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南茜:


    你的信讓我很震驚,卻一點也不驚訝,因為自你離開我們的那天起,我一直在等你寫給我這樣的信。當我第一次讀信時,當下不知該哭還是該氣得丟開信紙。最後我把它燒了,希望你也能明智地燒掉這封信。


    你要我為你感到高興。南茜,你得知道我一直都在乎你快不快樂,更甚關心自己。可是你也得知道,你和凱蒂的友誼錯誤且怪異,我永遠不可能高興。我無法像你希望的那樣高興。你以為自己很快樂,但你隻是被誤導了——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你“所謂的”朋友的錯。


    我真希望你從未認識她,也從未離開家,待在你所屬的惠茨特布爾,和正常愛著你的人在一起。


    最後讓我告訴你一些我希望你知道的事。父母和戴維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會從我口中得知,我寧願羞愧而死,也不願告訴他們。你絕不可以向他們提起,除非你想斷絕你在離開我們前過的生活,並讓他們終生傷心。


    我請求你,別繼續用一些再丟臉不過的秘密造成我的負擔。好好看看你自己和你所踏上的道路,捫心自問究竟是錯或對。


    愛麗絲筆


    她必定信守承諾,沒告訴父母,因為他們的信還是和以前一樣寄來——仍舊小心謹慎、仍舊焦躁不安,卻也仍舊和善。不過現在這些信不能給我絲毫快樂,我始終擔心,萬一他們知道了,會寫些什麽?到時候他們能保持和善嗎?結果,我的回信也變得愈來愈短。


    至於愛麗絲,自從那封簡短、傷人的信後,再也沒寫信給我。


    第06章


    一


    那年每個月似乎都是匆匆飛逝,因為我們現在非常忙碌:從春到秋,我們繼續演唱招牌曲——那首關於金鎊和對女孩眨眼的歌——還得練習新歌、熟記新舞步,還要熟悉新樂隊、新劇院和新服裝。關於後者,我們發現衣服實在太多了,不得不找人幫忙,便雇請一位女孩做我以往的工作——縫補西裝,並在舞台側麵協助更衣。


    我們變得很有錢。在博蒙賽的明星劇院時,凱蒂最初一周能有幾鎊的收入,我對服裝師的那點分帳則心滿意足。現在光我自己賺的錢就是那時的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有時還更多。對我來說,這些錢的總和似乎無法想象,也許有點傻,我卻喜歡不幹涉收入,交給瓦爾持傷腦筋。他因為我們的成功、必須為旗下的藝人另聘新經紀人,成為我們的全職經紀人。他負責我們的合約事宜、宣傳,也幫我們管錢。他付錢給凱蒂、而她一如往常,在我開口向她要錢時,給我需要的金額。


    自從我和凱蒂更親密,瓦爾特就變得很古怪。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常見到他,還是和他一同乘車出遊,也還是和他一同用丹蒂太太的鋼琴長時間練唱(鋼琴已換成另一架更貴的)。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和善,也和以前一樣傻——但自從凱蒂的心轉向我,他卻有些憂鬱。也許隻有我覺得如此,我對他感到抱歉,也忍不住想知道他的想法。我確定他不知道我和凱蒂的關係——當然是因為現在我們在公開場合時,對彼此都很冷漠的緣故。


    盡管那年我們變有錢了,也沒有到可以挑剔演出場所的地步。整個九月我們都在投卡德侯皇宮表演,那是一間非常華麗的劇院,也是一年多以前,瓦爾特首度帶我們遊曆西區時,指出的其中一間劇院。然而,當我們離開投卡德侯皇宮之後,便被趕去伊斯林頓的狄肯劇院。那是一間截然不同的劇院,乂小又舊,觀眾全來自克勒肯威爾街頭,因此都很粗魯  我們們並不介意粗魯的觀眾,依照慣例,在拘謹的西區劇院表演實在很嚇人,那些女士過於賢淑,不然就是打扮高雅,不會打拍子或跺腳,隻有在舞會喝醉的士紳才會吹口哨和歡呼,表現出觀眾應有的樣子。我們之前沒有在狄肯劇院演出過,不過曾在同條路上的山姆·柯林斯劇院演出一周。那裏的觀眾出身卑微,也很容易快樂,大多是工人和懷裏抱著嬰孩的婦人,他們是我最喜歡的觀眾,因為直到最近,我也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狄肯劇陀的觀眾比伊斯林頓格體的觀眾更窮困,卻更和善,他們最和善,最快樂,也更願意被感動與取悅的觀眾。我們在那裏的第一次演出,他們為了看我們擠滿……到了……的星期六……那是九月底的一個星期……的夜晚(看不清)……交通尤其壅塞,因為路上發生事故。有輛馬車翻覆,一群男孩趕忙坐在馬兒頭上阻止它爬起。半個多小時後,我們的馬車才能通行。我們抵達狄肯劇院時嚴重遲到,發現那裏和我們剛離開的街道一樣哄亂。觀眾等我們上台表演,早就等得不耐煩。有位可憐的藝人被派上台唱詼諧歌曲轉移觀眾的注意,他們卻毫不留情地攻訐他。最後這位老兄跳起木底鞋舞,兩名粗漢跳上舞台,剝下他的靴子,把他拋向觀眾席。我們抵達時,滿臉通紅且上氣不接下氣,不過已經準備好,整間劇院的空氣充滿了叫聲、咆哮聲和大笑聲。那兩名粗漢抓著藝人的腳踝,讓他倒吊在腳燈的火焰上,想燒他的頭發。樂隊指揮和一群工作人員製伏粗漢,試圖將他們拉進舞台側麵。另一名站在附近的工作人員被打暈,鼻子汩汩流血。


