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吧。不過,你沒發現霍柏太太端你的湯時,一直盯著你瞧嗎?她的口水都要流進你的盤子裏了!”


    “你該不會要說——你該不會要說——她就像——像我們一樣?”


    她點點頭,“當然是。至於小布萊克——是我帶她從感化院出來,可憐的孩子。她因為玷汙一名女仆而被送進那裏……”


    她又大笑,我大為驚訝。她傾身向我,用她的餐巾從我臉上拭去一滴肉汁。


    薄肉片和甜麵包送了上來,都十分精致。我規律地吃著,和吃早餐的時候一樣。黛安娜酒喝得比飯吃得多,煙抽得比酒喝得多,觀看的時候又比煙抽得多。有關仆人的對話結束後,我們陷入沉默:我發現自己說的許多話都使她的嘴角和眉毛產生某種抽動,好像我的話取悅了她。最後我不再開口,她也不發一語,直到僅剩煤氣燈的低沉嘶嘶聲、壁爐上時鍾的規律滴答聲,以及我的刀叉碰觸盤子的鏗鏘聲。我不由自主地想著和葛麗絲和彌爾恩太太一起在格林街時的快樂晚餐。我想著可能會和弗洛倫斯在爵德街共進的晚餐。之後我吃完晚餐,黛安娜扔給我一根她的玫瑰色香煙,當我抽得頭暈目眩時,她走過來吻我,我才想起彼此幾乎沒花多少時間交談。


    那晚我們的纏綿比之前來得慵懶——幾乎可說是溫柔。然而,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她卻緊抓我的肩膀,讓我從困夢中驚醒,當時我的身體感到愉悅的滿足,與她四肢交纏。對我來說,今天上了許多課,現在來的則是最後的課程。


    “你可以下去了,南茜,今晚我想一個人睡。”黛安娜以和我先前聽見她對女仆和霍柏太太同樣的語氣說道。


    這是她第一次把我當成仆人般說話,她的話語驅散了徘徊於我肢體上的夢境餘溫。我一聲不吭地離開,沿著走廊走到那個白色的房間,到我冰冷的床擺放的地方。我喜歡她的吻,更喜歡她送的禮物,為了要留下這些禮物,我必須服從——那就照她的話做吧。我習於在蘇活區以一鎊的代價服侍男士,在這樣的情況下服從這樣的女士,似乎也隻是小事。


    第12章


    一


    雖然在幸福地的頭幾個日子裏,一切都很陌生,我卻沒花上太多時間便融入我的角色,找到一套新的規範。這和我之前在彌爾恩太太家所享受的一樣慵懶,差別當然是這裏有人資助我的慵懶,這位女士花錢供我吃好、穿好、住好,以豢養我的虛榮為目的。


    在格林街的時候,我習慣早起。葛麗絲通常會在大約七點半時端茶給我——她會爬上溫暖的床鋪,躺在我身邊,我們會躺著聊天,直到彌爾恩太太叫我們吃早餐;我會在樓下廚房的大水槽前梳洗,葛麗絲有時會在一旁梳頭發。在幸福地,我沒有起床的理由。早餐會端到我麵前,我會在黛安娜身邊吃早餐——或躺在自己的床上,假如她前一晚差遣我回自己房間。在她更衣時,我會喝咖啡和抽煙,還有打哈欠和揉眼。我經常會陷入沉睡,隻在她穿戴大衣和帽子回來,將戴著手套的手鑽入被單裏,以一陣掐捏或淫穢的愛撫喚醒我時,才會再度醒來。


    她會這麽說:“起來,和你的女主人吻別。我晚餐時才會回來,在我回來前你得自己找些樂子。”


    我會皺起眉頭抱怨:“你要去哪裏?”


    “拜訪一位朋友。”


    “帶我一起去!”


    “今天不行。”


    “你拜訪朋友的時候,我可以待在馬車上……”


    “我寧願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你好殘忍!”


    她會微笑著親吻我,然後離開,我會再度陷入遲鈍中。


    當我終於起床時,我會要求洗澡。黛安娜的浴室非常漂亮,我會在那裏待上一小時或更久,沉浸在加了香水的洗澡水裏,將頭發分邊,抹上發油,在鏡前檢視自己美麗或瑕疵之處。在過去的生活裏,我都用肥皂、冷霜與熏衣草香水,偶爾才用睫毛膏。現在,從頭頂到腳趾,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塗著一種油膏——眉毛上塗著油、睫毛上塗著冷霜。我有一罐牙粉與一盒珍珠粉,指甲也磨亮了,用猩紅色的唇膏擦嘴唇,以鑷子夾除乳頭上的毛發,更用石頭磨除腳跟硬皮。


