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這一背景,我有好幾個問題,而答案卻不多。爬行者究竟充當了何種角色?(我決定給書寫文字的怪物取個名字,因為這很重要。)那些具體的文本目的何在?實際的語句是否重要?還是任何文字都一樣?這些句子來自何處?文字和塔形生物之間有何相互影響?換言之:文字是否爬行者與塔之間的某種共生或寄生交流?爬行者有可能是塔的代理,也有可能原本是獨立個體,後來才依附於塔中。然而缺少那該死的塔牆樣本,我根本無從猜測。


    這讓我的思緒又回到文字上。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殺之果既已在此我將孕育出死亡的種籽與蠕蟲分享……黃蜂、鳥類以及其他築巢動物常常使用不可替代的物質或材料充當巢穴的內核,但也會摻入附近環境中找到的其他物品。這或許能解釋那些看似混亂無序的文字,它們隻不過是建築材料。同時,這也能解釋上級為何禁止我們攜帶高科技物品進入x區域,因為他們知道,占據此地的存在可能會以某種強大而未知的方式對這些物品加以利用。


    我看著一頭沼澤鷹俯衝入蘆葦叢裏,再次起飛時,爪中擒著一隻掙紮的兔子。我頭腦裏同時湧現出幾個新想法。首先,那些文字——串成一行的實體物質——對塔或爬行者來說絕對至關重要,甚至對兩者皆是如此。早前的文字留下一串串褪色的痕跡,數量如此眾多,你也許會推測,爬行者的此種行為在生物學上具有必要性。這一過程對塔或爬行者的生殖周期或許有某種作用。爬行者可能依賴於它,而它對塔也略有助益;或者是反過來。也許文字本身並不重要,因為那隻是受孕的過程,隻有當左邊塔牆從頭至尾填滿一行字,這一過程才算結束。


    雖然我試圖讓頭腦中的曲調繼續保持下去,但想到這些可能性,便一下子回到了現實。忽然間,我隻是一名孤身旅人,沿著似曾相識的自然地形跋涉前進。變量太多,數據太少,我的基本假設或許有誤。首先,我一直假定爬行者和塔都不是智慧生物,或者說不具備自由意誌。我的生殖理論依然適用於這一拓寬的範圍,但還有其他可能性。比如某些社會文化中的典禮儀式。盡管我在研究群居昆蟲時對該領域有一定了解,但此刻仍希望擁有人類學家的頭腦。


    倘若這並非儀式,那我認為其目的仍是交流,不過是有意識的交流,而不僅僅是生物本能。牆上的字可以告訴塔什麽呢?我隻能大致猜測,爬行者不僅僅生活在塔中——它要到外麵搜集與吸納文字,哪怕不一定理解。爬行者需要記住文本,相當於將其吸收,然後再返回塔內。塔牆上的語句或許是爬行者帶回的證據,以便讓塔進行分析。


    但是,如此宏大的問題,即便是其中一隅,也令人難以徹悟。然而你仍能感覺到身後那高高聳立的陰影,這想象中的巨獸竟如此龐大,令人驚懼,你甚至可能因此而陷入失神。我的思考隻能到此為止,零零碎碎,難以構成一體。等到我將這一切都記錄下來,看著紙頁上的內容,才可能開始琢磨其中的真正含義。此刻,燈塔終於在地平線上逐漸變大,給我造成沉重的壓力。我意識到,勘測員至少有一件事說得對,燈塔裏的人從很遠處就可以看見我接近。行進途中,在孢子的作用下,胸口的光亮感繼續對我施加影響。前往燈塔的半路上有座廢棄的村莊,當我到達那裏時,感覺可以跑下整個馬拉鬆賽程。我並不相信這種感覺。也許我已經受到太多欺騙。


