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根本不該來這兒。我根本不該來這兒。”生硬的語氣表明她的怒氣已超過虛弱的身體所能承受的範圍。


    “就這些?”


    “我開始相信,這就是最根本的事實。”


    我猜她的意思是,就讓邊界擴張,不要理會,任由其影響後人,影響遙遠的將來。我並不同意,但也沒說什麽。後來我才意識到,她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有人真正從x區域回來過嗎?”


    “很久都沒有了,”心理學家疲憊地低語道,“的確沒有。”但我不確定她是否聽見問題。


    她腦袋往前一垂,失去了意識,然後又醒過來,凝視著波浪。她口中喃喃自語,也許有說“偏遠”或者“邊緣”,“孵化”或者“腐化”,但我不太確定。


    黃昏即將降臨。我又給她喝水。她顯然還瞞著我許多事,但她越接近死亡,我就越難將她視作敵人。然而,這不值得多慮,因為她反正也不可能再透露什麽。也許當我走近時,她看到的真是一團火焰。也許在她眼中,我現在隻有這一種形態。


    “你原先知道那堆日誌嗎?”我問道,“在我們到來之前?”


    但她沒有回答。


    她死後我需要作一些處理,盡管日光將盡,盡管我並不樂意。如果說她生前不肯回答我的問題,那現在就必須要回答一部分了。我脫去心理學家的外衣,擱在一邊。在此過程中,我發現她把自己的日記折疊起來,藏在一個帶拉鏈的內袋裏。我也將日記放到一邊,壓在石頭底下,紙頁在風中翻動。


    然後我掏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割開她襯衫的左袖。先前,她軟綿綿的肩膀讓我很不安,現在我發現,我的擔憂具有充分的理由。從鎖骨到肘部,她的胳膊上長滿了纖維狀的茸毛,呈金綠色,發出淡淡的熒光。一條長長的凹縫順著三頭肌延伸,由此可以看出,感染是從最初的傷口開始蔓延——她說爬行者曾將她弄傷。無論是什麽東西感染到我,相比之下,這種直接接觸造成的擴散,速度更快,後果更可怕。有些寄生生物和真菌子實體不僅能導致妄想症,還能造成精神分裂和逼真的幻覺,從而引起行為錯亂。現在我毫不懷疑,她的確是把我看成了一團逐漸接近的火焰。而她將無法開槍攻擊我歸因於外力,又由於某種怪物的追逐而受到驚嚇,也都並非謊言。可以想象,與爬行者遭遇的記憶,至少會讓她受到一定的驚擾。


    我切下她的一塊皮膚以及底下的血肉作為樣本,塞入采集用的試管,然後又從另一條胳膊取樣。等回到大本營,我將仔細查看這兩種樣品。


    此時,我略感不適,因此稍事歇息,將注意力轉向日誌。這本日記被用於轉抄地下塔牆上的文字,其中填寫了許多新段落:……然而無論其腐爛於地表抑或綠野抑或海洋甚至空氣,一切將獲啟示,得狂歡,扼殺之果及罪孽者之手將帶來歡愉,隻因陰影與光明中的罪孽無不可被死亡的種籽寬恕……


    頁邊有些潦草的注釋。其中一處寫著“燈塔管理員”,這讓我想到,給照片上的人畫圈的是否就是她。另一處寫著“北方?”,還有“島嶼”。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心理學家用日記本記下這些文字時是何種精神狀態。我隻感覺到一種簡單直白的舒緩,仿佛有人替我完成了一件很費力很困難的事。我唯一的疑問是,她的這些文本是來自地下塔牆,還是燈塔裏的日誌,抑或其他完全不同的源頭。我現在依然不知道。


    然後我搜查了心理學家的屍體,並小心避免觸碰她的肩膀和胳膊。我輕拍她的襯衫和褲子,尋找隱藏的物品。她的左側小腿上綁著一把小手槍,右腳鞋子裏有個折疊的小信封,其中塞了一封信。心理學家在信封上寫了個名字;至少那像是她的筆跡。名字以s打頭。是她的孩子?朋友?情人?數月來,我不曾見過一個名字,也不曾聽人把名字說出口,此刻看到這名字,讓我深感不安。它有點不太對勁,仿佛不屬於x區域。在這裏,名字是危險的奢侈品。祭品不需要名字。擔當某種職能的人不需要被賦予名字。總而言之,這名字讓我愈加困惑,仿佛頭腦中一片不斷擴張的黑暗。


