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水蹣跚回家,將水放在爐上加熱,圍上一條我發現掛在儲藏間門後的大圍裙,便開始打掃客廳。首先我用一條濕布擦拭所有晦暗無光與沾滿煤灰的東西,然後清洗窗戶,接著是壁腳板。地毯我則拿到外麵的院子,我將地毯吊在洗衣繩上,撣到手臂發疼為止。在我撣著地毯的時候,隔壁房子的後門被拉開,有位女子出現,站在台階上,她的衣袖和我一樣卷起,她的臉頰泛紅。她看見我時點點頭,我也對她點頭。


    “你找到一份好工作,打掃班納家的房子。”她說。


    我露出微笑,高興能休息一下,擦去額頭和人中上的汗水。


    “大家都知道他們家很髒?”


    她說:“大家都知道,這條街的人都知道。他們為別人家做太多事,對自己家卻做得不多。這就是問題所在。”她說得很幽默,言下之意卻非指雷夫和弗洛倫斯是工作狂。我揉揉疼痛的肩膀。“我想你大概是新房客吧?”她又問我。我搖搖頭,重複不久前告訴其他鄰居的話——我隻是借宿而巳。她似乎不如她們那般有興趣。我回頭撣地毯,她望著我一會兒,然後不發一語進門。


    地毯撣好後,我清了客廳的壁爐。接著我在儲藏間找到一些石墨,用它拍打爐架。自我離家後就再也沒這麽做過——盡管我看過澤娜弄黑黛安娜的壁爐不下百次,記得那是件相當輕鬆的工作。事實是,那當然也是件需要技巧,而且容易弄髒自己的工作,讓我忙上一小時,卻連先前一半的快樂也沒有。然而,我沒有停下來休息。我掃地、擦地,接著清洗廚房的磁磚,而後是爐灶,再來是廚房的窗戶。我不想冒險整理樓上,不過將客廳和廚房,甚至連廁所和院子都清理到閃著清潔的光亮。我持續打掃,直到每樣東西的表麵都閃閃發光、顏色也很鮮豔,不再因蒙灰而單調蒼白。


    我的最後一項勝利是門前的台階:我先掃後洗,再用一塊壁爐底石,刷到像街上任何一家門前的台階一樣白為止——我的雙臂之前被石墨沾黑,如今又被壁爐底石刮得從指甲到手肘,都出現一條一條的痕跡。當我刷完台階後,我跪在那裏好一會兒,欣賞刷洗的效果,伸展疼痛的背部,因工作而渾身發熱,覺得吹來的一月微風令人不太舒服。我看見一個人影從隔壁房子的門口冒出,有一位穿著破舊裙子和過大靴子的小女孩,戰戰兢兢地拿著一杯溢出的茶朝我走來。


    “母親說你一定很累,要給你這個。”她說,隨即低下頭,“但是你喝的時候我要待在你身邊,確定我們的杯子拿得回來。”


    茶因為加了一點脫脂牛乳而變得稠糊,味道非常甜。在小女孩發抖、踱步之際,我迅速喝完茶,問她:“你今天不用上學嗎?”


    “今天不用。今天是掃除日,母親需要我抱嬰兒。”她一直盯著我的短發看。她的頭發是金色的,而且——和我以前的頭發很像——留在突出的肩胛骨間,梳成一股不整齊的長發辮。


    現在大約是下午三點半,當我回到弗洛倫斯的廚房,清洗汙穢的雙手和雙臂時,屋裏已經全暗了。我解下圍裙,點燃一盞燈,花了幾分鍾時間閑逛,欣賞我造成的轉變。我像個小孩般想,他們會有多高興!有多高興……然而,我卻不怎麽快樂,和六小時以前一樣。就和客廳窗外逐漸變暗的天際一樣,有股陰暗的認知正壓迫著我快樂的邊緣——我必須離開,尋找自己的棲身之地。我拾起弗洛倫斯為我寫的清單。她的字跡非常整齊,不過手指沾到墨水,上麵有一些她疲憊的手放在紙張時留下的汙痕。


    我無法承受離開的想法——努力尋找清單上所列的旅社;找到和之前與澤娜同睡的那種房間。我得在一小時後離開。我再度想著,雷夫和弗洛倫斯會有多高興,回到一個整潔的家——我更斷然想著,他們會有多高興,回到整潔的家,發現晚餐正在爐上咕嘟作響!就我目前所見,碗櫃裏沒有太多食物,不過這裏還有他們留給我的克朗……我不加考慮是否要作為己用,便從弗洛倫斯之前放錢的地方拿起錢幣,我剛才隻有在用布擦拭時才拿起來,隨即又放了回去,沿著奎爾特街蹣跚走向海克尼街的攤販和推車。


    半小時後我回來了。我買了麵包、肉、蔬菜和菠蘿——純粹因為它在水果小販的推車上看起來相當誘人。有一年半的時間,我隻吃薄肉片、烤野味、小餡餅和晶莖剔透的水果;不過有道菜是彌爾恩太太以前做過的,食材包括馬鈴薯泥、碎甘藍菜、醃牛肉和洋蔥——當我和葛麗絲看見那道菜放在桌前時,嘴饞地發出嘖嘖聲。我想應該不難做,我打算做這道菜給雷夫和弗洛倫斯吃。


    我先將馬鈴薯和甘藍菜煮熟,當我將洋蔥炒成焦黃時,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嚇了一跳,思緒頓時紊亂。我之前讓自己認為這都是我該做的事,應門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真的應該這麽做嗎?從幫忙到幹涉之間難道沒有界線嗎?我低頭看平底鍋中的洋蔥和卷起的衣袖。或許我已經跨過界線?