    由於見識過第十一期勘探隊成員那種反常的平靜,在訓練期間,我常常想到第一期勘探隊所匯報的平和狀況。x區域原本是一片荒地,與一座軍事基地相鄰。三十年前,定義不明的“特殊事件”將其隔離在邊界之內,並導致諸多費解的現象。當時那裏仍有人居住,類似於自然保護區,但居民並不多,而且多半是沉默寡言的漁民後代。他們的消失,在有些人看來,隻不過是幾個世代前就已啟動的過程發生了進一步變化。


    x區域剛出現時,其描述含糊混亂,而現在,外麵世界中仍有許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政府的說辭強調的是,由於軍事科研試驗而導致的局部環境災變。這種說法在幾個月間逐漸流入公眾領域,伴隨著媒體整天不斷鼓噪的生態惡化問題一點一滴滲入人們的意識,類似於溫水煮青蛙的典故。一兩年後,它成了陰謀論者以及其他邊緣團體的領域。等到我誌願參與勘探,並獲得安全許可,了解到清晰可靠的真相,此時的x區域在許多人腦中已成為黑色童話,大家都不願細想,甚至根本不予關注。我們有太多其他問題。


    培訓過程中,我們了解到,“特殊事件”發生後兩年,科學家們找到了滲透邊界的方法,於是第一支勘探隊進入了x區域。正是這第一期勘探隊建立起大本營,並提供x區域的簡要地圖,確認了許多地標。他們發現,這一區域是原始荒地,完全沒人居住,而且十分安靜,有些人或許會稱之為反常的寂靜。


    “我感覺比以往既有更多自由,又有更多約束,”其中一名勘探隊員說,“感覺好像隻要我不介意受到監視,幹什麽都可以。”


    其他成員則提到陶醉感和極端的性欲,對此,沒人能給出解釋,而上級最終也認為並不重要。


    即使有人能看出他們報告中的異常之處,這些異常也都隱藏在角落裏。例如,我們從未見過他們的日誌。相反,他們通過冗長的錄音談話提供各種描述。在我看來,這似乎暗示著他們在回避直接體驗,不過當時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多疑,不太客觀。


    我感覺他們對那廢棄村莊的描述似乎不太合理。從損毀程度來看,那地方應該已被棄置很久,而不僅僅是幾年。但就算以前有人發現這一奇怪的現象,其記錄也都被抹去了。


    我如今確信,我和其他勘探隊員被允許查看這些記錄,僅僅是因為此類機密信息我們知不知道並不重要。符合邏輯的結論隻有一個:以往的經驗告訴上級,我們中很少有人能返回,甚至根本沒人返回。


    在沿岸的自然地形中,那廢棄的村莊位於深陷的凹地裏,因此抵達之前,我都沒看到它。小徑通向一片窪地,村莊就在其中,四周圍繞著低矮的樹叢。十二三棟房屋中,隻有少數幾間屋頂還在,而穿越村莊的小徑變成了殘破的碎石路。有些外牆依然矗立著,黑乎乎的腐木上沾著地衣,但大部分牆壁都已坍塌,讓我窺到屋內的怪異景象:殘破的桌椅、兒童玩具、腐爛的衣服、墜落地麵的橫梁,到處覆蓋著苔蘚與藤蔓。此處有股刺鼻的氣味,像是化學物質,還有不止一具逐漸分解消融的動物屍體。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些房子滑向左側的水渠,看上去就像某種動物的殘骸,掙紮著想要脫離水麵。這一切仿佛發生在一個世紀之前,隻留下一些模糊的記憶。


    然而,在原本的廚房、客廳和臥室中,我也見到一叢叢形態奇特的苔蘚或地衣,高達四五英尺,構成類似四肢、頭顱和軀幹的形狀。另外,似乎還有泄漏的原料在重力作用下,沉積於那些形體下方。不過,這種效果或許出自我的想象。


    其中有個場景幾乎令我動容。那顯然原本是間客廳,裏麵有一張矮茶幾、一張沙發。四束植被中,有一個“站立”著,另外三個坍塌分解成類似“坐”姿——全都麵向著遠處的角落,而那裏是火爐和煙囪的殘骸,隻剩下脆軟的碎磚。在腐敗土壤的氣味中,出人意料地冒出酸橙與薄荷的味道。


    我無意揣測這一場景意義何在,代表著什麽樣的曆史。此處並未散發出平和感,隻是讓人覺得懸而未決,或者事態仍在進行中。我打算繼續前進,不過首先得取樣。我想把發現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但拍照似乎還不夠,因為先前的照片效果不佳。我從其中一束植被的“額頭”上切下一小塊苔蘚。我還采集了細小的木片,甚至刮下動物屍體上的肉——一隻蜷縮脫水的狐狸,還有一隻像是鼠類,估計才死了一兩天。