    我把槍擲向沙灘,然後將信封揉成一團,也順著槍的方向扔出去。此刻我心中想的是,雖然發現了丈夫的日誌,但換個角度看,也許還不如沒找到。同時,我對心理學家依然存在某種怨憤。


    最後,我搜查她的褲子口袋,找到一些零錢、一塊光滑的忘憂石,還有一張紙條。上麵是一係列催眠暗示,包括“導致癱瘓”“導致接受”“強製服從”,每一條對應一個激活詞。她一定是非常害怕忘記這些用來控製我們的詞語,所以才寫下來。她的備忘單還包括其他提醒內容,例如:“勘測員需要強化刺激”,“人類學家的頭腦容易滲透”。關於我,隻有一句含義隱晦的評語:“沉默是一種特殊的暴力”。多麽具有洞察力。


    “湮滅”一詞後麵緊跟著的是“導致立即自殺”。


    我們都有一個自毀按鈕,而唯一可以按動它的人死了。


    我丈夫小時候經常做噩夢,那甚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這種令人虛脫的體驗迫使他去看精神科醫生。他的噩夢是關於發生在屋宅地窖裏的恐怖罪行。但醫生排除了那是受抑製記憶的可能性,最後他隻能靠在日記裏記錄夢境來排解。然後,到了大學裏,在加入海軍的前幾個月,他去參加經典電影節……於是,我未來的丈夫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噩夢被演繹出來。他這才意識到,一定是當他很小的時候,正好看到電視裏在播放這部恐怖片。他頭腦中那些從未剔除幹淨的碎片一下子消散得無影無蹤。他說,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自由了,從此往後可以拋下童年的陰影……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假偽造的幻象,就像頭腦裏的胡亂塗鴉,導致他作出南轅北轍的錯誤決定。


    “最近以來我一直做一種夢,”在答應參加第十一期勘探隊的前一晚,他向我坦言,“這次其實是另一種新的夢境,並不是噩夢。”


    在這些夢裏,他飄浮於原始荒野上方,仿佛沼澤鷹一般居高臨下,自由的感覺“難以形容。就好像把我噩夢中的一切徹底反轉”。隨著夢境的發展與重複,其張力和視角會有所變化。有些個夜晚,他在沼澤水道中遊動。另有時,他會變成一棵樹或一滴水。所有一切經曆都讓他精神振奮。所有一切經曆都讓他向往前去x區域。


    盡管不能告訴我太多,但他承認,已經跟招募勘探隊員的人碰過幾次麵。他跟他們談了很久,相信這是個正確的決定,是一種榮譽。並非所有人都被錄用——有的遭到拒絕,另一些則中途退出。而我指出,一定也有人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卻為時已晚。當時,我對x區域的了解僅限於官方關於環境災變的模糊陳述,以及各種傳聞和小道消息。至於危險?我不太確定,隻知道自己腦中想的是:我丈夫要離開我,而且隱瞞了好幾個星期。我還不知道催眠和調節反射的事,因此並不曾想到,他或許是在會麵過程中遭人設計,變得較易受鼓動。


    我以深深的沉默作答。他在我臉上搜尋,希望看到期待中的表情。他轉過身,坐到沙發裏,而我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紅酒,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我們長久地保持著這一狀態。


    稍後,他又開始說——關於他所了解的x區域,以及他現在的工作如何缺乏意義,他需要新的挑戰。但我並沒有細聽。我在想著自己平庸的工作。我在想著野外。我很疑惑自己為何沒有像他那樣:夢想去另一個地方,並策劃如何前往。那一刻,我無法真正責怪他。我不是有時也會去野外實地考察嗎?也許並沒有一去幾個月,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等我感受到這件事的真實性,爭執隨之而來。但我決不乞求。我從未求他留下。我做不到。他或許還認為,離開反而能拯救我們的婚姻,能讓我們更加親密。我不知道。我毫無頭緒。有些事我永遠都不擅長。


    但當我站在心理學家的屍體邊,眺望著海洋,我明白,丈夫的日記正等著我,很快我就會知道他在此地遭遇了何種噩夢。我也明白,我依然強烈地責怪他作出這一決定……然而即便如此,我內心中已開始相信,除了x區域,我別無所屬。