    瓦爾特和我們一起過來,因為約好表演結束後共進晚餐他看著我們麵前的景象,滿臉驚慌。


    “老天,你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表演。”他說。


    當他說話時,經理跑了過來,驚恐地說:“不表演?她們一定得上台,不然就會發生暴動。這全都是因為她們該上台時沒上,才會使這天殺的麻煩——抱歉,兩位小姐——發生。”他擦拭汗涔涔的額頭。然而,從舞台上看去,混亂似乎有了平息的跡象。


    凱蒂看著我點頭,對瓦爾特說:“他說得對,”又對經理說:“叫他們放上號碼。”


    經理把手帕塞進口袋,在她改變主意前高明地離開。瓦爾特仍然一臉嚴肅。“你們確定嗎?”他回望舞台,那兩名粗漢已被強行帶走,藝人也被安置在對麵的舞台側麵,坐在椅子上,有人給他一杯水。他的舞靴一定被扔回了舞台,不然就是有好心人拿來歸還,不管怎麽樣,它們現在非常整齊地擺在他的椅子下,在他滿布瘀傷的裸足旁。從外麵傳來一些尖叫聲和口哨聲。


    瓦爾特繼續說:“你們不一定得上台,他們說不定會傷人,你們可能會受傷。”


    凱蒂拉直衣領:當她這麽做時,我們聽見一聲咆哮和如雷的跺腳聲,表示我們的號碼已經被放上去;我們開場曲的前幾節旋律隨即頑強地隨著喧鬧聲響起。凱蒂迅速說道:“如果他們傷人,我們會機靈躲開。”她上前一步,點頭要我跟上。


    經過一切喧鬧後,觀眾非常開心地接納我們:


    “你好嗎,凱蒂?”當我們跳著舞進入燈光下時,有人大叫。“你在霧中迷路了嗎?還是怎樣?”


    “可怕的交通。”她回答,第一段歌詞即將開始,她每走一步,便愈進入狀況。“但還沒有我和朋友某天下午走的路糟糕——為什麽?因為那花了我半天的時間,才從波爾商場走到皮卡迪利……”我在她身邊,比影子更貼近她,也更忠心耿耿:她毫不費力且天衣無縫地引導觀眾進入我們的歌曲。


    當歌唱完後,我們往回走進舞台側麵,往我們的服裝師弗洛拉等候的地方走去。瓦爾特站在一旁,我們現身時,他雙手握拳,揮舞著象征勝利的姿勢。他臉龐漲紅,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們唱第二首歌——那是一首叫《猩紅熱》的歌,因為我們都穿衛兵製服(紅外套和帽子搭配白腰帶和長褲,非常俊美)——碰上了一件事,發生在我們唱第二段歌詞的時候,一切就此變調。有個男人坐在前排,之前我便注意到他,因為他塊頭很大,而且酩酊大醉,在座位上大聲打鼾,雙腿張得很開,嘴巴大張,下巴在舞台燈光照射下微微發光。據我所知,當觀眾欺負那位藝人時,他從頭到尾都沒醒。偏偏就在現在,他醒了過來。這是一間很小的劇院,我能清楚看見他。他踩過鄰座觀眾的腳,走出那排座位,沿路不斷叫罵,也被他踩到的人咒罵。他來到走道,卻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沒有離開劇院前往酒吧,或是任何能使他喝醉的地方,卻晃到舞台旁邊,他站著看我們,雙手放在眼睛上。