    那就像是再度為表演更衣——不過以往的我得在樂隊變換音樂節拍時,站在舞台側邊更衣;現在我有一整天的時間好好打扮。黛安娜是我唯一的觀眾,少了她的陪伴,我的一天過得有點空虛。我無法和仆人說話——在古怪的霍柏太太遊移不定的眼神下對話;或和布萊克說話,她對我鞠躬行禮,並稱我為“小姐”使我受寵若驚;或和廚子說話,她為我送上午餐和晚餐,卻從不在廚房以外的地方露臉。如果我停在通往地下室的綠色羊毛氈門前,會聽到她們的歡笑聲或爭執聲;不過我讓自己遠離她們,隻待在臥房、黛安娜的起居室、客廳和圖書室。我的女主人曾說不在乎我在無人伴護的情況下,獨自離開房子——但她要霍柏太太鎖上前門,每當她上前關門時,我都會聽見她轉動鑰匙的聲音。


    我不太在意自己失去自由。一如我之前所說,這裏的溫暖、豪華、親吻和睡眠使我變得遲鈍,也變得非常懶惰。我會從一個房間無聲無息地遊蕩到另一個房間,什麽也不想,隻停下來注視牆上掛的畫,或是聖約翰樹林的寧靜街道和花園,或在黛安娜的各式鏡子前凝視自己。我像是一縷幽魂——我有時會想象自己是名英俊青年的鬼魂,死在這棟房子,徘徊於走廊和房間,尋覓提醒自己曾經活過的物品。


    “小姐,你嚇了我一大跳!”當女仆遇見我在樓梯轉彎處徘徊,或躲在布幕、壁龕的陰影下時,她會將手放在心窩上,但當我微笑,問她在做什麽工作,或今天是晴或陰時,她隻是臉紅,很害怕地說:“我確定我不能說,小姐。”


    每天使我的心神自然神往,為虛度的時間賦予方向與意義的高潮時段,是黛安娜的歸來。我會為她安排一場戲,選擇不同房間和姿勢。她會發現我待在圖書室抽煙,或是敞開衣扣,在她的起居室裏打噸;我會佯裝驚訝她的出現,或者假裝睡著,讓她喚醒我。我的確對她的出現感到高興,一掃而空自覺像鬼的感受,在舞台側邊等待出場的感覺,會再度變得溫暖且具體。我會點燃她的煙,為她倒一杯酒。假如她很疲倦,我會帶她坐在一張椅子上,輕撫她的太陽穴;假如她腳痛——她穿黑色高筒靴,鞋帶綁得非常緊——我會脫下她的靴子按摩,使血液流回腳趾。假如她一如往常含情脈脈,我會親吻她。黛安娜會要我在圖書室或起居室裏愛撫她,無視於仆人從合上的門邊經過或敲門,在我倆氣喘籲籲,不做任何回應下自動告退。她也可能會下令說不想受打擾,帶我到她的起居室,到裝有玫瑰木箱鑰匙的秘密抽屜前。


    盡管很快便熟悉裏麵是什麽,打開玫瑰木箱仍使我興奮且著迷。它們或許溫和有餘,我講的是假陽具(盡管這個裝置或器具的名稱,是我跟著黛安娜叫才得知的。這種不必要的委婉說法,帶有手術用語或感化院的氣味,似乎很合她的胃口,隻有在纏綿時,她才會以正式的名字稱呼——即便在那時,她還是會稱為“假陽具先生”,或僅說“先生”)。除此之外,箱子裏還裝有一本相簿,裏麵都是大臀部女孩的照片,她們沒有頭發,改戴羽毛;還有一套色情刊物和小說,全都讚頌著我會稱為陽剛愛情,但是像黛安娜這樣的人會稱為薩福1式情愛所帶來的歡樂。這些刊物的數量很多,我之前從未看過類似書籍,隻是一直盯著它們瞧,覺得局促不安,直到黛安娜放聲大笑。還有一些繩子、皮帶和鞭子——我想,這都是能在嚴格女家庭教師的房間找到的東西,肯定沒什麽大不了。裏頭還擺著更多黛安娜的玫瑰色香煙。一如我早先猜想的,它們包著混有大麻的法國煙草,我認為,隻要在做某些事時吸這種煙,便會是最能使人愉快的東西,會造成有趣的效果,使一切變得更有意思。


    1薩福,西元前六世紀時古希臘人詩人,擅於描寫與女子之間的感情,為最早的女同性戀記載。


    我或許覺得疲憊或遲鈍;我或許感到酒醉反胃;我或許會因為經痛,而感到下腹疼痛,然而如我先前所說,打開這口箱子,從未不讓我感到興奮——我就像一條狗,身體不斷抽動,渴望主人喊著有骨頭!