    我逗留得太久,不得不在黑暗中返回大本營。假如保持穩定的步速,或許能在午夜前抵達。考慮到先前與勘測員的對話,在意料之外的時刻到達有一定的優勢。出於某些原因,我相信不宜在燈塔過夜。或許隻是因為看到心理學家古怪的傷口,或許我仍感覺有某種存在盤踞於此,但無論如何,我收拾起背包,裝滿補給品,並將丈夫的日記也塞進去,然後便立即出發了。我身後是燈塔越發陰沉肅穆的輪廓,事實上,它已不再是燈塔,而像是收藏遺物的容器。當我回頭凝望,可以看到一團淡淡的綠光,嵌在沙丘的曲線之間,於是我更下定決心要遠離此處。那是躺在沙灘上的心理學家,她傷口的熒光比先前更加強烈。如果將這一現象歸因於某種更為熾烈激進的生命形態,未免有點經不起推敲。我聯想到她在日誌中抄錄的另一段話:知曉你名字的火焰於扼殺之果所在處燃燒,其黑色火舌將占有你的全部。


    不到一小時,燈塔便消失在夜色中,心理學家發出的光也已看不見。起風了,黑暗更加濃重。漸趨漸遠的波濤聲仿佛隱約而陰森的低語。我盡可能安靜地穿過那廢棄的村莊,也不敢用電筒,隻是借助一彎窄月的光亮前進。房屋殘骸中仍可見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植被,其周圍聚集起幽暗的陰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而在這絕對靜止中,我卻仿佛察覺到一絲令人惶恐的細微移動。幸好我很快便能離開此地。再往前,不管是靠海一側的水渠,還是另一邊的小湖泊,都長滿濃密的蘆葦。不久之後,我將遇到黑色積水和柏樹,那預示著堅實可靠的鬆樹即將出現。


    稍後,哀鳴又出現了。一開始,我以為是腦中的幻覺。接著,我猛然停下腳步,靜立聆聽。每到黃昏時分,我們都能聽見那怪物的叫聲,此刻它又開始了,而當我匆忙離開燈塔時,卻忘記了它就住在蘆葦叢裏。在如此近的距離,那叫聲似乎更加聒噪刺耳,充滿痛苦與憤怒,既像極了人聲,又全然不同。進入x區域以來,這是我第二次聯想到超自然現象。聲音來自前麵內陸的方向,那裏是一片茂密的蘆葦叢,將水和小徑隔開。看來我路過時不太可能不讓它聽見。然後會怎樣?


    最後,我決定繼續前進。我取出兩支電筒中較小的一支,俯下身之後才將它打開,以免光線在蘆葦上方太過顯眼。我以這種別扭的姿態繼續前行,另一手握著槍,警惕地留意著聲音的方向。不久,我聽見它一邊在蘆葦間穿行,一邊發出恐怖的哀鳴,盡管仍有些距離,但已更加靠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行進速度很快。接著,突然有東西撞到我的鞋,在地上翻轉過來。我將電筒照向地麵——倒吸一口冷氣,往後躍開。泥地上浮起一張人臉,令人驚悚。但片刻之後,並無其他異狀,於是我再次用電筒照過去,發現這是一張半透明的皮麵具,有點像馬蹄蟹蛻下的殼。那是一張闊臉,左頰上似有淺淺的麻點,眼睛空洞無神,瞪視著前方。我感覺應該能認出這張臉來——那非常重要——但它脫離了軀體,我無從辨認。


    與心理學家的對話令我失去鎮靜,而見到這張麵具後,我卻有所恢複。這副蛻下的殼無論有多奇特,甚至有點像人臉,但總是個可以破解的謎。至少此刻,它可以暫時讓我忘記那持續擴張、令人不安的邊界,忘記南境局的無數謊言。


    我屈膝蹲下,用電筒照亮前方,看到路麵上散落著更多碎屑:各種蛻下的皮殼排成長長一串。很明顯,我即將遇上那蛻皮的生物,而同樣明顯的是,那哀鳴的怪物是個人,或者說曾經是人。


    我想起廢棄的村莊和海豚奇怪的眼神。這裏有個疑問,其答案或許與我的個人隱私關係太過密切。但此刻最重要的問題是,蛻皮的怪物會變得更遲鈍還是更活躍。這取決於物種,對此我並非專家。我剩餘的精力也不足以應對新的狀況,但想要撤退已經太晚。


