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當我轉身時,下麵的門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窺視著我,然而一旦我回頭觀望,卻隻有那朦朧而熟悉的白光。


    我希望可以說餘下的行程是一團模糊的記憶,仿佛我真的就像心理學家看到的那樣,是一簇火焰,透過自己燃燒的光暈向外張望。我希望接下來看到的是陽光與地表。雖然一切都應該結束了,那是我爭得的權利……但事情還沒有完。


    我記得返程中痛苦而恐懼的每一步,每一刻。我也記得,在轉過牆角再次麵對爬行者之前,我停頓下來。它仍在忙碌於那令人費解的任務。我不太確定是否能夠再次忍受思維遭到挖掘。我也不太確定再經曆一次溺水的感覺是否會發瘋,盡管理智不斷告訴我那隻是幻覺。但我也知道,越是懦弱,頭腦越是可能背叛我。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輕易縮進陰影裏,成為一具遊蕩於樓梯底層的空殼。到那時,我也許再也無法鼓起此刻的勇氣與決心。


    我不再想岩石灣,不再想潮水坑裏的海星,轉而思索丈夫的日誌,想象他乘著小船去往北方。我想到地麵上豐富多彩的一切,而地下卻空無一物。


    於是,我再次貼緊牆壁,再次閉上雙眼,再次忍受著那光亮,一邊低吟,一邊畏首畏腳地前進,隨時準備嘴裏被灌進海水,或腦袋被撬開……然而這些並沒有發生,全都沒有,我不清楚原因,隻知道爬行者已經查驗過我,基於某種未知的標準,決定將我釋放,從此不再對我感興趣。


    我來到上方的轉角處,眼看就要移出它的視線之外。我難以抗拒心中的固執,貿然回頭望了一眼。在這叛逆而不智的最後一瞥中,我看到的是永遠無法理解的景象。


    在爬行者呈現出的繁複形象中,我隱約看到一張人臉。他隱藏在陰影裏注視著我,四周圍繞著難以名狀的物體,我隻能猜測,他處在這些東西的囚禁之下。


    此人的表情展現出如此複雜而赤裸的極端情緒,令我錯愕不已。沒錯,從他的麵容中,我能看出對無盡痛苦與悲哀的隱忍,但其中也透出陰鬱的滿足感與沉醉感。我雖然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卻認得這張臉。我在一張照片裏見過。他的左眼眯縫起來,另一隻眼睛卻在厚實的臉上炯炯放光,如鷹眼一般銳利。透過濃密的胡須,他那剛強的下巴隱約可見。


    最後一任燈塔管理員被困在爬行者內部,他瞪視著我,似乎不僅僅是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而且還隔著漫長的歲月。因為他雖然比以前瘦——眼睛深深陷入眼眶,下巴的線條更為顯著——但與三十年前的照片相比,他絲毫也不曾變老。如今,他處在一個我們誰都無法理解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嗎,還是他早就已經發瘋?他當真能看見我嗎?


    我不知道在我回頭看他之前,他已觀察了我多久;也不知道在我見到他之前,他是否真的存在。我們的對視隻有極為短暫的片刻,不能說有任何交流,但對我來說,他是真實的。要多久才算夠呢?我什麽都幫不了他,而且除了自身的生存,我也無暇顧及其他。


    也許還有比溺水更可怕的事。我無法知曉他在過去三十年中失去了什麽,或得到了什麽,但我絲毫也不羨慕他的經曆。


    來x區域之前,我從不做夢,至少從不記得自己的夢境。我丈夫覺得很奇怪,有一次他對我說,這大概意味著我活在一個連續的夢境裏,從不醒來。我也不知他是否在開玩笑,畢竟他自己曾被一個噩夢折磨了許多年,受到其深刻的影響,直到他發現那原來是個假象,徹底將其驅散。發生在屋宅地窖裏的恐怖罪行。


    但我已辛苦工作一天,對這話較起真來。尤其那是在他去勘探前的最後一個星期。


    “我們可以說全都活在連續的夢裏,”我對他說,“我們會醒來,是因為某些事件,甚至某些微小的波動,侵擾到假想的現實邊緣。”


    “那我是微小的波動,侵擾到你的現實邊緣嗎,幽靈鳥?”他問道,這一回,我察覺到他絕望的情緒。


    “哦,又到逗引幽靈鳥的時間了?”我一邊說,一邊揚起一條眉毛。我並沒那麽輕鬆。我的胃很難受,但在他眼裏顯得正常似乎很重要。等他回來之後,當我看到什麽是正常,我倒是希望當時表現得更反常一點,大喊大叫,怎麽樣都好,隻是別那麽平淡乏味。


    “也許我是你現實中的一塊碎片,”他說,“也許除了遵從你的吩咐之外,我並不存在。”


