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漣事後想想,她根本不記得她倆張什麽模樣。


    “民婦參見君太師,見過太醫,問陸小姐安好。病老之體未能出門遠迎,還勞煩太師久候,請君太師降老婦之罪,寬容蘇家。”她扶著拐棍顫顫跪在石子路上,俯首叩拜。


    君瓏笑不入眼,“話說得過了。聽著本師像個無惡不作、張揚跋扈的亂臣。”


    “老婦敬畏太師,真心求罪,太師言重。”她的腦袋磕在地上動也不動,蒼老的聲音裏卻是股不卑不亢的勁頭,這等膽識於年邁婦人身上確是少見。加之她滿鬢白發,滿臉深壑,皮膚又如烈日暴曬發黑褐色,漪漣越看越覺得像‘千年老樹妖’。


    君瓏顧左右而言他,有意讓她多跪了一會才道,“起來罷,可站穩了。別沒給你降罪,你反給本師扣個罪名。”


    戚婆子道,“老婦不敢。”話如此說,年老的身體畢竟抵不住小石子的堅硬,站起身來雙腿打顫,是婢女在後攙扶著。


    那一刻,君瓏感受到來自黑暗中的視線,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但他十分樂見,“蘇將軍如今何在?本師奉皇命而來,少不得見上一麵親自表達天恩浩蕩。”


    戚婆子道,“實在不巧,主子剛睡下,恐不能聆聽聖訓。老婦自請代主子洗耳恭聽,還望太師看在我們主仆重病垂老的份上勉為其難。”


    君瓏道,“見蘇將軍一麵可比見皇上難。”


    戚婆子道,“太師說笑。”


    君瓏沉聲,“說笑?嗬,本師是否說笑何時輪到你來揣測!”他收起折扇往石桌上一敲,亭外待命的所有人應聲而跪。


    戚婆子行動沒有那麽利索,晚了一步,被君瓏冷言打斷,“你且站好罷。真讓你跪出毛病,蘇將軍豈會輕饒本師。”他側目道,“還是老規矩,趙太醫留下,等蘇將軍何時得空了再請脈不遲。務必盡心盡力,膽敢有半分差池,本師決不輕饒。”他的話音又沉三分。


    趙席道,“下官遵命。”


    眼看今日之行麵臨告終,師出無果,漪漣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著地。趁著戚婆子離開前喊住她,“婆婆,晚輩今日赴三日之約,您難道沒有吩咐?”她走到亭外提醒。


    戚婆子上下打量,“主子剛睡下,恐怕又令陸姑娘白跑一趟。”她沉吟一時,“說來兩次都是蘇家招待不周,有負陸莊主仗義相助之情。依老身之見,不如請陸姑娘暫宿蘇樓,蘇家必然好生招待。待主子醒了,老身馬上安排你們相見,也省去來往麻煩。”


    “不行。”君瓏即刻否決,“本師的侄女本師自己管,不勞蘇家費心。”


    漪漣也覺得蘇樓怪異,不能以身犯險,但君瓏的話聽著太虛。想當年他在路邊隨手一拎,拎著拎著就把她拎到了陸華莊。十年了,沒養過一天,今日這豪言壯語還真能說得毫不臉紅。


    “無論見不見得到蘇將軍,晚輩不曾食言。敢問戚婆婆,凶煞之象是否解了?”


    戚婆子篤定道,“不曾。”


    漪漣問,“那能不能再請您幫我卜一卦?”


    戚婆子搖頭,“卜卦非手到擒來,卦象亦非朝令夕改。老身好意多提醒一句,信則靈,姑娘且問問自己信否?若姑娘肯信,也願意聽我老婆子一言,不妨好好琢磨三日前的那一卦。想來會對後事頗有益處。”


    灞陵傷別……惡鬼纏身……


    漪漣還是糊塗,“既有禍,必有解。您不肯解卦,能否說說解禍之法?”


    戚婆子依舊搖頭,“老身不肯解卦,是因解禍之法與卦本身息息相關。當姑娘參透此卦之時,必然知曉解禍之法。不必旁人多言,旁人也多言無用。世間之大,此卦唯姑娘一人可解。然當局者迷,聽老身一句,置身事外,方可看得清明。”


    置身事外……


    漪漣狐疑,她難道掉坑了?


