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見她不吭聲,忽然勃然大怒,抓起茶杯往地上一摜,粗瓷杯子在磚地上哐當一聲摔得粉碎。他大聲道:“你這無知婦人,隻知道關心那些孺子瑣事!我汪直是男子漢大丈夫,誌在千裏,你對這些大事卻毫不關心,從不明白!總有一日,我要率領千軍萬馬,立下千秋戰功。你等著瞧吧!”


    紀善貞似乎見慣了這喜怒無常的舉止,並不吃驚害怕,隻低頭望著地上破碎的瓷杯,靜默不語。過了好一陣子,她忽然低聲問了一句話,楚瀚微微一怔,才聽出那是瑤語,她說的是:“你找到他了?”


    楚瀚心中大覺奇怪:“她為何說瑤語?她問汪直找到了誰?”


    汪直別過頭去,沒有回答。紀善貞仍用瑤語,幽幽地道:“我時時掛念著他,我卻不懂你為何從不曾掛念他?”


    汪直哼了一聲,用瑤語罵道:“愚蠢!”楚瀚聽他竟也會說瑤語,這才恍然大悟:“汪直也是瑤人!是了,他們定是在大藤峽一役一起被捉回來的俘虜,一個淨身作了宦官,一個入宮做了宮女。”又想:“原來並非懷公公或其他人透露了小皇子的秘密,汪直是直接從娘娘這兒得知的。他既然認識娘娘並且同是瑤人,卻為何如此痛恨她,又以她和泓兒的性命威脅我?”


    但聽汪直冷冰冰地說了好幾句話,語氣凶狠。楚瀚所知的瑤語十分有限,隻約略聽出他說了“工具”“利用”“不聽話”“除去”等等字眼,卻並不能完全聽明白。


    紀善貞臉色蒼白,沒有再言語。


    汪直見她不出聲,又是怒從心起,豁然站起身,說道:“我走了!”紀善貞連忙去替他取過大衣氈帽,汪直一把搶過來,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待汪直走遠了,楚瀚抱著熟睡未醒的泓兒從暗門出來,但見紀娘娘麵色又是疲倦,又是痛苦,又是擔憂。楚瀚將泓兒放在床上,替他蓋好被子,回過身來,說道:“娘娘,您很久以前就認識汪直了,是嗎?”


    紀善貞一驚回頭,說道:“你……你知道他?”


    楚瀚道:“不瞞娘娘,我回到京城,就是因為汪直。他在城外找到了我,說他知道您將泓兒藏在何處,威脅我若不替他辦事,便要去告發這件事。”


    紀善貞聽了,驚怒交集,說道:“他……他竟以此威脅你!”


    楚瀚望著她,說道:“我剛才聽您跟他以瑤語交談,你們都是瑤族人,是嗎?”


    紀善貞點點頭,說道:“不錯,我們都是瑤人。我和汪直……是當年一起被明軍抓來京城的俘虜。”


    楚瀚心中極想詢問下去,問她是否知道自己也是瑤人,當年是否跟她和汪直一起來到京城,但見她神色憂憤焦慮,臉色白得可怕,不忍心再多問,隻道:“娘娘請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道:“娘娘不必擔心,我會對付汪直這惡賊,絕不會讓他傷害您或是泓兒!”


    紀善貞聽了,怔在那兒,似乎欲言又止,但楚瀚已快步出門去了。


    楚瀚親眼見到汪直喜怒無常的舉止,生怕他真會去告發泓兒,心中打定主意:“這人似乎頗受皇帝信任,我得小心對付。看來我得暫且替他辦事,待摸清他的底細後,再出手對付他不遲。隻要娘娘和泓兒平安,汪直這賊子可以慢慢解決。”


    他回到磚塔胡同,見到桌上留了一個紙包。他打開了,但見裏麵放了一百兩銀子,銀子上放了一張條子,草草數行,說次日要來聽取報告,署名“直”。楚瀚對這人滿懷惡感:“他算準了我會乖乖替他辦事,哼!”


    他強忍著心頭怒火,將紙條扔進火爐燒了,收好銀子,在炕上睡了。第二天清晨,他取了三十兩帶在身上,打起精神,出城探訪。


    昔年他替梁芳辦事時,曾在城中布下許多眼線,這時他找到了兩個最可信任的舊人,一個是仍在東廠擔任獄卒的老同事何美,他資曆極深,消息靈通,跟楚瀚又是過命的交情,見到楚瀚回來,自是欣喜非常,兩人坐下敘舊了好一陣子。楚瀚給了他十兩銀子,請他繼續幫忙提供消息,何美一口答應了。


    楚瀚又去街頭找一個叫小癩的小乞丐,自己當年曾在冬天供他吃穿,讓他沒餓死街頭,因此這孩子對他衷心感恩,加上性子十分伶俐,曾替他探得不少街頭巷尾的謠言傳聞。現在小癩年紀大了,在大運河做纖夫苦力,扛運來往貨物。楚瀚找到了他,也給了他十兩銀子,他喜出望外,說自己的老母親正好病了需要錢治病,向楚瀚再三拜謝。楚瀚又多給了他十兩,讓他去找往年擔任過眼線的幾個乞丐、小販、更夫,告知老主顧回來了,讓他們隨時待命,小癩立即拍胸脯答應了。


    至於楚瀚原本是宮裏位高權重的公公,為何不再當公公,成為宮外之人,何美和小癩自都又是驚奇,又是疑惑,卻都不敢開口詢問。


    楚瀚關心宮中諸事,知道自己必得入宮探察。當天夜裏,他潛入禦用監的大院,來到舊時的住處。他見到裏麵已住了別人,觀察一陣,才認出是小凳子鄧原。他等小凳子熄燈就寢,幾個小宦官都離開之後,才來到門口,輕輕在門邊敲了幾下,兩長三短。


    鄧原認出這是往年楚瀚喚他的暗號,匆匆跳下床,過來開門,但見門外果然便是楚瀚,驚喜交集,脫口叫道:“楚公公!”


