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周彌還不知道,其實談宴西這人,並不怎麽跟人說情話。


    他一向主張任何事情在於行動不在於言語,因此雖然一本風流債罄竹難書,可每一個都是好聚好散,從不虧待人任何。分開之後,人家姑娘求他幫個忙,不需勞神的事,他隨手也就幫了。倘若自己不便出手,也會替人介紹可行的門路。


    因此,談宴西實則風評很是不錯。


    當下周彌哪知道這些,隻覺得這人浮浪得很。


    這話張口就來,不知道在多少女人身上練習過。


    她很不喜這一點,本能就想走。本來還有一句回懟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力度盡失,幹脆就不說了。


    伸出手去,再去夠談宴西身後的玻璃門拉手。


    下決心避開他。


    周彌原本以為談宴西會像方才那樣繼續擋著門框,不讓她走。


    但他隻是垂眸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確認她是不是真不願意與他待在一塊兒。


    周彌瞧見他目光一瞬就涼了下去,那樣燒盡飛灰的一種冷寂。


    他往旁邊讓一步,親自替她打開了門。


    笑容倒還是掛在他臉上,隻是除了客氣,已沒有其他的意味了。


    這或許是他談宴西的另一個優點,從不勉強任何人。


    情場、歡場、生意場,俱是如此。


    沒誰是取代不了的。


    周彌低下頭,短促說聲“謝謝”,一步邁出去,錯身時,聞見他身上寒涼的氣息。


    還沒走出去兩步,顧斐斐風風火火地過來了。


    她找了半天的人,這會兒表情比她還要十萬火急,“總算找到你了!”


    “什麽事?”


    顧斐斐說:“竇宇珩也來了,剛到的。你要麽回避一下,要麽最好做個心理準備。”


    周彌說:“我有什麽可回避的。”


    顧斐斐聳聳肩:“反正話我是給你帶到了。”


    她話音落下,這才瞧見玻璃門外,立在廊下的男人,他斜倚著門框,目光往這邊瞥了一眼。


    顧斐斐低聲問:“你認識的?”


    周彌遲疑地“嗯”了一聲。


    顧斐斐又朝男人打量一眼,身形修長,清正一副衣架子,中了基因頭等獎的英俊長相,這要是放在娛樂圈,怕是老天爺追著喂飯吃。


    她湊近周彌,一拳頭輕砸在她肩膀上,擠擠眼睛,“眼光不錯。”


    顧斐斐可能當真隻是來通風報信的,說完就要走,周彌一把抓住她,“我準備回去了。”


    “我可能還得等會兒。你等等,我去叫人給你找輛車來,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打車吧。”


    “錢省下來買兩杯奶茶喝不好嗎?”顧斐斐說完就走了。


    留著周彌進退不得,怕走了,顧斐斐找不到她;不走吧,幾步之外就站著個她分外不想打交道的人。


    ——她也是腦子短路,硬是沒想到還能手機聯係。


    就這麽不尷不尬地原地待了一會兒,兩害相權,她還是決定走。


    結果,今兒老天爺好像存心捉弄她,非要讓她見識一下這圈子有多狹窄,下一秒,就看見前方畫框背後,走出來個人,是她以為隻要走得夠快,就碰不著的竇宇珩。


    竇宇珩很是驚訝,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來,“周彌?你怎麽在這兒?”


    周彌語氣平淡:“陪顧斐斐來的。”


    “哦。我剛,門口跟斐斐打過招呼。”


    “嗯。她跟我說過。”


    兩人自發形成了尷尬的氣場,但凡不那麽遲鈍的人,可能都能瞧出來,這場麵是分手之後,狹路又相逢。


    竇宇珩說:“上回……孟劭宗你等到了嗎?”


    “嗯。”


    “那就好。”


    周彌有點待不下去了,想跟他告辭。


    竇宇珩比她先開口:“要不,出去走走。”


    “我準備走了,車在等我。”


    “我有兩句話想跟你說。就兩句,不耽誤時間。”竇宇珩笑看著她,“不你說的嗎。咱倆都兩清了,你還怕什麽?”


    周彌被竇宇珩的話架得有點下不來。


    卻聽見身後慢條斯理的一道聲音:“等你半天了,還不走?”


    竇宇珩立馬順著聲音望去,這才留意到廊下站著的男人,愣了下,笑著打聲招呼:“談總,幸會。”目光不由又去瞧周彌,疑問兼有意味深長。


    談宴西客氣一笑,朝兩人走來,“貴姓?”


    竇宇珩幾分尷尬,他知道談宴西,可人談宴西卻根本不知道他,“免貴姓竇。”


    “竇先生,我跟周彌還有事,準備走了。或者,有什麽要緊事,你倆現在說,我等著。”


    竇宇珩忙說:“不不,也沒什麽要緊的。不耽誤二位時間了。”


    談宴西一笑,微微頷首,目光再去看周彌。


    周彌朝著竇宇珩點了一下頭,也不理會談宴西,徑直就往外走。


    穿過客廳,到了大門口。


    身後,談宴西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


    周彌自招待處拿上了自己的外套,挽在臂間,不急著穿。


    推門出去,一腳停在大門口台階正中,霍地轉身,“能不能別跟著我了?”


    談宴西神情可堪無辜,向著前方揚了揚眉。


    周彌轉頭看,那處是停車坪。


    周彌問:“你不是剛來嗎,就走?”


