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2年4月~1513年1月


    阿爾布開克回到科欽,仿佛一個死而複生的人,隻穿著一件灰色上衣和一條馬褲。他的抵達並不讓人感到喜悅。自1508年霍爾木茲的反叛者抵達科欽以來,此地就變成了反對總督的一個強大派係的中心。每一支返航裏斯本的艦隊都攜帶著例數總督出格行為的告禦狀的信。“那些希望攻擊陛下偉業的人,”阿爾布開克在給曼努埃爾一世的信中寫道,“宣稱我已經死了,和整個艦隊一起完蛋了。”[1]


    貌似堅不可摧的總督登陸之後發現,他不在印度期間,貪汙腐敗、濫用職權和昏庸無能的現象非常猖獗。他的命令沒有得到遵守;他任命的人遭到藐視;與當地女人結婚的葡萄牙人遭到絕罰;有人盜竊公共財產並逃亡;紀律嚴重渙散。隨後幾個月裏,他連珠炮一般給國王發去了兩萬字的言辭激烈的書信,在其中原原本本地講述了應當采取哪些措施來控製大洋。他自稱經驗豐富,所以在這個話題上享有權威:“我已經五十歲了,在您之前曾侍奉兩位國王,目睹他們的作為。”[2]這話可不是當前的國王愛聽的。


    這封信揭示了這位積極行動的帝國建設者的形象:惱怒、直言不諱、激情澎湃,並且似乎無所不知。有的時候他極其直率,嚴厲斥責葡萄牙貴族的不守紀律(他們“覺得可以隨心所欲……對我的決定置若罔聞”)。他批評國王在摩洛哥的軍事行動浪費資源,“卻拋棄了印度”。[3]他還對自己缺少人手、物資和金錢而憤怒,更不要說船隻的朽爛,並對這些壞消息造成的後果感到憤恨:“陛下知道我遭受的忽視和困窘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嗎?我不得不攻打馬六甲兩次,果阿兩次,進攻霍爾木茲兩次,並乘坐木筏在海上航行,以便補救您的事業、履行我的使命。”[4]


    有時他的語調簡直就是粗魯,但他始終忠心耿耿,提出許多逆耳忠言,並且在國王麵前謙卑到了奇怪的地步,盡管無比自信但受到一種罪孽感的折磨。無論多麽細枝末節的事情,他都要向國王匯報。他要給馬六甲送去滑輪,及作為教士法衣的“兩件精美長袍”;他需要教堂的管風琴和中型彌撒書;需要“勞動力以挖掘壕溝和建造圍牆”,[5]需要石匠去建造要塞和在馬六甲修建水車磨坊,“那裏漲潮時有很強的水流”;需要木匠,還需要熟悉瑞士戰術的軍官來訓練他的部隊。他為有些教士企圖顛覆他的異族通婚政策而煩惱,並寫道:“在科欽,我找到了一箱書,可以教孩子識字。我覺得陛下送來這些書不是為了讓它們爛在箱子裏,所以我命令此地一名與當地女人結婚的葡萄牙人教導小男孩讀書寫字。”他評論道:“這些孩子非常聰慧,很快就學會了老師教的東西。他們全都是基督徒。”[6]他最大的要求是送來更多人。他始終在清點計算手頭可用的人力,人總是太少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寫道:“我再一次要說,如果您想在印度避免戰爭,並與此地的所有國王保持和平關係,就必須送來大量的部隊和優良的武器。”[7]


    在阿爾布開克給曼努埃爾一世的潮水般的書信中,他概述了自己獨當一麵、僅用數千人在努力建設的帝國的方方麵麵——軍事、政治、經濟、社會和宗教。這位絕頂聰明、飽受磨難的殖民地長官重述了主宰印度洋的鐵律:“陛下,請信賴優秀的要塞。”[8]“隻要有葡萄牙士兵頭戴鋼盔地站在城堞上,不管哪個國王還是領主都無法輕鬆地奪走那些要塞[9]……這裏的地方隻要有陛下的一座堅固要塞來控製,隻要被我們占領下來,就能一直維持到審判日。”[10]將堅固的要塞連接起來以控製戰略要衝,就能讓葡萄牙人完全主宰印度洋。他對自己的主要軍事建築師托馬斯·費爾南德斯讚不絕口。


    “信任優良的要塞”:阿爾布開克的軍事建築師托馬斯·費爾南德斯在印度沿海建造了一個由諸多堅固要塞組成的網絡,其有能力抵禦長時間圍攻


    在此過程中,阿爾布開克在鞏固帝國霸業的一個革命性理念。葡萄牙人始終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人數多麽少,他們早期的許多征服都是麵對數量遠遠多於他們的敵人而以少勝多的。他們迅速放棄了占領大片領土的想法。他們發展出來的原則是掌握靈活機動的海權,同時控製易守難攻的沿海要塞與基地網絡。掌握製海權,他們在要塞建造、航海、地圖繪製和炮術方麵的技術專長,他們的海上機動性和在廣袤海域協調配合的能力,他們的堅忍不拔和持續努力(幾十年間,葡萄牙人不斷在造船、獲取知識和人力資源方麵不惜血本地投資)——這一切都促成了一種新形式的跨越遠距離的海上帝國的締造,使其有能力在極遠距離控製貿易和資源。它賦予葡萄牙人的雄心壯誌以全球視野。


