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卻不由得一呆。他來到胡家四年,從未聽聞胡家竟是官宦世家,一向隻道胡家節儉樸素,安於務農,此時聽胡鷗吹噓祖上曾做過大官,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此時胡星夜站起身,走上前來,臉上怒意已退,隻剩下一片無可奈何的妥協。他緩緩說道:“這事兒,我再想一想。你先回房去吧。”


    楚瀚點點頭,撐著拐杖,離開了書房。


    當天晚上,夜深人靜後,胡星夜來到楚瀚房中,拖著肥胖的身軀在床邊坐下了,一張圓臉滿是疲乏之色。楚瀚原本無法入睡,聽舅舅進房,便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等他開口。


    胡星夜靜了很久,才道:“瀚兒,你來向我求親,我很承你的情。”


    楚瀚微微搖頭,說道:“是我對不起舅舅。我不能讓鶯妹妹因為我而吃一輩子的苦。”胡星夜沒有接口,顯然仍舊遲疑不決。


    楚瀚望著胡星夜,忍不住問道:“舅舅,三哥剛才說他曾爺爺是當官的,可是真的?”


    胡星夜點了點頭,說道:“鷗兒說得沒錯,我們胡家祖上確實是官宦之家。我的祖父胡熒,曾是極受成祖永樂帝信任的臣子。你知道靖難之變嗎?”


    楚瀚是來到胡家後才開始讀書識字,對本朝史事所知不多,便搖了搖頭。胡星夜便說了燕王朱棣發起靖難之變,從侄兒建文帝手中奪走江山,建文帝逃難離開南京,從此不知所蹤的這段史事。


    胡星夜續道:“先帝對先祖極為信任,曾委派先祖秘密尋訪建庶人的下落。先祖遍行天下州郡鄉邑,出外遊走了十四年的時間,從江浙湖湘以至大江南北、名山勝川,幾乎沒有先祖沒到過的地方。”


    他抬頭望向窗外夜色,又道:“先祖原也不過是個埋首學問、求取功名的讀書人,但他在外行走這許多年,見識到的人情世故,絕非一般科舉出身的官場中人可比。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他得遇異人,學會了高深的武功。”


    楚瀚點了點頭,自己在胡家所學的特異飛技,想來便是胡老爺爺在外遊曆時所學得的武功之一。


    胡星夜頓了頓,又道:“其次便是他的江湖曆練了。先祖仗著高深武功和豐富的江湖閱曆,行事謹慎,深自收斂,才能在官場中逢凶化吉,曆事六朝皇帝,榮寵不衰,而且延年益壽,直活到八十九歲高齡才仙逝。他高瞻遠矚,很早便將胡家的一支遷到京城之外的小村安居。他的原意本想讓胡家世世代代侍奉皇帝,替皇帝處理一些不方便交代大臣處理的私事,如打聽民情、刺探隱密、觀察邊疆大臣的操行,等等。沒料到成祖晚年信任宦官,設了東廠替他辦事,漸漸地,我們胡家就被冷落了。”


    楚瀚問道:“那柳家和上官家呢?”


    胡星夜神色有些複雜,說道:“這兩家,是成祖皇帝貼身侍衛的後代。他們也曾替成祖辦了不少秘密任務,但大多是探取寶物、羅織罪狀、殺人滅口一類的勾當,後來這類的任務少了,他們便專以取物為業。”楚瀚點了點頭。


    胡星夜靜默一陣,才歎道:“這些祖上的事情,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提起也沒什麽意思,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瀚與他相處數年,早聽出他口氣中的掩飾意味,心想:“胡家祖上和皇帝的關係不尋常,今日的關係也同樣不尋常,因此舅舅才特別謹慎,從不提起。”


    他這時尚不覺得這有什麽緊要,便也不多問,改變話題,問道:“那麽鶯妹妹的事,舅舅作何想法?”


