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看了看,說:“不就是一棵樹嗎?有什麽破綻?”


    鯉伴卻看出問題來了。那棵樹乍一看沒有什麽問題,但仔細一看,居然看不出那是一棵什麽樹。它的樹葉各種各樣,有圓的有方的,有寬的有長的,有已經泛黃的有正在發芽的。


    他再看了看地上,這才發現地上的樹葉也是各種各樣的都有。他原以為這院子裏有好幾種樹,所以沒有注意。


    初九說:“那棵樹是你當年教小十二皮囊之術的時候做出來的。小十二剛學皮囊之術時,你擔心他失手,讓他先從植物開始。小十二在你的教導之下,將許多不同種類的樹枝移植到這棵樹上,使得這棵樹長出的葉子各不相同。他是有天賦的。普通的插枝確實就能讓一棵樹上有不同的葉子,開不同的花,結不同的果。但是小十二的雙手做出來的樹,同一枝上有不同的葉子,同一簇上有不同的花,同一掛上有不同的果子。並且春天有春天開的花,夏天有夏天開的花,秋天冬天也是如此,一年四季有花開,有綠葉。看過的人沒有不驚歎的。後來雷家大小姐過壽,你將此樹贈予皇後娘娘,以此祝福她青春常在,永遠年輕。”


    鯉伴心想,人間的祝福有什麽用?雷家大小姐還不是早早死去了?


    而逼迫雷家大小姐死去的人,就是站在麵前的當今皇後娘娘初九。這豈不是一種諷刺?


    初九說:“雷家大小姐非常喜歡這棵樹,命人種植在庭院裏,日日觀賞。小十二不負你所望,很快就成為皇城裏鼎鼎有名的皮囊師。經過他的雙手換皮削骨的女人數以萬計。”


    “這麽多?”鯉伴驚訝地說。


    初九笑了笑,說:“那時候皇城的人對此趨之若鶩,區區萬人也算不得多,還不及他師父一半呢。但問題是他喜歡上了一個叫作禹茗的姑娘。”


    “喜歡一個人也有錯嗎?”鯉伴問。


    初九搖搖頭,說:“自從喜歡上了那個姑娘之後,他認為其他姑娘都不好看。以前他換皮削骨出來的模樣,他都非常厭惡,認為那是他的敗筆之作。禹茗姑娘對他也一見傾心。當然,她也是愛美之人,每天都要自己是最好看的。可是時光不會為她停滯,人總是要變老的。無論你以前是無數人追求的絕世美女,還是少有人問津的平常女子,都會隨著時間慢慢變老。你曾經引以為傲的美貌、身材、青春,都會漸漸流失得一無所有。所以在我看來,宮中那些獲得皇帝陛下恩寵的女人看不起那些被冷落的女人,都是非常可笑的。一如那些以武力爭霸的將軍、以地位傲視的大臣,他們都是過眼雲煙。太多人以為轉瞬即逝的東西,自己會一直擁有,故而以為高人一等。那都太可笑了!”


    鯉伴不由自主地點頭。曾經麵容不變的雷家大小姐,在冷落中死去。花瓶中的女人曾經肯定是傾國傾城,卻連身體都已失去。狐仙法力再強,也要在小樓上沉寂十多年。小十二皮囊術出神入化,卻連親人都保護不了。水仙樓的水仙曾經家世顯赫,最後落得出賣肉體的地步。誰知道你引以為傲的東西,最後會給你帶來什麽?


    初九說:“小十二為了讓心愛的禹茗姑娘沒有任何變化,他不停地為她替換身體各個部位。皮膚略為鬆弛,就換掉皮膚。手指不再豐腴,就換掉手指。小腹不再平坦,就換掉小腹。胸部不再緊實,就換掉胸部。後來為了讓她從根本上保持青春,又換掉了她的胃和腎髒,進而將身上幾乎所有地方換了個遍。最後,這個禹茗姑娘還是禹茗姑娘的模樣,但是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屬於禹茗姑娘的東西了。”


    鯉伴聽得毛骨悚然。


    商陸問:“那禹茗姑娘還是禹茗姑娘嗎?還是隻能叫作長得跟禹茗姑娘一模一樣的人?”


    不等初九回答,胡子金和胡子銀倒先爭論了起來。


    胡子銀說:“那當然還是禹茗姑娘啊,雖然換了所有的部位,但她還是叫禹茗,還是原來的樣子。”


    胡子金不同意說:“那還能是禹茗姑娘嗎?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禹茗姑娘的,隻是一個占用了禹茗的名字,模仿了禹茗的樣子的另一個人。”


    胡子銀不服氣,爭辯說:“就算你說的有道理,那我問你,原來的禹茗姑娘去哪兒了?”


