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彌悄悄拿手指捏一捏紅包的厚度,估摸隻有三兩張才心安理得地收下。


    車窗開一線,透進夜裏的風,近立春的氣候,不如前一陣那樣凜冽,外頭張燈結彩,沾染了那些燈火,又因車裏空調開得高,這風都帶了絲縷的暖意。


    周彌抬手,捋一把吹亂的發絲到耳後,輕笑說:“謝謝。”


    三年沒曾收過紅包了。


    談宴西看她一眼,笑了笑,仿佛覺得她未免也太好哄。


    半小時,他們再回到周彌的住處。


    地方小,沙發上又堆了些替程一念收的還沒拆封的快遞盒,客廳裏有無處下腳之感。


    周彌讓談宴西不介意就坐餐桌旁邊,她們因為客廳的紅木沙發冬天坐著太涼,電視也常年不看,平常的活動基本圍繞餐廳展開。當然所謂活動,也不過是開著ipad,吃外賣追劇。


    周彌挽衣袖,欲往廚房去,問談宴西想吃一點什麽,麵條或者餃子家裏都有。


    談宴西說:“不吃了,沒胃口。你陪我坐會兒吧。”


    周彌頓了頓,還是轉身去廚房,燒上一壺熱水,拿出久未用的一套茶具。跟她的杯子是一套的,也是凍綠色的琉璃質地,錘目紋,邊緣描淺淺的一道金邊。她沒泡過熱茶,夏天拿來裝冰鎮檸檬水的,顏色非常好看。


    丟了一小撮龍井茶葉,衝入沸水,放在黑色的茶盤上端出來,往小茶杯裏倒了茶,又去翻餐邊櫃。


    有買回來沒吃完的草莓牛軋糖,抓了一把,拿白色琉璃的小盤子裝盛,放到談宴西麵前。


    談宴西不由笑了,“你再抓點瓜子花生就齊活了——就是家裏太有過年氣,才到你這兒來躲一躲。”


    周彌笑了笑,拉開椅子在對麵坐下,也給自己倒杯熱茶,輕輕抿一口,說:“過年熱鬧還不好麽?”


    “你要在我這處境裏,寧願清淨一點。”


    周彌就沒說什麽了,想到那句話,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談宴西看她在沉默裏隻顧喝茶,自己點了支煙,抽了一口,抬眼瞧見外頭有個陽台,就說,“我出去抽吧。”


    周彌也就站起身,替他打開了陽台門。


    談宴西走到欄杆邊上,側了半邊身體,手臂撐著欄杆,朝她招一招手。


    她到他身旁站著,背靠著欄杆。


    又是一陣沉默。


    談宴西忽地微微傾身,低頭來看她,笑說:“這麽不樂意跟我說話?”


    周彌搖頭,“隻是不知道說什麽。”


    “有什麽是不能說的?”


    “我願說,你就願意聽麽?”


    “為什麽不願意呢?”


    周彌抬眼,看見他眼裏熱意,他一旦笑起來,便會叫人覺得是個用情至深的人。


    其實直到此刻,她依然不確定談宴西究竟有幾分真,或者壓根隻是圖一時的新鮮。


    但那有什麽區別。


    周彌笑笑,沒有回答他的話。


    ——為什麽不願意呢?


    ——因為,我知道你對我其實不好奇。


    上回的竇宇珩,這回的崔佳航,談宴西一句沒問過,他們是誰。


    或許那是他的行事原則,不幹涉“女伴”私事。


    但怎麽能撇開好奇心,乃至占有欲,單單談論所謂“真心”。


    那必然一定是沒有的。她很清楚。


    剖析這些沒意義,飛蛾撲火的人不傻。


    較真的人才傻。


    周彌片刻晃神,抬頭看見淡白色的月亮,淺得像指尖輕輕一蹭就能蹭沒。


    她緩慢地呼出一口氣,看見寒冷空氣裏浮一小團白霧,說:“真冷。”


    話音剛落,談宴西一手拿遠了煙,另一隻手臂伸過來,將她肩膀一攬,往自己跟前一合。


    周彌頓時呼吸滯了一下,片刻才緩慢地鬆出一口氣,鼻腔裏嗅到不止煙味,還有他身上的清寒氣息。


    臉頰貼著大衣裏麵的襯衫,感覺衣料下皮膚的微微熱度。


    一霎間有顫栗感,像清醒的人,故意去做壞事,她記得當時在顧斐斐的慫恿下,抽第一口煙時就是同樣心情。


    談宴西低下頭來,嘴唇輕碰著她的耳廓,“不該抱你。不然恐怕你覺得我這是條件反射。”一聽見女孩子說冷就抱上去。


    周彌也笑,覺得那笑意像是浮在半空中,“那你是嗎?”