    “戚婆子,你好大的膽子,敢當著本師的麵忽悠。”君瓏問罪。


    戚婆子道,“老婦剛才便已言明,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太師既不信,荒唐廢話怎麽能入您之耳。”她給身邊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哎,瞧老婦這記性,說來有件東西想贈予太師,差點給忘了。”


    君瓏冷笑道,“你是也要幫本師卜一卦?”


    婢女捧著一樣赤紅錦緞包裹的長條之物入亭,小心翼翼擱於石桌上,當著眾人麵前細心展開,竟是一把棕黑色的七弦琴。琴是連珠式,上好桐木,漆色溫潤,可見蛇腹斷紋,底蘊自成,古意悠長。


    君瓏頗為意外,眉宇間凝氣一絲深意,“……古琴·長離。”


    戚婆子讚道,“太師好眼光,認得古琴長離。”


    君瓏半眯著眼看她,一股低壓不知不覺籠罩角亭中,“你是向本師暗示什麽?”


    戚婆子回話,“此琴乃是我家老爺,前任振國將軍蘇明在逝世數年前偶然所得。將軍擅武藝,不通琴藝,便囑咐老婦好生收藏,待來日必尋一名能善待長離者贈之。眾所周知太師愛琴,亦懂琴,老婦將此琴贈予太師便是卻將軍的一樁心事,還望太師不棄。”


    君瓏凝視長離,抬手輕撫琴身,眉眼間微微泛起一種惺惺相惜之意。隨意一撥,引得的他幾縷發絲輕揚,沉澱千百年的宮商角徵羽隨之悠遠流長。任蘇樓再如何有意趣,此時此刻不敵樓中一座亭,琴音也好,清風也罷,便連呼吸亦全為一人掌控,那畫麵,確實驚豔的忘乎所以。


    “是好琴,蘇家真舍得?”


    “寶劍配英雄,長離本就該配君太師。”


    奉承話沒讓君瓏感到多少動容,笑了兩聲,“這話本師且當做誇讚與長離一同收下了。”他示意隨從將琴收好,起身走出角亭,“蘇將軍既然正休息,皇上的慰問就請戚氏代為轉達,往後便交由趙太醫替朝廷向功臣盡一份心力罷。”


    戚婆子領著兩名婢女謝恩。


    漪漣其實尚有一事,“婆婆,我能否上北樓瞧一眼?”


    戚婆子婉拒,“時辰不早了,還請姑娘早些回宮。來日方長,總有機會。”


    垂著竹簾的小船在船槳的波動下泛起波光粼粼,逐漸西沉的霞光將湖水映成了火焰色。水光與霞光輝映,透過竹簾照在君瓏墨色華服上,金絲繡的麒麟比強光下溫和許多。他無意讓視線落在身旁的古琴上,“想什麽?”


    漪漣卷起一麵竹簾瀏覽夕陽湖景,“想戚婆子說的話。”


    君瓏看向她,“怕了?”


    漪漣回頭一瞪,“我若怕了,今日就不會來。”她重新坐好,“這蘇家橫看豎看都不對勁,戚婆子的話聽著像在暗示什麽。可我想不明白。”


    君瓏默然,也撩開竹簾一覽夕陽。


    船隻臨岸,已聞歡聲笑語從大城小巷中飄來,氣氛一變,漪漣方記起今日是七夕。


    七月七日一相見,故心終不移。從柳笙口中聽取的詩自剛才一直無端縈繞在腦海裏。


    上岸後她麵向湖心島眺望,蘇家北樓居高佇立,放眼可見。再回頭一瞧,身後有座三層高的酒樓,是落中最聞名的一家,名為落香樓,與蘇家隔湖對望。漪漣遲遲沒有走上壓頭的轎子,躊躇一來回,毫不客氣的上前撩開君瓏的轎簾,堅定表示,“叔,不回去了,我想吃碗酸辣麵。”


    君瓏聞言從轎子裏出來,一瞅酒樓招牌就知古怪,“哪有酸辣麵?”他明察秋毫,“丫頭,打著什麽心眼不妨跟叔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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