    談宴西看她一眼,“你覺得我為什麽來?”


    這問句簡直自帶答案。


    周彌愣了下。


    談宴西笑了笑,腳步未停,越過她走到前麵去了。


    他還真是往停車坪去,抬手按了車鑰匙,前方一台庫裏南車燈閃了閃。


    周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人為的可不叫緣分。”


    談宴西身影一頓,轉頭看她,笑了聲,卻沒說什麽。


    這態度好像是,隨她怎麽定義。


    緣分這一詞,不慣常是人們事後為故事找補開頭,強加浪漫色彩而穿鑿附會、捕風捉影麽。


    談宴西走到車旁,拉開了駕駛座門,卻頓了一下。


    片刻,他目光越過清薄的月色向她看來,“走吧。送你一程。”


    平直的,甚而叫她聽出幾分真誠的語氣。


    周彌在這一刻有一種預感,如果再度拒絕,談宴西的邀請,不會再有下一次。


    她甚至相信,如果今天不上這台車,這是她和談宴西的最後一次見麵。


    你如果信這是緣分,就該信,緣分隻成就有心人。


    北城多大,恢弘而荒涼的繁華地,怎會為兩個俗人一再鋪路。


    周彌長到這麽大,沒冒險過。


    凡事設想結局、評估風險、製定計劃才會邁出第一步。


    當下,這轉瞬即逝的刹那,絲毫不給她思考的餘地。


    命運不作商量,劈頭蓋臉而來,她隻能憑本能去迎接。


    她朝著談宴西走過去。


    生平第一次,邁出第一步,不知道故事會將她導向何方。


    周彌坐在副駕駛座上,膝蓋上放著咖色的羊毛大衣,她今日過來沒穿禮服裙,哪怕室內有暖氣。自己感冒剛好,不想再次陣亡。


    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裝,青果領,收腰的款式,剪裁利落,沒有一絲繁贅設計。


    談宴西開著車,餘光卻頻頻去打量她。


    她是淨瓷瓶裏插山茶花。


    他知道有個品種叫照殿紅。


    兩人沒有一句交談。


    周彌直覺往前或是回頭都是無路,無端端茫然的心情像是突然走上了細細的鋼絲索。不敢往下看,大霧彌漫的人間,看一眼勇氣盡失。


    她不想承認,活到22歲,頭一回有隨波逐流的心情。


    是一通電話攪散沉默。


    談宴西抬手,替她調低了車載音樂。


    周彌接通電話,崔佳航打來的。


    問她:“宋滿妹妹是不是要去住院了?哪天?手術排在什麽時候?”


    周彌說:“後天——周一就去醫院了。手術時間還沒定,得等檢查結果。“


    崔佳航說:“那完了。我正好這周日要去出差,估計周四才能回。”


    “沒事,我請了年假,一個人忙得過來。”


    “行。要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我可以叫我朋友去給你搭把手。”


    周彌笑說:“嗯。謝了。”


    電話結束,談宴西順勢問了句:“誰做手術?”


    “我妹妹。”


    “嚴重嗎?”


    “常規的心髒病手術。”


    談宴西轉頭來看她一眼,“哦,為這。”


    “什麽?”周彌沒聽懂。


    然後片刻又了悟,“嗯”了聲。他說的是,那天問孟劭宗拿錢,是為這。


    談宴西又說:“哪家醫院?我下周有空看看去。”


    周彌覺察到內心隱隱的抗拒,還是源於最底層的一種恐慌。


    他總是過於熟稔,像是已將她標定,剩下的事都是理所當然。


    而談宴西明顯看出她的猶豫,轉過了目光。


    氣氛一霎就變了,這話題已經結束,他不勉強她。


    周彌想了想,說:“醫院不清淨,不給你添亂了。”


    談宴西笑了聲,“你這麽伶牙俐齒一個人,拿這麽一套客氣話來敷衍我。瞧不起誰呢,嗯?”


    “那要你聽實話?”


    “你說。”


    “實話是,我們不熟,我妹妹更不認識你。你去看什麽呢,我覺得你莫名其妙……”


    “周彌。”談宴西截住她話。


    周彌又一下覺得心慌,為他叫她名字的語氣。


    “我可能算不得什麽好人,但我也沒你想得那麽壞。”


    “我沒怎麽想你。我甚至都不算認識你,我連你的名字是哪三個字都不知道。”


    “那你上我的車?”談宴西笑了。


    周彌抿了一下唇。


    談宴西揚了揚下巴,叫她開儲物格。


    周彌不明所以,拉開一看,那裏麵一本機動車駕駛證。


    她看了看,不知道為什麽笑了。


    可能為眼前這麽一個招惹紅塵的人,卻被板正的幾行資料,一張幾分嚴肅的登記照,框定在一本證件裏。


    總算知道,他名字怎麽寫。


    談宴西。


    莫名叫她想到晏殊的詞,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再看地址,不由驚訝,她甚至不敢去深思,住址落在那兒的人,得是什麽來頭。


    不過倒莫名地放下心來。


    以談宴西的家世,沒必要拿她怎麽樣;而他真要拿她怎麽樣,她也逃不脫。


    最後看見他出生日期,生日是隔今天不遠的一個日子,就在年後。


    算一算,他馬上三十了,大她七歲多。


    估計她看得過分久,身旁談宴西笑了聲,“本人在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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