    “你覺得呢?”


    “我就當不是了。”


    “我說真不是,你信嗎?”


    “你想讓我信嗎?”周彌笑得反常的鬆快,“你讓我信,我就信你。”


    “不跟你說繞口令。”談宴西笑一聲,呼吸拂起的氣流落入她的耳朵裏,聲音也近,近到覺得有纏-綿的意味。


    周彌也不再出聲。


    決心做個且顧當下的糊塗人。


    她本就不覺得冷,此刻更暖和起來,像喝醉,輕飄飄的心情。覺得自己可鄙,心裏痛罵嘲笑自己的時候反而有快意。


    人生哪得幾個這樣的夜晚。


    有什麽大不了的。別較真啊。


    這個春節,就這麽過去。


    周彌跟談宴西沒再見麵,因為他實在沒能抽出時間。料想他們那樣的高門大戶,年關時多少人情往來。他想討個清淨,倒也不純是何不食肉糜的做派。


    一晃間,到了三月,周彌記得在駕照上看來的日子,該到談宴西的生日了。


    果真,他生日前一天打來電話聯係,問她晚上下班有沒有時間,跟他去吃頓飯。


    晚上七點鍾,談宴西的車來接她。


    北城三月天,成日刮大風,尚且春寒料峭,她穿白色薄款打底針織衫,淺咖色闊腿休閑褲,外麵罩一件深駝色的呢絨大衣。


    平日通勤的裝束,未免顯得太素淡,問談宴西自己要不要回去換一身衣服,談宴西笑說:“不用。這樣可以。”


    到地方才知道也不是吃飯,私人的club,在這附近最輝煌的商廈的頂層。


    偌大一個場子,吧台後麵齊天花板高的架子,拿酒瓶擺放得滿滿當當,燈帶一照,流光溢彩。


    長沙發那兒已坐了好些人,牌局熱火朝天。靠近吧台有個小舞台,一個女歌手在那兒自彈自唱,爵士風格,低迷而沙啞。


    談宴西一進來,牌局上的人立即一疊聲打招呼,叫談總的,叫談公子的,叫三哥的都有。


    今兒的場子就是為他而辦,他卻有點置身事外的漠然,那笑意也純屬客氣,隨意地應了一聲,便伸手將周彌的肩頭一攬,往吧台那兒去了。


    有個男的離了牌局,挽著個小美女過來了,他往談宴西旁邊的高腳椅子上一坐,轉了半圈,往周彌那兒望了一眼,笑問談宴西:“不介紹一下?”


    談宴西神色淡淡,“介紹了你往後也打不上交道。”


    “還護短。”男人笑一聲,轉而就換了話題,說,“談三,有個事我想單獨跟你聊聊。”


    “你要是說上回那事,不用聊了。你有什麽訴求,直接去找我大哥。”


    “你這不是為難人,我要能去,我早去了……談三,你給個麵子,前因後果我詳細跟你說說,你哪怕聽完了再打我臉,成不成?”


    談宴西有些不耐,卻也沒再一口回絕,轉頭對周彌低聲說:“你先坐會兒,喝什麽直接點。”


    他起身,跟男人一起走去外麵的露台。


    周彌翻著酒單,男人帶著的那個小美女,挪了兩個位置,坐到她身邊來了。


    小美女自來熟,不過一會兒,周彌已經知道了外頭跟談宴西說話的男人叫侯景曜,而她叫露露,一聽就是個假名。


    露露長得很漂亮,叫人眼前一亮的那種一眼美女,周彌要是在小紅書上翻到她的自拍,多半會願意點個讚。


    露露才是正經來這種聚會該做的打扮,一條黑色針織連衣裙,很顯身材,棕色的大波浪卷,烘托出如霧如煙的眉眼,一股子很內斂的嫵媚。


    她挺好奇地打量著周彌,笑說:“你是做哪行的啊?”


