不得不回絕掉一些申請書。


    那家藝術學院至少需要兩種人體:第一種是活生生的學生,能用第一世界的鈔票支付學費;第二種是當地人的屍體,無意間成了解剖素描用的原料。《生活》雜誌裏的相片之所以引人注目,並不是因為描繪了恐怖的罪行,而是因為頗具衝突感的並置畫麵,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竟身處於人骨散落的墓地。學藝術的學生並不在乎人骨是怎麽離開墳墓的,他們隻在意這些人骨是解剖研究的好材料。這幅影像是每一個曾存在這世界上的人體市場的縮影。在這個以人類悲劇作為開端的供應鏈中,古茲曼與哈代斯蒂都隻是消極的觀察者。


    我看著這張相片,不由得忖度巴克斯——我在加爾各答城外碰見的守墓人——要是看到相片,不知會有什麽想法。每晚,巴克斯都會巡邏哈爾巴提村的墓園,想著自己要是離開這裏,沒看住遺體,不曉得遺體是否會安然無恙。或者他應該要整晚不睡,注意聽有沒有鏟子的聲音。他知道盜墓人遲早會再度突襲,但他隻有一根竹棍,實在難以阻擋他們。對於哈爾巴提村的村民而言,盜墓這件事根本就沒有中立地帶。


    我研究各種人體市場將近4年,對於血淋淋的解剖細節或者摘取人體組織的重大罪行,再也不會感到驚訝。唯一讓我訝異的地方,就是大家竟然隻聳了聳肩,覺得一切都很正常,把整個供應鏈視為理所當然。


    因為,隻要人們確實不知道人體與人體部位的來源,那麽多半會覺得購買人體與人體部位是很自然的事情。理想上,我們購買人類的腎髒時,就像在雜貨店裏購買其他肉類一樣,是用塑料和保麗龍包裝起來,上麵沒有說明是出自哪一個屠宰場。但事實上,我們多少都心知肚明,要讓人體進入市場,有人必定得犧牲,可是我們就是不想知道太多細節。


    多數人所認識的人當中,都會有某個人的生命因緊急輸血而獲救,或者會有某個家庭領養了國外的兒童。我們或許曾碰過那些受益於生育治療的人,或者因器官移植手術而得以延命的患者。我們肯定知道,有醫生利用真正的人骨來研究解剖學,我們也服用了那些曾在人類小白鼠身上試驗過的藥物。


    這些事情的存在並不壞。一些最重大的科學進展之所以能實現,正是因為我們把人類當成物品對待。人之所以能夠為人,多半是因為人身為砧上肉之故。人類的生理以及有靈魂——因缺乏更佳的概念,故以靈魂稱之——的那一部分,兩者之間難以處理的範疇,我們多半都還算能應付過去。


    或許涉及犯罪且不道德的人體市場,遠比合法的人體市場小多了,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器官移植約有10%是在黑市取得。而依經驗來看,這個統計數據似乎也可套用在幾乎所有的人體市場上。


    不過,我們是什麽樣的社會,取決於我們如何應對這10%的部分。是成是敗,關係重大。是否要讓血液掮客與兒童綁匪繼續交易,把人們遭受的副作用當做是做生意要付出的代價而予以勾銷呢?第三世界的腎髒掮客普遍橫行,前蘇聯集團的東歐卵子賣家遭受剝削,背後的原因在於全球經濟的不平等,以及我們管理人體市場的方式。是否有可能設立某種體製,大幅減少所有人體市場裏的傷害呢?


    減少罪犯人數不僅是法律上的問題,還必須從根本上重新評估自己對於人體的神聖、經濟、利他主義、隱私權等方麵長久抱持的信念。我們向來認為人體與人體組織的需求量是一種不變的議題,唯有增加整體供應量才能解決問題,但我們必須揚棄這種觀念。其實,器官、頭發、兒童、人骨的需求量首先會隨著整體(及意識到)的供應量而有所變化。如果在亞洲地區可任意取得人骨,那麽一定會有人找到方法利用這些人骨。如果有更多的腎髒進入市場,那麽醫生就會認為有更多患者符合腎髒移植的資格。領養機構愈是宣傳孤兒院有一堆孤兒,那麽就會有愈多人去領養兒童帶回家裏。利伯維爾場上的卵子愈多,那麽就會有愈多人飛往他國植入卵子。