    “什麽鬼東西?”他在間奏時非常大聲地說。


    有一群人從我們轉而看他,開始竊笑。


    我和凱蒂交換了一個眼神,和她的聲音、舞步及時保持一致,我的雙眼依舊明亮,笑容也仍舊燦爛。過了一下子,那人罵得更大聲。我猜觀眾已經準備好來點行動,開始對他大叫,要他安靜。


    “把那個老癡漢扔出去!”有人叫,然後說:“千萬別理他,親愛的南兒!”這來自前排的一位女子。我注意到她,微微拉了一下帽子致敬——那是頂硬草帽,我們現在穿戴著牛津褲和硬草帽——結果她臉紅了。


    一切叫嚷似乎隻讓那人變得更憤怒與困惑。—名男孩走向他卻被推開,我看見樂隊成員不斷自樂器上方偷瞄這一幕。在表演廳後方,兩位門房被傳喚,朝黑暗的地方走來。六隻手揮舞著,指著斜傾在腳燈上的那名男子,他的胡須在熱氣中擺動。


    現在他用手掌拍打舞台。我壓抑著跳到他麵前踩他手腕的衝動(因為我想,他很有可能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拉進前排),卻接到凱蒂給我的暗示。她緊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眉頭沒有皺起。我想:她隨時都可以放慢歌聲,質問那名男子,或叫門房把他攆走。


    門房總算看到他,快步朝他走來,他則毫無知覺,繼續醉醺醺地咆哮。


    “這叫做歌?這叫做歌?我要拿回我的先令!聽到沒?我要拿回我該死的先令!”他大叫。


    “有人踢你那該死的屁股,才是你真正要的!”觀眾席有人回答。接著又有一位女子大吼:“別鬧了好不好?你吵得讓我們聽不見兩個女孩的歌聲。”


    那名男子輕蔑笑了-聲,清清喉嚨爭論:“女孩?女孩?你叫他們女孩?為什麽?她們可是一對——一對陽剛女!”


    他全力加重了那個字眼,那個凱蒂曾跟我提起,邊說邊猥瑣發抖的字眼!那個字眼在當時聽起來比奸淫聲還大,似乎從表演廳的一麵牆彈到另一麵牆,就像精子神射手射出的子彈射偏了一樣。


    陽剛女!


    聽到他這麽說,觀眾一起打了個大寒顫,全場突然一陣肅靜,叫囂聲轉變成呢喃,尖叫聲不見了。透過聚光燈的燈光,我瞧見他們的臉,一千張臉孔全都顯得不安而驚恐。


    這陣尷尬也許隻會維持片刻,觀眾會馬上拋到腦後,恢複吵鬧和歡樂的氣氛——


    浪聲在肅靜的同時,舞台上發生的事增長了觀眾的疑慮。


    ……凱蒂,她開始……時我們挽著手跳舞。她的……時而……時而她可愛,嘹亮的高亢歌聲變得支支吾吾——我沒看過這種事發生,她都是不慌不忙地平安度過觀眾的冷漠、狂罵和刁難——然而現在她卻因那一聲可怕的叫喊而徹底崩潰。


    我理當唱得更大聲,帶凱蒂跳過整個舞台,取悅觀眾才對,但我隻是她的影子。凱蒂乍然噤聲,使我也停止歌唱,嚇得動彈不得。我越過她望向樂池,指揮看出我們的困境。音樂減緩一會兒,才變得比之前更輕快。


    音樂的旋律對凱蒂和觀眾都沒有影響。門房終於走到站在前排觀眾席旁的那名醉漢,抓起他的衣領。觀眾卻沒看他,反而看著我們。他們看著我們,並發現——什麽?兩個穿著西裝的女孩,她們的頭發理得服帖,她們的手臂勾在一起。陽剛女!縱使有樂隊竭力幫助,醉漢的聲音似乎仍在表演廳裏餘波蕩漾。


    遠在頂層的座位上有人嚷著一些我聽不出來的話,有一陣溫吞的笑聲回應。


    如果醉漢的叫聲對全劇院下了一個魔咒,那笑聲便化解了它。凱蒂回過神來,宛如第一次發現我們的手臂交纏。她大叫一聲,受到驚嚇般從我身邊退開。她將一隻手捂在眼上,低頭走進舞台側邊。


    我呆若木雞地站了一會兒,便趕忙追去。樂隊繼續演奏。最後,表演廳裏傳來叫聲和大叫“不要臉!”的聲音。我想:布幕正快速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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