    我剛離開村子,就發生一件怪事。突然有兩條並行的水紋順著水渠蜿蜒而來,讓我吃了一驚。我的望遠鏡起不到作用,因為在耀眼的陽光下無法看透水麵。水獺?魚?別的動物?我拔出槍。


    接著,海豚冒了出來。這就跟第一次鑽入地下塔時一樣,感覺十分錯亂。我知道海豚有時會從海洋進入內陸,適應淡水生活。然而當我的思維預期固定在某個範圍時,任何落在預期之外的解釋都令人十分驚訝。然後,更讓人不安的狀況發生了。隨著它們從我身邊遊過,較為靠近我的那頭海豚稍稍側滾,用一隻眼睛凝視著我。在那短暫而痛苦的一瞬間,我感覺那不像是海豚的眼睛,而像是人類,甚至還有點熟悉。轉眼間,它們再次潛入水下,我無法證實看到的一切。我站立在原地,注視著那兩股水紋朝著廢棄村落的方向延伸而去,消失在水渠上遊。我心神不定,感覺周圍的自然環境就像是某種偽裝。


    我繼續向燈塔前進,心中略感忐忑。此刻,燈塔越來越高大,顯得十分沉重,黑白相間的條紋,再加上頂端的紅色,讓它看起來有種權威感。到達目的地之前,我再也沒有藏身之所。對於居高臨下觀察的人或怪物來說,我突兀地矗立在這片土地上,代表著非自然,代表著外來者,甚至可能代表著威脅。


    我抵達燈塔時,已將近正午。路途中,我曾注意喝水,也吃了點心,但到達時依然很疲憊,也許缺乏睡眠還是對我產生了影響。然而,靠近燈塔的最後三百碼路程充滿了緊張感,勘測員的警告一直在我腦中回響。我拔出槍,低垂在身側,但它與強力步槍相比簡直毫無用處。我不停地望向塔身上黑白螺旋紋之間的一扇小窗,然後又望向頂端的大全景窗,警惕地觀察是否有異動。


    燈塔位於一排天然沙丘跟前,而沙丘就像朝著海洋翻滾的波浪,再往前則是海灘。通過近距離觀察燈塔可以明顯看出,它已被改造成一座防禦要塞。這一事實在訓練中從未被提及。這也印證了我從很遠處就形成的印象,因為盡管草長得很高,但最後四分之一英裏的小徑附近,沒有一棵樹。我隻找到一些殘樁。行進到八分之一英裏處時,我用望遠鏡觀察,注意到燈塔靠陸地的一側,有一道約十英尺高的圓弧形壁壘,顯然並不屬於原來的建築。


    靠海的那一側,還有另一堵防禦牆,聳立在鬆散的沙丘上,看上去更為結實,頂端鑲嵌著碎玻璃。等我靠近之後,發現牆頭還有類似城垛的掩體,供步槍瞄準射擊。它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有沿著斜坡滑落到海灘上的危險。然而它並沒有坍塌,這說明建造者把地基挖得很深。燈塔的守衛者似乎曾經與海洋開戰。我不喜歡這道牆,因為它佐證了某種特殊的瘋狂。


    另外,還曾經有人沿著燈塔爬下來,用強力膠或其他黏合劑往外牆上貼附碎玻璃。這是一項既費時又費力的工作。從塔高三分之一左右開始,玻璃尖刺一路向上延伸,直到護住頂層信號燈的玻璃幕牆下方。而此處加裝的金屬支架足有兩三英尺寬,這也是一項防禦裝置,並有生鏽的鐵絲網相輔。


    裏麵的人曾竭力阻止其他人進入。我想起爬行者和牆上的文字,也想起上一期勘探隊留下的筆記中對燈塔的過度關注。盡管有這些不和諧因素,朝向陸地的那堵牆陰涼潮濕,我依然很樂意躲進它的陰影裏。在這個角度,沒人能從塔頂或中間的窗戶向我射擊。我已越過第一道火力線。假如心理學家在燈塔裏,那她已決定暫時不使用暴力。