    “普通上班族。”周彌也笑一笑。


    “不能啊。”露露來了興趣,“你這長相,該去出道啊。叫談公子喂點資源,拍兩部戲就能紅。”


    ——聽她這話,很像是談宴西以前就幹過這樣的事。


    也不需要周彌多回應什麽,露露繼續追問,“你上班具體是做什麽工作啊?公司前台?”


    “翻譯。”


    “英語的?”


    “法語。”


    “那你經常出國嗎?”


    “……偶爾吧。”


    “那下回叫你帶東西行不行?我們加個微信吧。”


    周彌猶豫。


    而露露看出來了,笑說:“是不是我嚇著你了?我沒惡意啊。”


    周彌其實不願意跟談宴西的交際圈扯上關係,但露露意外的很真誠可愛,叫她找不出理由拒絕。


    兩人交換了微信,而露露好像因此覺得跟她關係更近了,笑說:“以後無聊可以喊我出去逛街。”


    “嗯。”周彌笑著,口頭上這麽答應下來。


    兩人點了飲料,露露又絮絮叨叨聊了些沒什麽營養的話題。周彌感覺她跟宋滿有點兒像,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的,但不會惹人討厭。


    得知她今年才19歲,周彌對她的心態就更寬容了。


    一會兒,談宴西跟侯景曜從外頭進來了。


    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麽,總歸談宴西神色不豫。


    談宴西在吧台喝了些酒,神情更是漠然。


    忽地放了酒杯,起身對周彌說:“打牌去吧。”


    周彌被他牽著過去。


    到了牌局中,談宴西驟然換上另外一種情態,白璧買歌笑,一醉輕王侯,活脫脫的紈絝子弟樣。


    與其說是打牌,莫若說是賭-博。


    談宴西叫她替他摸牌,贏了高興,輸了他更高興。


    人人都得看談三公子的麵子,場子一下就熱起來。


    滿場都是笑聲,無數個“露露”倚著男人嬌笑,喂酒送食,撒嬌之間,就討得一隻愛馬仕。


    周彌在這裏頭格格不入,幾度想跟談宴西提出要走,又被這幾分狂癲的熱鬧氣氛壓得沒了聲息。


    她沒見過今日這樣輕狂的談宴西,以至於覺得此刻摟著她的人是虛假的。她偶爾轉頭去看,他分明笑意正盛,但眼裏沒半分溫度,如餘燼冷寂。


    那小舞台上,女歌手還在唱歌。


    周彌遠遠地去望,沒有一個人在聽。


    可她還在唱。


    這樣玩了快兩個多小時,談宴西起身去洗手間。


    周彌也跟著過去。


    她等在走廊裏,等談宴西出來,她攔住他,“我覺得你應該走了。”


    談宴西笑說:“贏夠了?”


    周彌聲音很冷靜:“輸贏對你沒區別,都是流水淌過手。可是今天是你生日……我想你開心點。”


    談宴西一頓,低頭看她,她覺得他目光都晦暗幾分,很有審視的意思。


    頭頂也是暖光,可照得他卻如出世一樣清冷。


    半晌,談宴西一句話沒說,但徑直挽了她的手。。


    他們穿過走廊,留下身後滿場笑鬧。分明是今日壽星,離開的時候,沒一人覺察到。


    談宴西的車停在車庫裏,司機一直在車裏候著。


    上了車,談宴西身上隻穿著襯衫,鬆解了兩粒扣子,挽上衣袖,拿瓶純淨水,擰開喝去大半。


    再去拿煙,點燃,開了車窗,抽了一口,轉頭去看周彌,“我以為你玩得很開心。”笑意因微醺而幾分沉沉。


    周彌說:“我覺得這種場合……很空虛。”


    談宴西笑笑,不置可否,“人生不就是用一些空虛去對抗另一些空虛。”


    車開出去,談宴西問她:“該去哪兒?”


    問的是“該”,而非“想”。


    周彌沒什麽想法,她住的地方程一念在,把談宴西帶去不適合。


    片刻,談宴西已經做了決定:“去我那兒吧。”


    頓了頓,又說:“我那兒,阿姨二十四小時可以開火,八大菜係算不上精通,但都會那麽兩道。”


    周彌莞爾。


    談宴西身體朝著她倚過來,把呼吸都噴在她額尖,聲音沉沉地笑問:“這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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