    在我思忖之際,敲門聲再度傳來。這一次我沒有猶豫,直接走到門口打開。門外站著一位相當美麗的女孩,她戴著一頂絲絨蘇格蘭便帽,底下露出烏黑的頭發。她看見我時說:“噢,弗洛還沒回家嗎?”同時快速打量我的手臂、裙子、眼睛和頭發。


    我回答:“班納小姐現在不在家,我自己一個人。”我嗅著空氣,覺得有聞到洋蔥燒焦的氣味。我繼續說:“聽著,我正在炒東西,你介意?”我跑回廚房搶救菜肴。出乎意料的是,我聽見前門的聲音,發現那位女孩跟著我進來。我回頭看時,她正在解開大衣紐扣,驚訝地環顧四周。


    “老天,”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受過教育,不過絲毫沒有高傲的感覺。“我叫門是因為看到台階,以為弗洛清理過了。現在我認為她要不就是換了張臉,要不就是讓仙子進門來了。”


    我說:“這全是我做的……”


    她笑了,“我猜你一定是仙王。還是仙後?你的頭發和服裝不搭,讓我分不出來。不然就是恰好相反。要是——”她再度大笑,“那有任何意義的話。”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隻好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正在等頭發留長。她回答:“啊。”收斂起笑容,不解地說:“你和弗洛以及雷夫同住嗎?”


    “他們昨晚好心讓我睡客廳,不過今天我就得走了。其實——現在幾點了?”她讓我看表,離五點還有一刻鍾,比我預期的更晚。“我真的得離開了。”我將平底鍋拿下爐灶,洋蔥比我要的略焦些,我東看西看,想找隻碗裝。


    她對著匆忙的我揮手,“喔,最起碼和我喝杯茶再走吧。”她開始燒開水,而我用叉子戳著馬鈴薯。這道菜裝盤後,看起來完全不像彌爾恩太太以前做出來的樣子,我試吃一口,嚐起來也不怎麽美味。我將菜放在旁邊,忍不住皺眉。那位女孩遞給我一隻杯子,相當自在地靠著一個碗櫃,啜飲手上的茶,接著打起哈欠。


    “真是忙碌的一天!我聞起來是不是像老鼠一樣臭?整個下午我都待在地下排水管裏。”她說。


    “在地下排水管裏?”


    “沒錯,我是衛生督察的助理。別擺出那種臉,告訴你,能得到這種職務,對我來說這可是一大勝利。他們認為女人太柔弱,做不來這種工作。”


    “我寧可被認為柔弱,也不要做這種工作。”我說。


    “喔,那可是很棒的工作!隻是偶爾得像今天一樣巡視下水道。大多是測量、和工人談話,看看他們是否太冷或太熱,有沒有充足的空氣呼吸,還有廁所夠不夠多。我有政府頒布的公文,你知道那表示什麽嗎?我可以要求檢查事務所或工廠,假如有所缺失,我可以要求對方改進。我可以要求建築物關閉或改進……”她揮舞雙手,“工頭都討厭我。從波爾到裏奇蒙的貪婪業主絕對痛恨見到我。我可不願用我的工作交換任何東西!”我因她聲音中的那份熱忱微笑,她或許是位衛生督察,但我看得出來她也頗具演戲天分。她又啜了一口茶,喝下茶後她說:“你和弗洛當了多久的朋友?”


    “呃,還稱不上是朋友,真的……”


    “你和她不是很熟?”


    “完全不熟。”


    “真可惜,”她搖搖頭,“過去這幾個月來,她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她自己……”我想她會繼續說下去,要不是因為那時傳來前門打開的聲音,還有客廳地板的腳步聲。


    “喔,該死!”我放下杯子,慌亂環顧四周,跑過那位女孩身邊,到儲藏間門口。我沒有停下來思考,也沒對她說一句話或甚至看她一眼。我躲進狹小的儲藏室,拉上身後的門,將耳朵貼在門上傾聽。


    “有人在嗎?”是弗洛倫斯的聲音。我聽見她小心翼翼走進廚房的腳步聲,她應該看見了朋友。


    “安妮,哦,是你啊!感謝老天。我剛剛還以為是——怎麽了?”


    “我不太確定。”


    “為什麽你看起來這麽奇怪?怎麽回事?前門的台階發生什麽事?還有爐上的一團亂是怎麽了?”


    “弗——”


    “什麽?”


    “我認為我該告訴你,我真的認為有義務告訴你……”


    “什麽?你嚇著我了。”


    “你的儲藏間躲著一位女孩。”


    四周一片沉默,就在我迅速考慮現有的選擇時,我發現選擇非常少,因此我決定做出最高尚的一種。我握住儲藏間的門把,緩緩推開門。弗洛倫斯看見我,身體抽動一下。


    我說:“我正準備離開,我發誓。”我看著那位叫安妮的女孩,她點點頭。


    “她是要離開了。”她說。


    弗洛倫斯注視著我。我步出儲藏間,途中經過她,走進客廳。她皺起眉頭。


    當我尋找我的帽子時,她問:“你到底做了些什麽?為什麽每樣東西看起來都那麽奇怪?”她拾起一盒火柴,點燃兩盞油燈和一些蠟燭。光線受到上千件擦亮的表麵反射,她嚇了一跳。“你打掃過房子了!”


    “隻有樓下、院子,還有門前的台階而已,”我以一種逐漸上揚的悲傷語調說:“我還給你做了晚餐。”


    她瞠目結舌,“為什麽!”


    “你的房子很髒,隔壁的太太說大家都知道……”


    “你見過隔壁的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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