    胡星夜長歎一聲,歎息中充滿了無奈。他說道:“我雖疼愛鶯兒,但胡家若沒了你,所麵臨的危難將更加險峻,因此我隻能盡量保住你。今日我若讓你毀於上官家之手,未來無人能保護胡家,到頭來,鶯兒一定保不住。”


    楚瀚想了一陣,搖頭道:“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舅舅看重我或許確有原因,但我現在並不明白;在我看來,不管上官家如何勢大,如何粗蠻,咱們都還沒到大難臨頭的地步,舅舅不必急著讓這一步。最好先應付敷衍他們,拖一段時間,往後走著瞧便是。”


    胡星夜微微點頭,他知道楚瀚出身乞兒,從不作長遠計,這是一朝肚飽一朝安樂的想法,非常務實。他閉目良久,才睜開眼睛,說道:“你說得是。如果將鶯兒嫁過去,便能保住你,那也罷了。如今卻是不論鶯兒嫁與不嫁,上官婆婆隨時能背棄諾言,找你麻煩。好吧!瀚兒,那我便去向上官家說,我已將鶯兒許給你了,要他們死了這心。”


    楚瀚鬆了口氣,下床跪倒,向他磕頭道:“多謝舅舅!”


    胡星夜連忙將他拉起,圓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容,說道:“別跪,跪什麽!這事就這樣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村中一日,你便一日不會有事。”


    第五章 劇變前夕


    楚瀚當時自然不知道,胡星夜留在村中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數日之後,忽然有個神秘的客人造訪胡家,這人在深夜時分到來,楚瀚當時正在倉房中練掛功,隱隱聽見腳步聲來到大門之外。胡星夜似乎早知有客要來,已在門外等候多時,見到來客,迎上說道:“真的是你!你來了!”語音頗為激動。


    那人沒有回答,兩人似乎擁抱了一下,顯然甚是熟稔。楚瀚聽見胡星夜與客人一齊走入書房,客人的腳步聲沉穩凝重,楚瀚從他的步聲中,猜測此人的武功甚高,但步法並非三家村特有的飛技,顯是村外之人。他心中好奇,但也不敢去偷聽舅舅和客人的談話,隻留在房中暗自猜測。


    那神秘來客直待到四更才離去。次日,胡星夜神情凝重,終日沉思不語,當晚他突然開始準備行囊,說要出遠門,卻也沒說要去何處。楚瀚猜想他是打算將紫霞龍目水晶送入京城,此行也可能跟那神秘人的造訪有關,但舅舅既沒有多說,他便也沒有多問。


    臨行前,胡星夜帶著女兒胡鶯來找楚瀚,讓兩個孩子交換了生辰八字和信物,算是草草定了親。胡鶯給楚瀚的是一塊戰國時期楚國的“五山字紋銅鏡”,那是胡星夜年輕時從楚國舊都郢的廢墟中取來,送給妻子的定情禮物;楚瀚給胡鶯的是一隻漢玉葫蘆,那是他初試身手時,從南京藏寶庫中取來的古物。


    定完親後,胡星夜讓女兒先出去,關上房門,仔細替楚瀚查看了膝蓋上的傷勢,點了點頭,似乎頗為滿意,問道:“你可記得,你腿上這傷是怎麽來的?”


    楚瀚當然記得,回想起來仍不禁背脊一涼,答道:“是城西乞丐頭子故意打斷的,好讓我行乞時博人同情。”


    胡星夜點點頭,說道:“幸好我找到你時早,而且當時你年紀小,恢複得甚快。當時並非無法完全治好你的膝蓋,但我在其中取了個巧,故意沒有將它治好,還盼你不怪我才好。”


    楚瀚聽他說“故意沒有將它治好”,不禁一呆,問道:“舅舅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又道:“舅舅是我的大恩人,我怎會怪舅舅?”


    胡星夜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如今你也該知道其中的秘密了。我胡家飛技之難練,主要在於少年時得吃足了苦頭,很多人都挨不過去,因而放棄。胡家子弟在八九歲上,需得切開膝部,在膝蓋骨下嵌入楔子,好讓膝蓋慣於承受沉重的壓力,滿五年後,將楔子取出,腿力便已比他人強上十倍,再苦練數年,飛技便能獨步江湖。”


    楚瀚聽了,心中一跳,脫口問道:“如此說來,您當時在我膝蓋中嵌入了楔子?”