    朝向陸地的防禦牆殘破失修,已被棄置多年。通過一個不規則的大窟窿,可以直達燈塔正門。那扇門曾經被朝內側炸開,隻有些碎木片依然附著在生鏽的鉸鏈上。一株開出紫色花朵的藤蔓占據了燈塔的牆壁,盤繞在殘留門戶的左側。這頗為讓人欣慰,因為暴力事件必定是發生在許久以前。


    然而門內的黑暗令我警惕。根據訓練時的平麵圖,燈塔底層有三間外屋,通往塔頂的樓梯位於左側,通過右側的房間,可到達後方區域,而該處至少有一片較為開闊的空間。太多地方可以藏人。


    我撿起一塊石頭,貼著地麵扔進破損的雙開大門。石塊沿著地磚嗒嗒翻滾,消失在視野之中。我沒聽見其他聲響,沒有東西移動,也沒有除我自己之外的呼吸聲。我盡可能輕手輕腳地進入塔內,手中依然握著槍,肩膀貼著左側牆壁,尋找通往上層的樓梯入口。


    燈塔底層的外屋全都空蕩蕩的。牆壁很厚,削弱了風聲。隻有正麵的兩扇小窗可以透入光線,我必須使用電筒。隨著我的雙眼適應屋內的亮度,頹廢孤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開出紫色花朵的藤蔓無法在燈塔內部的黑暗中生長。這裏也沒有椅子。地磚上覆滿塵土和垃圾。外屋中並未存留任何個人物品。在一片開闊區域的中心,我找到了樓梯。沒人站在台階上觀察我,但我感覺片刻之前此處仿佛有人。我原本考慮先登上樓梯,而不是探索後麵的房間,但否決了這一想法。最好遵循勘測員的思維模式,她曾受過軍事訓練。當我在樓上時,隨時可能有人從大門進來,但還是要先確認一下此處並無危險。


    後麵的屋子與前麵那幾間反映出不同的狀況。我隻能依靠想象作最簡單、最粗略的猜測。此處,結實的橡木桌被掀翻在地,構成粗糙的防禦工事。有的桌子上布滿彈孔,另一些則幾乎在槍火下熔化撕裂。桌子殘骸後麵的牆壁和地板上,布滿一灘灘黑色斑塊,述說著難以名狀的突發暴力行為。塵埃籠罩著一切,並伴有淡淡的腐爛氣息。我也看到老鼠屎,角落裏還有行軍床或床架留下的痕跡,時間應該比較晚一些……然而有誰能在布滿屠殺證據的現場睡覺呢?還有人把名字縮寫刻到桌子上:“r.s.在此。”那刻痕似乎比其餘的一切都要新。心態麻木的人或許會在參觀戰爭紀念碑時刻下自己的名字,但在這裏,這一舉動感覺像是為了壯膽,為了驅走恐懼。


    樓梯仍在等待。為了平息不斷湧起的反胃感,我回到樓梯口,開始攀爬。此刻我已收起槍,因為需要用手保持平衡,但我仍希望擁有勘測員的突擊步槍,那樣會感覺比較安全。


    攀登的感受有點奇怪,與鑽入地下塔的經曆形成對比。渾濁的光線照射在灰色內牆上,似乎比地下塔的熒光要強一些,然而這裏的牆同樣令我焦慮不安,隻是方式不同而已。我發現牆上有血跡,而且大多十分稠密,仿佛一群人正試圖擺脫下方的追逐者,一路流血不止,有時是點點滴滴,有時則噴灑成一片。


    牆上也有文字,但跟地下塔中的完全不同。此處有更多名字縮寫,但也有意義不明的小圖,還有一些比較個人化的詞句。部分較長的語句表明了當時的狀況:“四箱食物、三箱醫藥用品,可供分配五天的飲用水。另外,如有必要,也有足夠我們所有人用的子彈。”牆上還有懺悔,在此我就不予記錄了,不過書寫者態度真誠嚴肅,顯然在寫下這些話時,他們都相信死亡即將來臨。迫切需要交流的內容太多,最終卻隻能給出寥寥數語。