    胡子金不知道怎麽回答,強詞奪理說:“反正這個已經不是禹茗姑娘了,至於禹茗姑娘……禹茗姑娘嘛……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鯉伴也陷入了迷惑之中。他也覺得禹茗不是原來的禹茗了,而原來的禹茗去了哪裏,他也不知道。


    “那……後來呢?”鯉伴問初九。


    與其瞎猜測,不如詢問他們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初九說:“後來呀,後來禹茗姑娘越來越不喜歡小十二,看他的眼神越來越陌生,最後把他忘記了。”


    “忘記了?”鯉伴問。


    初九點頭說:“是啊,禹茗姑娘記憶裏沒有了小十二這個人,更談不上與他兩情相悅了。後來有一天,禹茗姑娘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就離開了小十二。”


    商陸充滿憐憫地說:“真是遺憾。”


    初九說:“是啊,從那之後,凡是來小十二這裏換皮削骨的人,他都將別人做成禹茗姑娘的樣子。後來皇城裏到處都是禹茗姑娘的身影。太傅大人問他為什麽這麽做。他說這樣的話,他就感覺禹茗還在這座城裏,不會離他太遠。”


    商陸又說:“可憐的小十二……”


    初九摸摸商陸的頭,說:“小十二跟他師父一樣,想用自己的雙手去做好事,可是做出來之後又後悔。一些人來找小十二抗議,說自己的女人或者女兒太容易跟別人混淆,希望他將經過他手的女人改回來,或者改成其他模樣。可是小十二根本聽不進去,他堅持認為隻有那樣才好看,其他的容貌都不好看。如此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十二自己驚慌了,恐懼了。因為他發現皇城裏到處是他喜歡的女人。他不知道該喜歡其中的哪一個。看到任何一個跟禹茗姑娘長得很像的人跟別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他就要帶人家離開那裏。”


    商陸問:“小十二是瘋了嗎?”


    初九說:“他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入了自己設下的魔障。要不是我讓他離開皇城,他確實會瘋掉。”


    鯉伴聽完感慨萬千。原來初九如此用心良苦,卻被世人說成了完全相反的一麵,並且局中人也不知道真相。


    但是他對禹茗姑娘失憶的那段更感興趣。他問初九:“為什麽禹茗姑娘會忘記原本兩情相悅的小十二呢?”


    其實鯉伴已經隱隱感覺到,初九提起禹茗姑娘這段往事,就是要告訴他一些什麽信息。因為他忘記了太傅大人的記憶。但是他與禹茗姑娘又有所區別。禹茗姑娘容貌不變,而他感覺“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初九看鯉伴的眼神有些異樣了。她微笑著說:“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先回答上一個問題,她到底還是不是原來的禹茗姑娘。可是,我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原來的禹茗姑娘。”


    商陸蹙眉思索,然後說:“這麽說來,她不是原來的禹茗姑娘了。”


    胡子銀急忙堅持自己的看法,搶著說:“那可不一定,換皮削骨之後還有副作用呢,換過的皮會癢,削過的骨頭會疼。再說了,就算吃藥,還有‘是藥三分毒’的說法,七分解藥,三分毒藥。小十二頻繁給禹茗姑娘替換身體部位,可能是副作用讓她的記憶漸漸喪失。就拿你來說,如果你失憶了,你就不是你了嗎?”


    這一下可把商陸問住了。


    胡子金還是堅持他的看法,反駁說:“商陸沒有替換過身體任何部位,怎麽可以拿來跟禹茗姑娘比較?”


    鯉伴靈光一現,打斷他們的爭執,說:“咱們暫且放下禹茗姑娘的爭論吧,我倒是想到了尋找小十二的辦法。咱們救明尼要緊。另外,如果找到小十二,我們的問題也許可以由他來回答。”


    “什麽辦法?”商陸問。


    “初九,皇城裏是否還有長得像禹茗的姑娘?”鯉伴問初九。


    “長得像禹茗的姑娘?”初九問。


    鯉伴點頭說:“是啊,小十二也是技藝高超的皮囊師,我救不了明尼的話,皇城裏隻有他能救明尼了。如果能找到一個跟禹茗長得很相像的姑娘,讓她在皇城大街上走一圈,說不定就可以將小十二引出來。這樣比我和商陸去盲目找要好多了。”


    胡子銀說:“皇城這麽大,你讓一位姑娘在皇城大街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鯉伴說:“當然不是皇城的每一條街道都要走到。隻要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招搖地走一遭就行了。小十二和白先生他們來了皇城,肯定時時刻刻關注初九和我們的行蹤。不用我們去找,他們肯定就在我們周圍。就像昨晚,我剛剛捉到金剛,白先生就跳上圍牆出手了。暗暗觀察的小十二若是看到長得像禹茗的姑娘,就像水裏的魚兒看到了魚鉤上的誘餌一樣,哪怕知道有危險,也會忍不住上鉤。”


    胡子銀捋了一把稀疏的胡須,不高興地說:“你拿什麽打比方不好,非得笑話我們魚類?”


    商陸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胡子銀生氣地斜睨了商陸一眼,說:“恐怕你也找不到像禹茗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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