    胡星夜點點頭,說道:“正是。那時你左膝已受了重傷,我原需將傷部隔開,阻止軟骨互相摩擦,因此我便借此之便,替你在膝蓋中嵌入了楔子,如今已有四年了。”


    楚瀚心中升起一股意外的希望,顫聲問道:“這麽說……我這跛腿是可以治好的?”


    胡星夜緩緩說道:“不但能治好,你還能開始練胡家的獨門飛技‘蟬翼神功’。”


    楚瀚隨胡星夜練功多年,早知自己手腳輕便靈巧,是天生習練飛技的料子,許多技巧一學便會,如魚得水,早已深深沉迷其中;而胡家飛技高妙難言,其中素負盛名卻充滿隱密傳奇的獨門功夫“蟬翼神功”,更是江湖人物無不汲汲營營盼能得到的秘寶。他此時聽說自己不但能治好跛腿,還能學習秘傳飛技,再也難以壓抑心中興奮,跳下床來,說道:“那麽還有一年,我就能取出那楔子了?”


    胡星夜臉上露出欣慰驕傲之色,說道:“正是。胡家自我以後,再無人吃過這苦頭,練過這神功,你若練成了,將是下一代中唯一的一人。”


    楚瀚跪倒在地,向胡星夜磕頭道:“謝謝舅舅的再造之恩!”


    胡星夜連忙拉他起來,說道:“傻小子,不準再跪!跪倒乃是本門練功大忌。我那五年之中,不論祭祖拜神、祝壽見官,從來不跪拜,以免傷到膝蓋。你上回在祠堂前跪了一日,幾乎永遠損傷了膝蓋中的軟骨,危險非常。因此以後無論對誰,對我也好,對敵人也好,千萬不可再隨意下跪了,知道嗎?”楚瀚連聲答應,心中喜不自勝。


    胡星夜皺著眉頭,長歎一聲,自言自語道:“時間實在太緊迫了,我真不知能不能撐得過這一年時光?”


    他望向楚瀚,說道:“我心中還有幾件事情好生放心不下。我當初為你嵌入楔子時,你膝部已受過傷,取出時須極為謹慎,才不致造成永久損傷。我知道京城有一位年輕大夫,名叫揚鍾山,他醫術精湛,世間唯有他能替你取出楔子。我打算一年後帶你去請他施刀,但如果我那時不在你身邊,你便得自己想辦法去找這位揚大夫。”


    楚瀚心中生起一股不祥之感,問道:“舅舅,你這回出門,要去何處?是去京城嗎?”


    胡星夜點了點頭,說道:“你曾答應仝老仙人辦的事,自然不能輕忽違背。我得替你實踐諾言。”楚瀚道:“舅舅,您為何不帶我一起去?”胡星夜搖頭道:“此行危險,我不願你涉險。況且,我二人若是一起離開,目標太過明顯,柳家和上官家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一路上得忙著抵禦他們的追逐爭奪,明搶暗偷,這路可不好走。再說,你膝蓋未愈,應當多多休養。”


    他說到此處,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灰色封麵,上麵沒有寫字,隻畫了一隻蟬兒,說道:“這就是我胡家祖傳的《蟬翼神功》。你取出膝蓋中的楔子後,便可照這書中的圖譜習練。我若能在旁指點當然最好,若不行,你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練也可,為時約莫兩年,應當就能練成。”


    楚瀚心中愈來愈感到不安,凝望著胡星夜,卻不伸手去接那冊子。


    胡星夜觀察他的反應,心中感到一陣安慰:“若是天性涼薄自私之人,一定老早歡天喜地地將神功秘籍接了過去。瀚兒這小乞兒出身的孩子,難得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淳厚。他擔心我的安危,遠多過自己能否練成這絕世飛技。這是個可以托付大事的孩子!”又想:“幸好當年沒有看錯這行止特異的路邊乞兒,決定收留他,盡管他年紀很輕,卻有著過人的堅韌和世故。是嗬,眼前的局勢,若沒有過人的堅韌世故,可是絕對無法安然度過的。”


    他輕歎一聲,將冊子放在床邊,說道:“瀚兒,等你長大了,功夫練成以後,舅舅想求你幫我做兩件事。”楚瀚點點頭,說道:“舅舅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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