    但如果我們更細致地觀察,印度殖民事業往往顯得出乎意料的搖搖欲墜,依賴超乎尋常的個人積極性。“陛下,”阿爾布開克在給國王的一封抱怨信中寫道,“建造要塞需要規劃,而我們在印度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們的艦隊出航時,隻攜帶一點大米和椰子,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武器,如果有武器的話……我們需要的裝備,還在裏斯本的庫房裏。”[11]這是一個身處一線的人感到的絕望,阿爾布開克拚命拉扯遙遠的上級的衣袖,渴望上級能聆聽他的訴求——“陛下萬萬不可忽視我所說的話!”[12]——並且還知道有人在和他作對,向國王進獻惡毒的讒言。關於他即將被撤換的傳聞一直在流傳。“我擔心陛下不想在我待在印度時支持這項事業,是因為我的新舊罪孽,”他寫道,“我遭到打壓,得不到陛下的信賴。”[13]他最擔心的是,在工作完成之前,自己就被掃地出門。印度是阿爾布開克畢生的事業。


    與建造要塞的政策緊密相連的,是他與所有前任總司令的共識,即必須以殘酷的暴力殺一儆百:


    陛下,我告訴您,在印度最關鍵的事情是:如果您希望在這裏得到愛戴和畏懼,就必須全力報複……印度人看到馬六甲和果阿遭受的殘酷報複,看到紮莫林的宮殿和宅邸、穆斯林的清真寺與船隻被焚毀,受到極大震撼。我說的這些事情,讓我們在印度事務中樹立了極大的公信力,受到莫大敬畏。[14]


    他清楚地知道國王想要的是什麽。要想“消滅麥加、吉達和開羅的貿易”,[15]就需要“將這些貿易中心從穆斯林手中奪走”。[16]現在最關鍵的就是已耽擱許久的進入紅海的作戰。在書信中沒有明言,但雙方都理解的是,這將是徹底摧毀馬穆魯克王朝的跳板,並且根據曼努埃爾一世的聖戰願景,也是收複耶路撒冷的前奏。


    向穆斯林勢力中心發動最後攻勢的基石仍然是果阿。果阿是阿爾布開克念念不忘、魂牽夢縈的地方。他的政敵三番五次地主張拆除在果阿的要塞,而他一次又一次地為這個島嶼辯護。“強有力地支持果阿,陛下就會得到它的所有領土……它一定會變得安寧祥和,為您做出極大貢獻。”[17]“陛下若是能看得到果阿的重要性,我們對它的占領如何粉碎了穆斯林的癡心妄想、平定了印度,我會非常高興。”[18]也的確需要阿爾布開克這樣一個具有戰略天賦和極度自信的人,才能清楚地看到果阿的價值。


    事實上,在阿爾布開克寫這封信的時候,果阿又一次遭到圍攻。他在馬六甲期間對果阿的安全心急火燎,果然是有道理的。他之前關於維護果阿島防禦的指令遭到忽視。阿迪爾沙阿派遣了一支強大的軍隊,卷土重來,要奪回原屬於他的領土。他的軍隊強行通過了渡口,並在島上具有戰略價值的貝納斯塔裏姆渡口建造了自己的一座相當強大的要塞。隨後他們以這座要塞為基地,攻打果阿城,將其圍得水泄不通。所以,阿爾布開克必須再次推遲去往紅海的遠征,先保障果阿的安全。


    這一次,阿爾布開克沒有匆忙行事。雨季將會嚴重阻礙援救果阿的行動。從馬六甲戰役返回的幸存者精疲力竭。戰爭、死亡大大削減了他的兵力,而且他還不得不留下一支相當大的部隊和不少船隻駐守馬六甲,所以他手頭的力量不足以有效地馳援果阿。他需要等待本年度的香料艦隊從裏斯本趕來。在此期間,阿爾布開克寄希望於果阿要塞能夠堅守住。“上帝佑護,”他在給國王的信中寫道,“隻要不發生內部叛亂,就不必害怕攻打您的要塞的穆斯林。”[19]


    在初期的絕望之後,果阿的葡萄牙守軍的鬥誌在1512年夏季有所改善。阿迪爾沙阿的叛教者譯員若昂·馬沙多渴望恢複自己出生時的信仰,倒戈到葡萄牙人那邊,令葡萄牙人士氣大漲。馬沙多的變節非常悲慘。他有一個穆斯林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秘密地讓他們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從穆斯林陣營溜走的時候,由於某種原因,他隻能帶走自己的妻子。為了不讓孩子在穆斯林手中當異教徒,他把孩子溺死,好讓他們直接升天堂。馬沙多隻帶來了不多的人手,但他知曉沙阿的將領們的秘密計劃,非常熟悉他們的戰術,並且也知道他們的資源情況和要塞的弱點。消息傳到果阿的葡萄牙要塞,說總督還活著,這進一步鼓舞了大家的士氣。由清真寺改建的教堂響徹鍾聲,守軍寫信給總督,宣稱他們能夠守住,但他需要率領強大的兵力前來援救。