    需求本身是毫無意義的。改裝車、原子彈、初版《蜘蛛人》漫畫、勞力士手表等的需求量很高,並不表示我們能夠或應當提升整體產量。沒有供應的話,那樣的需求就無足輕重了。


    以血液的需求為例。20世紀上半葉,血液的庫存量高,代表外科醫生可以開發出多種大幅進步的手術技巧,但是某些宗教團體——以信奉基督教的科學家最為顯著——反對任何形式的輸血行為。多年來,那群人對於人血完全沒有需求,因此私人的資金投入到不流血的手術領域,從而在該領域獲得極大的進展。起初,醫生為了讓手術達到更高水平,浪費了不少血液;然而,當醫生不能將例行手術的好處擴及到每個人的身上時,不能輸血反倒讓多種可減少手術整體失血量的技術得以問世。


    今天,在具備先進技術的歐美醫院裏,許多類型的開刀房手術隻需要少量輸血,甚至完全不用輸血。雖然科學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但是終有一天,人工器官也能達到那樣先進的程度,或許能讓活體移植不再適用。


    其次,要建立那種依賴利他主義采集原料來源的經濟體製,是不可能的事情。在理想的世界裏,沒有人會購買或販賣另一個人類,人道的交換行為一律是基於人們對全體人類的互惠和善意。然而,那樣的世界並不是我們所居住的世界。很少人會出於純粹的善意,就捐腎捐卵,或冒著危及健康的風險來參與臨床試驗。雖然我認為人體組織的交易商業化,無法阻擋黑市的存在,但是以利他主義作為購買便宜原料的借口,這種偽善做法顯然無助於多數人的幸福。若販賣自己身體的人獲得的金錢很微薄,那麽就隻會將販賣人體部位的壓力施加於社會階層較低者身上。


    而在國際領養兒童的案例中,利他主義反倒滿足了更不正當的目的。少數的腐敗機構沒有幫助那些已困在孤兒院裏的兒童擺脫困境,卻把應當用於慈善工作的領養費,用來資助犯罪企業。


    在理論上、在議院的議員席上,利他主義聽起來很美好,但是並非搜集與分銷人體的穩定基礎。狀況最好時,利他主義可消除人們供應人體市場的誘因;狀況最差時,利他主義是利用捐贈者的方便托辭。


    最後,隻要合法的人體市場沒有達到透明化,黑市就會蓬勃發展。人體或組織的交易要合乎道德,供應鏈就要達到絕對的透明化。


    即使是美國最棒的醫院,也幾乎不可能得知腦死捐贈者的身份,捐贈者放棄了自己的器官,讓別人得以活下去。多數的領養機構寧願隱瞞親生父母的身份,以徹底保護親生父母,免得別人提出令他們不快的問題,而護士與醫生習慣在官方文件上抹去捐卵者的姓名。雖然意圖往往是崇高的,但是這樣一來,不道德的從業人員未免很容易就能摘取那些迫不得已的捐贈者的器官、綁架兒童賣到領養管道、偷取囚犯的血液、迫使婦女在危險環境下販賣卵子。在每一個案例中,罪犯都能用隱私權作為幌子,保護非法的供應鏈。


    去除人體組織的個人身份,是現代醫學最顯著的一大缺點。在這個世紀,我們的目標應該是要把身份還諸於人體組織,並納入供應鏈裏。每一袋的血液應該標注原捐血者的姓名,每一位被領養的兒童應該可以全權查閱自己的個人史,每一位移植器官受贈者應該知道是誰捐贈了器官。


    要達到這個目標,人們對人體的利用與再利用所抱持的觀念,必須先有大幅度的改變。每一具人體在人體市場裏移動時,都需公開其個人史。人類生來就不是那種本質上可簡化成商業交易品的中性產品。不過,我們無疑都是人體市場裏的顧客。愈快接受這件事實,就愈快能夠改善情況。


    因此,購買二手車所采用的標準,應該也要能運用在人體部位的購買上。賣贓車和問題車都屬於違法行為,機靈的顧客在購買二手車前,一定都會先取得事故報告書。如果車子有記錄,那麽人體也應該要有記錄。身為養父母的,難道不該去確認有沒有可能找到受領養兒童的親生父母?購買卵子植入子宮的婦女,難道不該去查閱捐卵者的家族病史?我們難道不該去了解醫生的櫃子裏掛著的是誰的骨骼?


    信息的透明化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罪犯無疑會偽造文書,捏造新的背景故事,利用創新的方法,隱匿不道德的做法。國際的疆界以及司法管轄權的更動,讓罪犯更易隱藏自己的蹤跡。然而,若有明確揭示來龍去脈的一係列文件,就更容易辨識出危險的掮客。


    1946年時,哈代斯蒂冷靜描繪墨西哥農民四分五裂的遺體時,不太在意那些人骨是怎麽跑到墳墓外的。60多年後的現在,她沒有提出的問題,我希望我們能夠追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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