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有幾次被迫退出野外考察任務。願意告訴我原因嗎?”


    她知道原因,於是我又聳聳肩,閉口不言。


    “你同意加入勘探任務,僅僅是因為你丈夫嗎?”


    “你和丈夫關係有多親密?”


    “你們多久吵一次架?為什麽吵?”


    “他剛回到家時,你為什麽沒有立即打電話給官方機構。”


    從職業層麵講,這些談話顯然讓心理學家感到很困擾,她一直以來接受的訓練,就是要鼓勵病人透露個人信息,從而建立信任,然後再剖析更深層的問題。但從另一個層麵,我卻完全難以理解,她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你不依賴於外界。”有一次她曾說道,但並非貶損的意味。等我們越過邊界,朝向大本營走了兩天之後,我才意識到,也許正是那些她從精神病學角度並不讚同的特質,使得我適合於勘探任務。


    此刻,她孤身一人背靠著沙堆,頹軟地坐在牆壁陰影裏,一條腿向外伸出,另一條腿壓在身下。從她的狀態和撞擊的結果來看,她要麽是從燈塔頂端跳了下來,要麽是被推下來的。她墜落時多半沒能避開那道牆,在那上麵撞傷了。當我逐一翻查日誌時,她就在這裏躺了幾個小時。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她怎麽可能還活著。


    我跪倒在她身邊,她的外衣和襯衫沾滿了血,但她仍在呼吸,睜眼望著海洋。她左手握著槍,左臂向外伸展。我輕輕取走武器,並將其扔到一邊,以防萬一。


    心理學家似乎並未察覺我的存在。我輕輕觸碰她寬闊的肩膀,她發出一聲尖叫,猛然倒向另一側,我吃了一驚,向後退開。


    “湮滅!”她朝著我嘶喊,手臂胡亂揮舞,“湮滅!湮滅!”隨著她的不斷重複,這個詞的意義似乎越來越模糊,而她的呼號就像一隻折翼的鳥。


    “是我,生物學家。”盡管她讓我受到驚嚇,我的語氣依然平靜。


    “是你,”她喘著氣咯咯笑道,仿佛我的話很滑稽,“是你。”


    當我把她再次扶起來時,聽見吱吱嘎嘎的摩擦聲,我意識到,她的大部分肋骨可能都斷了。隔著外衣,她的左臂和左肩感覺像海綿一樣。黑色的血從胃部周圍滲出,她一隻手本能地按著那裏。我能聞到她尿在了褲子裏。


    “你還在啊,”她的語氣有些驚訝,“但我已經殺了你,不是嗎?”她的聲音就像剛從夢裏醒來,或正要墜入夢中。


    “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她又沉重地喘了口氣,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你有帶水嗎?我渴。”


    “有。”我將自己的水壺抵在她嘴邊,讓她吞咽幾口。血滴在她下巴上閃閃發光。


    “勘測員在哪兒?”心理學家喘著氣說。


    “在大本營。”


    “不願跟你一起來?”


    “對。”風吹起她的卷發,露出額頭上一道傷痕,大概是在牆上撞的。


    “不喜歡跟你做伴?”心理學家問道,“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我感到一陣涼意:“我一直就這樣。”


    心理學家的視線再次移向遠處的海洋:“要知道,我看見你沿著小徑走向燈塔,所以才敢肯定,你已經變了。”


    “你看到什麽?”我順著她的話問道。


    一陣咳嗽,伴隨著紅色的泡沫。“你是一團火焰,”她說,短暫的瞬間,我似乎看到自己體內的光亮感顯露出來,“你是一團火,燒灼我的視線。一團火,穿過鹽水平原,穿過廢棄的村莊。你是緩慢燃燒的火焰,是一團鬼火,懸浮在沼澤和沙丘之間,飄來飄去,完全不像人類,自由地飄蕩……”


    從她的語調變化中,我發現她此刻仍在試圖催眠我。


    “沒用的,”我說,“我現在對催眠免疫。”


    她張開嘴,然後合攏,然後又張開:“當然。你總是很難對付。”她就像在跟小孩說話。語氣中是否帶有一種奇怪的驕傲感?


    也許我不該提供給她任何答案,而是應該讓她獨自死去,但我發現自己無法坦然付諸行動。


    我想到一個問題,既然我看起來不像人:“當我走近燈塔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開槍。”


    她轉過頭注視著我,臉上露出無意識的嗤笑,她已無法完全控製麵部肌肉:“我的胳膊和手不讓我摳扳機。”


    這聽起來有點像妄想症,信號燈附近也沒看見有棄置的步槍。我繼續嚐試:“你摔下來了?是被人推的,還是意外,或者是故意的?”


    她皺起眉頭,眼角密布的皺紋間顯現出真實的困惑,仿佛記憶成了不連貫的碎片。“我感覺……我感覺有什麽東西追著我。我試圖開槍打你,卻辦不到,然後你就進來了。我似乎看到身後有什麽東西,從樓梯口向我撲來,我感到難以抵禦的恐懼,必須要逃離才行。因此我跳過欄杆。我跳了下來。”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真這麽幹了。


    “追著你的東西長什麽樣?”


    伴隨著一陣咳嗽,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根本沒看到。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我已見過太多次。它在我身體裏,也在你身體裏。我試圖逃離。逃離身體裏的東西。”


    這番零亂的解釋似乎意指地下塔中有什麽東西一直跟著她。當時,我一點都不相信。我將她的精神錯亂歸因於控製欲。她對勘探任務失去了控製,因此想要找個人或物做替罪羊,無論那有多荒謬。


    我又換一種問法:“你為什麽半夜裏帶著人類學家進入‘隧道’?那裏麵發生了什麽?”


    她稍一猶豫,但不知是出於謹慎,還是因為體內有傷痛。然後她說:“那是誤判。我太性急。我需要信息,以免威脅到整個任務。我需要了解形勢。”


    “你是指爬行者的進度?”


    她露出戲謔的笑容:“這是你給它取的名字?爬行者?”


    “發生了什麽事?”我問道。


    “你以為呢?徹底搞砸了。人類學家靠得太近。”翻譯:心理學家迫使她靠近。“激起了那怪物的反抗。它殺了她,也弄傷了我。”


    “所以第二天早晨你才顯得那樣心神不寧。”


    “是的。也因為我看出你已開始變化。”


    “我沒有變!”我吼道,心中意外地升起怒火。


    一聲帶著喉音的幹笑過後,她用嘲諷的語調說:“你當然沒有變,隻是更像你自己而已。我也沒有變。我們都沒有變。一切正常。我們搞個野餐會吧。”


    “閉嘴。你為什麽丟下我們?”


    “勘探任務已經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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