    每次抽動與垂涎欲滴,都使黛安娜更加滿意。


    “我對自己的收藏真是得意!”當我們抽著煙,躺在她床上弄髒的被單下時,她會這麽說。她或許隻穿緊身搭和戴一雙手套,我會戴著假陽具,或許再繞上一串珍珠。她會勾向床腳,用手撫摸半合的箱子,並且哈哈大笑。有一次她說:“我送你的禮物中,這是最棒的,對不對?對不對?在倫敦,你上哪兒找這種東西?”


    我回答:“哪兒都找不到!你是城裏最大膽的賤貨!”


    “沒錯!”


    “你是最大膽的賤貨,有最巧妙的私處。如果幹人這件事是個國家——那麽,幹我,你就會當上皇後……”


    這些是我現在用來刺激我的女主人的話語甚至連自己說出口時,都會感到驚訝和不安的淫穢字眼。我沒想過對凱蒂說這些話。我不曾幹過她,我們沒有做愛,我們隻有親吻並為之顫抖。她的雙腿間有的不是私處或陰部——在我們共度的夜晚中,我確定我們根本沒有為其取名……


    我想,我現在隻想讓她看見我躺在黛安娜身邊,將珍珠項鏈緊緊纏繞在假陽具之上;黛安娜會再次輕撫她的箱子,接著傾身輕撫我。


    “瞧瞧我是誰的女主人!”她會這麽說,加上一聲歎息,“瞧瞧——瞧瞧我擁有什麽!”


    我會抽著煙,直到覺得床快要傾覆為止;當她爬到我身上,我會躺平且大笑。有次我讓煙掉在絲質被單上,在我們交歡時,微笑著看煙持續悶燒。有次我抽得太凶,因而感到惡心。黛安娜拉鈴叫布萊克來,在她來時大喊看看我的情婦,布萊克,就算滿嘴穢物,還是這麽出色!你見過哪個粗漢這麽俊美的嗎?有嗎?“布萊克說沒有,將一塊布浸在水中,擦拭我的嘴巴。


    最後,是黛安娜的虛榮心作祟,使我的禁錮得以解除。我和她過了一個月,隻有離開房子到花園散步,遠不及我穿男靴時在倫敦街頭走過的距離。某天的晚餐時間,她宣布我該理發。我的視線從盤子上移,心想她指的是帶我到蘇活區理發,但她拉鈴叫仆人來。當布萊克拿著發梳,管家操著剪刀的時候,我得坐在椅子上,身體圍著毛巾。“剪得輕一點,輕一點!”在旁觀望的黛安娜喊道。霍柏太太走近剪齊我額上的頭發,我感覺她的鼻息急促而溫熱,噴在我的臉頰上。


    不過,理發其實是某件更好的事的前奏。第二天早上,我在黛安娜的床上醒來,發現她已更衣,以一貫的謎樣笑容凝視我。她說:“你得起來了,我今天對你有樣賞賜。實際上,是兩樣賞賜。第一樣在你的臥房。”


    “一樣賞賜?”我打哈欠,這字眼對我來說已失去魅力。“是什麽,黛安娜?”


    “是一套西裝。”


    “什麽樣的西裝?”


    “一套外出西裝。”


    “外出——”


    我立刻前往我的臥房。


    從在丹蒂太太家試穿長褲開始,我穿過各式各樣的男西裝。從普通的樣式到舞會禮服,從軍裝到陰柔型的服裝,從棕色寬幅布到黃色平絨;軍人、水手、男仆、跑腿小弟、花花公子和喜劇公爵的服裝我全穿過,而且相得益彰。不過那天在幸福地,在黛安娜的豪宅中,我的臥房裏,等著我的服飾卻是我穿過最昂貴且美麗的,現在我還能想起令人讚歎的種種配件。


    那是一套骨色的亞麻外套和長褲,外加一件背心,顏色略深,背的部分以絲質縫製。這些都包在一個鋪著絲絨的盒子裏,在另一件包裹裏,我發現三件凸花棉布襯衫,顏色一件比一件淺,織工精細,有如緞子或珍珠般發亮。


    還有白如新齒的硬領、蛋白石領扣與金質鏈扣。更有琥珀色的水洗絲領結和領巾,當我從包裝紙裏抽出時,它們閃閃發亮,皺起波紋,如蛇般從我的指間滑到地麵。有一個扁平的木匣裝著手套——一雙以小山羊皮製成,上麵覆著紐扣;另一雙則以雌鹿皮製成,有麝香般的氣味。我在一隻絲絨袋中發現襪子、內褲和內衣——和我現在穿的法蘭線織品不同,是絲織的。有一頂鮮奶油色的氈帽讓我戴在頭上,加上與領結搭配的帽飾;有一雙鞋讓我穿——是一雙栗褐色皮鞋,材質溫暖顏色又飽滿,令我不禁頓時將臉貼在上麵,再換成雙唇,最後是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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