    我繼續往前,來到一處,左側的蘆葦被壓倒,形成一條約三英尺寬的岔道。那些蛻下的皮也順勢拐入岔道——假如那的確是蛻皮的話。我用電筒照了一下,不到一百英尺遠處,通道突然拐向右側。那意味著怪物已經在我前方的蘆葦叢裏,有可能繞回來堵住我返回大本營的路。


    拖拽的聲音越來越響,幾乎與哀鳴相近。空氣中有股濃烈的氣味。


    我依然不願回燈塔,因此加快步伐。此刻,天色一片漆黑,我隻能看到前方數英尺遠,電筒的光亮聊勝於無。我感覺像在繞圈的隧道裏行走。哀鳴聲更加響亮,然而我無法判定其方向。那氣味顯得濃重而獨特。在我踩踏之下,地麵略微下陷,我相信近旁一定有水。


    哀鳴聲再次響起,距離已是前所未有的接近,並伴隨著嘈雜的拍打聲。我停下來,踮起腳尖,用電筒照向左側的蘆葦上方,恰好看到一陣劇烈的波動垂直向小徑疾速湧來。蘆葦迅速地晃動,仿佛猛然被機器割倒。那怪物試圖包抄我側翼,而我體內的光亮感突然湧起,抑製住恐慌。


    我隻稍稍猶豫了片刻。這許多天來一直聽見那怪物的叫聲,我幾乎想一睹其真容。當生存才是唯一要旨,我殘存的科學家思維竟又重新聚合,試圖進行邏輯分析?


    即便如此,那也隻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奔跑起來。我竟能跑得如此之快,連自己也很驚訝——我從來不需要跑這樣快。我在黑漆漆的蘆葦通道間猛衝,顧不上蘆葦的刮擦,任由光亮感推動我前進,力圖趕到那怪獸前麵,以免被切斷退路。我能感覺到它行進時地麵的顫動,也能聽見蘆葦在它身下劈啪作響。此刻,它的哀鳴似乎帶有渴求與期待的意味,令我感到心悸。


    黑暗中,似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自左方向我襲來。隱約間,我似乎瞥到一張蒼白的側臉,仿佛飽受摧殘,後麵還拖著一具碩大沉重的身軀。它向我前方某處高速前進,而我卻毫無辦法,隻能任由它接近,同時拚命奔跑,就像運動員朝著終點線衝刺,以期趕在它到達之前逃離。


    它速度實在太快。我知道,以這樣的角度,我無法及時趕到,不可能脫身,但我全力以赴。


    決定性的時刻到來了。我似乎感覺到它呼出的熱氣從側麵襲來,我一邊跑一邊驚呼躲避。但前方的路並無障礙。我聽見一聲尖嚎,幾乎就在身後,然後,是空間忽然被填滿的感覺,還有某種龐然大物試圖刹車的聲音。它想要改變方向,但在自身動量的作用下衝入了對麵的蘆葦叢。它向我發出近乎悲哀的尖叫,在周圍環境中顯得十分孤獨。它不停地哀嚎,懇求我回去看一看它的全貌,懇求我承認它的存在。


    我沒有回頭。我繼續奔跑。


    最後,我喘著氣停下腳步。我拖著酸軟的腿往前走,直到小徑深入林地。我找到一株能夠爬得上的鬆樹,然後別扭地擠在枝杈間渡過了一個夜晚。要是那哀鳴的怪獸繼續追蹤,我不知該怎麽辦。不過我仍能聽見它,盡管距離已再次拉開。我不願去想它,卻又難以遏製。


    我時醒時睡,警惕地留意著地麵。有一次,一頭大型動物在樹根處嗅來嗅去,但不久便離開了。還有一次,我感覺稍遠處有幾個模糊的影子,不過後來也沒什麽事。它們似乎是暫時停留,閃亮的眼睛懸浮在黑暗中,不過我並未感覺到威脅。我將丈夫的日記緊握在胸前,仿佛護身符,以抵禦黑夜的侵襲,但我仍拒絕將它打開。對於其中的內容,我的懼怕有增無減。


    天亮前,我再次醒來,發現光亮感變得更加真實:我的皮膚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熒光,我試圖將手藏進袖子,豎起衣領,以減少被發現的可能,然後再次昏睡過去。我隻想永遠睡下去,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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