    楚瀚趕忙舉手讓他噤聲。鄧原按住了自己的嘴,左右瞧瞧,壓低聲音道:“快進來說話。”


    楚瀚跨入房中,鄧原連忙閂上了門,關上了窗子,回過身來,望向楚瀚,眼光停留在他的臉龐之上,掩不住滿麵的驚疑之色。


    楚瀚隻道他在看自己臉上的瘀傷,解釋道:“跟人打架傷的。”鄧原卻搖搖頭,說道:“不,不是。你……你長了胡子?”


    楚瀚伸手摸摸下巴的胡茬兒,這才恍然:宦官是不會長胡子的。他這時已有十九歲,一兩日忘了剃須,胡須便長出了幾分。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鄧原也不知該如何探問下去,便轉開話題,問道:“楚公公,你怎麽回來了?”


    楚瀚道:“一言難盡。你都好嗎?”


    鄧原咧嘴一笑,連連點頭,說道:“我好,我都好。楚公公,快請坐!”


    楚瀚見他一張圓臉仍帶著以往的憨厚,但麵容神態已成熟了許多,體態豐潤,神情舒朗,這幾年顯然過得挺不錯。


    鄧原這時已轉過身去,手忙腳亂地從櫃中取出幾樣甜點,點起小火爐煮水泡茶;茶點準備好了,又連聲請楚瀚飲用,說道:“楚公公,你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小凳子好想念你哪!”


    楚瀚聽他言語中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動,說道:“我也時時記掛著你。你這幾年過得還不錯吧?”


    鄧原正要說話,忽然想起什麽,說道:“我讓人叫小麥子來。”開門對守候在外房的小宦官道,“快請麥公公過來,說我有急事找他!”那小宦官趕緊去了。


    不多時麥秀便趕來了,一見到楚瀚,他也是驚喜非常。他原本身形高瘦,此時長得更加高了,比楚瀚還高出了一個頭。他也忍不住盯著楚瀚臉上的胡須瞧,半晌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三人坐下傾談。原來這時鄧原已取代了楚瀚的職務,成為禦用監右監丞;麥秀的職位更高,擔任司禮監內書堂掌司。楚瀚去後,兩人都受到懷恩的重用和提拔,官運順遂。


    兩人告訴楚瀚,那年出事之後,懷公公接了小皇子入宮,親自保護照顧,沒讓任何人發現。等事情平靜些後,懷公公才將小皇子送回紀娘娘的身邊,跟紀娘娘同處一屋,外人來時便藏到紀娘娘居室後的密室之中。平時由紀娘娘照顧小皇子,遇上危險時,則由張敏、鄧原、麥秀、秋華、許蓉五人輪流將小皇子帶到不同的地方躲藏。


    麥秀道:“昭德不時派人去安樂堂探察,但懷公公的消息很靈,總能提早讓我們將小皇子帶走躲避。”鄧原道:“昭德怕萬歲爺得到風聲,從不敢大張旗鼓地去搜。小皇子又乖,一聽說危險來了,立刻安安靜靜地跟著我們走,從來不哭不鬧。”


    說起泓兒,鄧原和麥秀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不絕口地稱讚他有多麽聰明靈巧,懂事可愛。楚瀚微微一笑,說道:“我前夜已經去見過娘娘啦。小皇子乖巧伶俐,果真討人喜愛得緊!”三人回憶起小皇子還是嬰兒的那時節,心中都不由得充滿了溫馨。


    楚瀚問道:“宮中知道小皇子事情的,共有些什麽人?”鄧原道:“懷公公瞞得很緊,連身邊的親信都沒有告知。如今知道事情的,隻有懷公公、張敏、我們倆和秋華、許蓉,加上吳後娘娘和她的宮女沈蓮,一共八人。”


    楚瀚歎了口氣,緩緩說道:“萬貴妃身邊的太監汪直,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情。”


    這句話如同天外驚雷,鄧原和麥秀一聽,霎時都白了臉。楚瀚道:“我就是為此才回來京城的。汪直找到了我,以告發娘娘和小皇子為要挾,逼我回京替他辦事。”


    麥秀和鄧原麵麵相覷,鄧原驚得站起身,在屋中繞了一圈,說道:“汪直這幾年頗受昭德寵眷,萬歲爺也很信任他。他怎會知道這件事?”


    楚瀚道:“我不曉得,總之他是知道了。”


    麥秀較為沉著,說道:“汪直若真去向昭德揭發此事,昭德定會放手大搜。皇宮雖大,她要橫了心封閉宮門徹查,勢必無處可躲。”


    楚瀚道:“不錯。因此我得暫且聽他的話,替他辦事。在我們能除去他之前,大家得警醒些,小心在意。”鄧原和麥秀都點頭稱是。


    楚瀚又道:“汪直的事,我得去向懷公公麵稟。我曾答應懷公公再也不踏入京城,如今破誓,必得去向他磕頭謝罪。可否請你二人先去替我跟懷公公通報一聲,我想在明日晚間戌時過後去拜見他。”鄧原和麥秀一齊答應了。


    楚瀚想起一事,問道:“有個叫作百裏緞的錦衣衛,當年我離京時,他跟在我身後緊追不舍。她可回來了嗎?”


    鄧原點頭道:“聽說他兩年前回到了京城,回去錦衣衛幹了幾個月,之後便又不知所蹤了。”楚瀚點點頭,心想:“我得早早盯上百裏緞,觀察她回京這兩年中都做了些什麽,現在又打算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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