    “那你可太失敗了。”說著,我走進廚房倒了杯水。他已在喝第二杯葡萄酒。


    “也許是太成功了,因為你希望我失敗。”他說道,但臉上帶著微笑。


    接著,他來到我身後,將我抱住。他有著粗壯的手臂和寬闊的胸膛。他的手絕對是典型男人的手,就像穴居的野人,強壯到不可思議,出海航行時十分管用。他渾身散發著邦迪的消毒橡膠味兒,仿佛是獨特的古龍水。他就是一塊大邦迪,直接貼在創口上。


    “幽靈鳥,我不在時,你會去哪兒?”他問道。


    我沒有答案。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也許哪兒都不在。


    然後他又說:“幽靈鳥?”


    “嗯。”我應道,無奈地接受了這一昵稱。


    “幽靈鳥,我現在很擔心,”他說,“我很擔心,我有一件自私的事要請求你。一件我無權要求的事。”


    “你就說吧。”我依然很生氣,但近日來,我已接受了損失,並將其淡化,因此不至於阻礙對他的感情。另外,由於一次次被剝奪野外考察任務,我非常惱火,我羨慕他的機會。然而我也對那片空地沾沾自喜,因為它隻屬於我一人。


    “假如我回不來,你會來找我嗎?如果有機會的話?”


    “你會回來的。”我對他說。坐在這裏,像一具傀儡,我所熟知的一切都被抽空。


    盡管不太合理,但我多麽希望當時有回答他,哪怕是拒絕。而現在,我又多麽希望——雖然這一直是不可能的——到最後,我真的是為了他而去x區域。


    遊泳池,岩石海灣,空地,地下塔,燈塔。這些東西既真實,又虛幻,既存在,又不存在。我每次想到它們都會產生新的念頭,而每次的記憶細節又有細微差別,有時它們處於偽裝與掩飾之下,有時則較為真實。


    終於抵達地表之後,我仰臥在塔的上方,筋疲力竭,動彈不得,眼瞼感受到清晨陽光的暖意,麵對這簡單而意外的愉悅,我露出微笑。但即便是此刻,我的想象力仍在不斷運作,燈塔管理員占據了我的思維。我一次次將那照片從口袋裏抽出,凝視著他的臉,仿佛他擁有我尚且無法掌握的答案。


    我想要——需要——確認,真的看到了他,而不是看到爬行者製造的幻影。隻要是有助於加深這一信念的證據,我都牢牢抓住不放。最具說服力的並非照片——而是人類學家從爬行者體表采集到的樣本,它已被證實是人類大腦組織。


    於是,以此為基點,我開始盡力拚湊燈塔管理員的故事。與此同時,我站起身,再次朝大本營走回去。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也沒有任何提示可以幫助我猜測,因此這非常困難。我隻有一張照片和地下塔裏的驚魂一瞥。我最多隻能想到,此人或許曾經有正常的生活,但那些標誌著正常生活的例行習慣都不長久——對他也沒有任何幫助。他被卷入一場至今尚未平息的風暴。也許他在燈塔頂端就已看到風暴的來臨,看到“特殊事件”如一陣波濤般襲來。


    究竟出現了何種狀況?我能相信的解釋是什麽?也許可以想象有一根又粗又長的尖刺,深深紮進世界的一角,嵌入世界之中。這根巨刺或許天生具有一種永無休止的需求,它需要同化與模仿。而那些特殊的文字則是催化劑,是促成轉變的動力,推動模仿者與被模仿者相互作用。也許這是一種能與其他諸多物種完美共生的生命體。也許它“隻是”一種機器。但無論何種情況,就算它有智慧,也跟我們的智慧大相徑庭。它在我們的生態係統中創建出一個新世界,其運作方式與目標絕對與眾不同——通過強大的複製行為,轉變成遭遇到的其他物種,並將自己以各種方式隱藏起來,卻不失其最根本的特異性質。


    我不知道這根刺來自多遠的地方,又如何到達此地,但無論是靠運氣,靠宿命,還是靠謀劃,它最終找上了燈塔管理員,並且一直沒有放過他。它對他進行改造,賦予他新的生存目的,這一過程用了多久?沒人觀察,沒人證明——直到三十年後,有個生物學家瞥到他一眼,並據此推測他充當了何種角色。催化劑,火種,動力引擎,珍珠核心的沙礫?抑或隻是個不情願的路人?