    樓梯上找到的物品包括……一隻被丟棄的鞋……一個自動手槍彈匣……幾支發黴的試管,其中的樣本早已腐爛或化成刺鼻的液體……一個十字架,似乎是從牆上摘下來的……一塊夾紙板,木質部分有點潮濕,金屬部分則鏽成了深暗的橙紅色……最糟的是一隻殘破的玩具兔,耳朵破爛不整,或許是被當作吉祥物偷偷帶入勘探任務的。據我所知,自從邊界出現之後,x區域內從未有過兒童。


    大約一半高度處,有一片平台,昨晚看到的閃光應該就在這裏。沉默依然支配著一切,我也沒聽見上方有任何響動。由於左右兩側有窗戶,光線變得較為明亮。飛濺的血跡在此處突然消失了,但牆上仍布滿彈孔。地上散落著彈殼,不過有人特意將它們掃到兩側,因此通往台階的地麵上沒有雜物。左側有一堆槍支,有的非常古老,有的並非軍隊製式。很難看出最近是否有人動過它們。我想起勘測員的話,心中琢磨,不知何時會見到老式喇叭槍之類的荒唐玩意兒。


    除此之外,這裏就隻有灰塵與黴斑。一扇正方形小窗正對著下方的海灘和蘆葦。窗戶對麵有個破相框,掛在一枚釘子上,裏麵嵌著一幅褪色的照片。碎裂的玻璃肮髒汙穢,覆蓋著斑斑點點的綠色黴菌。黑白照片上有兩名男子,站在燈塔底下,旁邊還有個小女孩。有人用馬克筆圈出其中一名男子。他大約五十歲,戴著漁夫帽。他的左眼眯縫起來,另一隻眼睛卻在厚實的臉上炯炯放光,如鷹眼一般銳利。透過濃密的胡須,他那剛強的下巴隱約可見。他沒有笑,但也並非板著臉。我曾與燈塔管理員打過許多交道,因此可以一眼辨出。不過也許是因為灰塵聚集在他臉部周圍,形成一種奇特的效果,讓我感覺他具備某種特質,因而認定這就是燈塔管理員。又或者,我已在此處待得太久,我的頭腦總是在尋找答案,哪怕隻是個簡單的問題。


    三人背後,渾圓的燈塔清晰明亮,右側的門也完好無損,跟我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我心想,這照片不知是幾時拍的,距離異常開始出現還有多少年。而接下去又有多少年,燈塔管理員依然居住在社區中,按時履行職責,出沒於當地的各家酒吧。他沒準兒有個妻子,照片中的女孩可能是他女兒。他也許是個受歡迎的人,也許是個孤獨的人,或者兩樣都有一點。然而到最後,這些都無關緊要。


    我凝視著多年前的燈塔管理員,試圖通過發黴的照片,通過下顎的線條和眼中的反光,判斷他當年的反應,以及他臨死前的光景。也許他及時離開了,但多半並沒有走。也許他此刻仍在底樓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裏腐爛分解。我忽然打了個冷戰,他也可能正以某種方式在塔頂等著我。我從相框裏取出照片,塞進口袋。雖然燈塔管理員根本算不上是幸運符,但我打算帶著他。離開平台時,我有個奇特的念頭,感覺自己並非第一個將照片塞入口袋的人,感覺總是會有人把它放回原處,並再次圈出燈塔管理員。


    我一路往上走,途中見到更多暴力跡象,但並沒有屍體。越靠近塔頂,我越覺得這裏最近曾有人居住。黴腐味兒被汗水味兒代替,但也混雜著肥皂的氣味。樓梯上垃圾變得比較少,牆壁也是幹淨的。當我貓著腰登上最後一截狹窄的樓梯時,屋頂忽然變得十分低矮。我相信,一旦進入燈房,一定會發現有人注視著我。


    因此我又掏出槍。但屋裏依然沒人——隻有幾把椅子、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底下墊著一塊地毯。令人驚訝的是,此處厚實的玻璃竟仍是完整的。信號燈位於屋子中央,暗淡無光,處於休眠狀態。四麵八方都能看到很遠。我靜立片刻,望著來時的方向:望著通往此地的小徑和遠處那片疑似村莊的黑影。越過右側的沼澤,是灌木叢和被海風吹得歪歪扭扭的樹。它們固定住泥土,防止其流失,有助於保護沙丘及其附近的海濱燕麥草。再往前則是平緩的斜坡,通往光芒閃爍的沙灘、淺浪和深濤。