    當他的命運被鎖定之後……想象一下勘探任務——十二期也好,五十期,一百期也好,都不重要——他們不斷與這一個或多個實體接觸,不斷成為犧牲品,不斷被重新塑造。勘探隊通過神秘邊界上的入口來到此地,而在地下塔的最深處(可能)也有個類似的入口。想象這些勘探隊員,仍以某種形式存在於x區域內,哪怕是返回的人,尤其是返回的人。他們互相重疊,依靠一切可行的方式交流。在人類自戀的眼光裏,這種交流有時會給此處的地貌帶來怪誕的感覺,然而那隻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已。我可能永遠無法知曉,是什麽觸發了人體複製,但這也許並不重要。


    再想象一下,地下塔不斷重塑邊界內部的世界,同時也派遣越來越多的代理到邊界以外,在茂密的花園和休耕的農田中展開活動。它們如何移動,能到達多遠?有哪些古怪的組合?也許有一天,這種滲透終將抵達某塊遙遠的海邊岩石,靜靜地在我無比熟悉的潮水坑裏萌芽生長。當然,除非是我搞錯了,x區域並沒有從沉睡中醒來,沒有變得與過去不同。


    最糟糕的是,在目睹這一切之後,我無法撇除一個念頭,我再也不能確鑿地認定這是件壞事。看看x區域內的原始自然景觀,再看看外麵被我們改造得麵目全非的世界。心理學家臨死前說我變了,我猜她是指我的立場變了。這麽說不對——我甚至不知道有不同的立場,也不明白其含義——但是它有可能變成事實。如今我明白了,我是可以被說服的。有信仰或者迷信的人,相信天使和魔鬼的人,他們也許與我看法不同。幾乎所有人都與我看法不同。但我不是那些人。我隻是生物學家,我不需要更深刻的意義。


    我知道所有這些猜測都不完整,不精確,沒什麽價值。如果說我缺少真正的答案,那是因為我們仍不知該問什麽。我們的儀器毫無用處,我們的方法難以奏效,我們的動機則是出於私利。


    雖然我的敘述不太精確,但也言盡於此。反正我已作過嚐試,不打算再繼續。我離開地下塔,回到大本營,短暫地停留片刻之後,便來到此處,來到燈塔的頂端。我花了整整四天時間修改完善你讀到的內容,不過其中仍有缺陷。另外,我還提供另一本日記作為補充,記錄了我在樣本中的發現,這些樣本分別由我本人和其他勘探隊員采集。我甚至給父母留了一張字條。


    我將這些資料與丈夫的日記綁到一起,留在活板門底下那一堆日記頂端。桌子和地毯已經移走,誰都能找到這些曾經被隱藏起來的東西。我將燈塔管理員的照片放進相框,掛回到平台牆壁上。我在他臉周圍又加畫了一個圈,因為我忍不住。


    假如日誌中的暗示確鑿無誤,等到爬行者完成其於地下塔內的最新一輪周期,x區域將進入動蕩期,充滿衝突與鮮血,可以認為是一種災難式的蛻變。爬行者寫下的文字會噴發出活性孢子,到時候觸發變化的或許正是那到處擴散的孢子。前兩天夜裏,我都看到地下塔中升起錐形能量束,並蔓延至周圍的野生植被間。雖然海洋中還沒有東西冒出來,但廢棄的村莊裏出現一批影子,朝著地下塔方向移動。大本營中沒有生命跡象。下方的海灘上,心理學家連一隻靴子都沒剩下,仿佛融進了沙子裏。每天晚上,哀鳴的怪物都會讓我知道,它依然主宰著蘆葦叢中的王國。


    麵對眼前的種種狀況,我心中最後一絲想要了解一切……知悉一切……的熾烈願望也已被掐滅。同時我也明白,光亮感不會就此放過我。它才剛剛開始,而依靠不斷自殘來維持人類特征似乎不太值得。第十三期勘探隊來到大本營時,我應該不在了。(他們是否已經看到我?他們能看到我嗎?我是會隱入環境呢,還是在蘆葦叢或水渠裏看著其他勘探者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表情?我會不會意識到哪裏不太對勁?)


    我打算趁現在還來得及,繼續深入x區域,走得越遠越好。我會依照丈夫走過的路線,沿著海岸線北上,甚至越過那座島嶼。我不相信能找到他——也不需要找到他——但我想看一看他見過的景象。我想近距離感受到他,就像在同一間屋子裏。說實話,我無法排除一種感覺,仿佛他仍在此地,哪怕已完全轉變成其他形態——在海豚的眼睛裏,在苔蘚的觸感中,各到各處,無所不及。若是運氣好,我甚至會在荒涼的海灘邊發現一條棄置的小船,並觀察到後續事態的痕跡。即使考慮到我所了解的情況,僅僅如此也已能令我心滿意足。


    我將獨自完成這趟行程,而你得留在此處。不要跟來。我已遙遙領先,而且行進迅速,你趕不上。


    每次都有我這樣的人嗎?當其他人死後,替他們葬屍,然後在悲歎中繼續前進?


    我是第十一和第十二期勘探隊合在一起的最後一名遇難者。


    我不會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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