    大本營位於沼澤和遙遠的鬆林之間,當我朝那裏望去,隻見一縷縷黑煙升起,很難說是什麽狀況。然而我也看到,在地下塔的位置上,有一種獨特的光亮,仿佛折射的熒光,不過我不敢多加思索。我能看得見它,且與它有著密切的聯係,這種情況讓我十分焦慮。我敢肯定,這裏剩下的人,包括勘測員和心理學家,都看不見這令人費解又不安的現象。


    我將注意力轉向桌椅,搜尋線索,希望能發現……什麽都好。大約五分鍾後,我想到要掀開地毯。那底下隱藏著一道四英尺見方的活板門,插銷就固定在木地板上。我將桌子推開,刺耳的摩擦聲讓我咬緊了牙。接著,以防萬一下麵有人,我迅速掀開活板門,荒唐地大聲呼喝,大意是,“我手裏有槍!”。我一手舉著武器瞄準,另一手握住電筒。


    我依稀感覺到沉甸甸的槍墜落到地板上,電筒在手裏打戰,但我仍然握著它。凝視著下方的景象,我心中疑惑不解,簡直難以相信。活板門打開後,底下的空間大約十五英尺深,三十英尺寬。心理學家顯然到過這裏,因為她的背包、她的幾件武器,還有幾瓶水,以及一支大手電筒都堆放在左側,然而心理學家本人卻不見蹤影。


    不,真正讓我喘息著跪倒在地,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拳的,是中間那一大堆看似垃圾的東西。數以百計的日記本堆砌在一起,透著一股瘋狂的意味——都是發給我們在x區域觀察記錄用的本子。每一本封麵上都標注著職業。而且我發現,每一本裏也都填滿了字,其總量遠遠超過十二批勘探隊所能記錄的內容。


    你是否真能想象,當我一眼望向底下黑暗的空間,卻見到這番景象,那是怎樣的感受?也許你能想象。也許你此刻正盯著它看。


    大學畢業後的第三項野外考察任務是最棒的。那一回,我需要去西海岸的一處偏僻區域,那是一片形如彎鉤的陸地,與文明社會相隔遙遠,氣候介於溫帶與寒帶之間。此處的地表布滿裸露的巨石,年代久遠的雨林圍繞著岩石生長。環境始終很潮濕,年降雨量超過七十英寸,樹葉上沒有水滴屬於罕見現象。空氣清新得令人驚異,植被濃密蔥翠,每一片卷曲的蕨葉似乎都是為了讓我感受世界的寧靜。森林裏居住著熊、豹子和麋鹿,還有各種各樣的鳥類。溪流中的魚體型碩大,不含水銀。


    我住在海岸邊一個大約三百口人的村子裏,租了一間山頂的農舍,隔壁是一棟五代相傳的大房子,屬於一戶漁民。房東夫婦沒有子女,他們嚴肅而沉默,是典型的本地人性格。我在當地沒有交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長期毗鄰而居者是否算朋友。隻有在人人都光顧的本地酒吧裏,酒過三巡,你才能看見一點友善親切的跡象。然而酒吧中的暴力很常見,大多數時候我都會避開。當時,距離我遇到未來的丈夫還有四年,我並未對任何人抱有任何想法。


    手頭的事已經夠我忙的。我每天都要沿著一條崎嶇危險的道路行駛,即便在幹燥的時節,也是坑坑窪窪,十分驚險。那條路通往一個叫作“岩石灣”的地方。高低不平的海灘邊,是層層疊疊的火成岩,曆經數百萬年後,風化得光滑平坦,上麵布滿了潮水坑。早晨退潮期間,我會去拍攝潮水坑,測量記錄其中的生物,有時甚至一直等到漲潮,穿著雨靴蹚水而行,身上被岩台邊濺起的碎浪打濕。


    潮水坑裏有一種貝類,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它與一種魚形成共生關係,而這種魚以其發現者嘉特納的名字命名。數個不同品種的海蝸牛和海葵也蟄居於此。另有一類頑強的小墨魚,我並不稱呼其學名,卻給它取了個昵稱,叫“好鬥的聖徒”,因為它渾身閃爍著危險的白色熒光,令其外膜看起來就像教皇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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