    8月中旬,從裏斯本來的艦隊抵達科欽。它沒有像阿爾布開克的政敵期望的那樣送來新任總督,而是給阿爾布開克提供了他急需的大量援兵和裝備:十二艘船和一千五百名裝備精良的士兵。他欣喜若狂:“似乎陛下現在要給予印度應有的重視了。”[20]令他尤其高興的是,曼努埃爾一世答複了他要求派遣訓練有素的軍官的請示。曼努埃爾一世送來了兩名軍官、意大利戰爭中瑞士戰術的老兵、連隊士官、三百支長矛、五十支弩弓和一批火槍。在這些軍官的指導下,葡萄牙人組建了一支八百人的部隊,分成三十二個排。一絲不苟的操練開始了。士兵們定期舉行射擊訓練,射術最好的人能得到賞金。他們還接受隊伍的機動訓練,以便能夠作為一個有效的單位進行協調熟練的動作,而不是亂哄哄地各自為戰。最妙的是,這些士兵如今接受阿爾布開克的直接指揮。


    雨季結束了,總督做好了出征的準備。他堅信自己能夠驅逐穆斯林軍隊,盡管敵我雙方的兵力依舊懸殊。紅海在召喚他。他打算盡快奪回果阿,然後運用這支強大的新軍隊,在兩個雨季之間至少封鎖住紅海的咽喉。


    1512年10月底,阿爾布開克抵達果阿。11月底,戰役就結束了。他大膽地猛衝猛打,首先摧毀河裏的防禦木柵,將貝納斯塔裏姆與大陸分隔。然後他從那裏進入果阿城,攻擊沙阿的軍隊。在一場短暫而激烈的野戰和攻城戰(葡萄牙人在城外炮擊城牆)之後,沙阿的將軍升起了白旗。


    葡萄牙軍官們像以往一樣,打得十分蠻勇莽撞。河上的戰鬥尤其激烈。貝納斯塔裏姆要塞守軍從城牆上用精準的炮火掃蕩河麵,轟擊葡萄牙船隻(有用椰子纖維製作的軟墊提供防護)。雷鳴般的炮聲讓人短暫失聰。就連阿爾布開克也不得不斥責一些船長毫無必要的冒險。“我常批評他們過於魯莽地親身涉險,拿自己的身體和性命冒險……他們會走到船樓上,站在最危險的地方……有時我看到他們對安全防範置若罔聞,非常痛心。”[21]但他自己也總是身先士卒,從不躲避戰鬥的危險。穆斯林要塞射出的一枚炮彈命中了他的小船,打死了兩名槳手。敵人以為阿爾布開克也死了,於是歡呼勝利。這時阿爾布開克站了起來,向敵人要塞展示自己,證明他們的錯誤。他奇跡般的生還令他的敵人和朋友都相信,他一定是刀槍不入。在最後炮擊貝納斯塔裏姆時,他又一次親臨最前線,審視部隊的部署。敵軍炮手發現了他,瞄準他射擊。與他不和的葡萄牙貴族迪奧戈·門德斯·德·瓦斯康塞洛斯建議他掩蔽。這一次阿爾布開克聽取了別人的建議,躲到一塊岩石背後。隨後一枚炮彈擊中了他旁邊的一個人,鮮血濺了他一身。


    葡萄牙貴族希望遵照自己的榮譽法則不顧一切地奮勇拚殺,但阿爾布開克對兵力有著自己的戰略部署。這兩方麵在戰術上的分歧不斷造成麻煩。貴族們渴望揮舞巨大的雙手重劍,進行英雄的單挑對決,贏得戰利品、揚名立威,而總督要的是將組織有序的部隊運用於連貫協調的戰術。他那些訓練有素的部隊發揮了極大殺傷力。由長槍兵、弓箭手和火槍手組成的密集隊伍以良好秩序在戰場上運動,在正麵對壘中將隊形鬆散的穆斯林散兵逼退到城牆下。葡萄牙人組成了“秩序井然的方陣……隊形緊密,長槍黑壓壓地伸出,舉著八麵團旗,戰鼓齊鳴、吹奏笛子”。他們以密集隊形緩緩前進,“用許多火槍不斷射擊,槍是這一年從葡萄牙運來的”。[22]阿爾布開克預見到了未來的戰爭形式,但它不受貴族們的歡迎。由炮火而不是攀爬城牆來決定戰局,嚴重地違反了中世紀軍事文化的精神。很多葡萄牙人希望猛衝進城、大肆洗劫,而不顧這種戰術可能造成的無謂傷亡。阿爾布開克抵製住了這些人的堅決反對,與敵人進行投降談判。根據協定,所有穆斯林及其家眷均可安全撤離。其他的一切——火炮、馬匹、武器,必須留下。穆斯林將被安全地送過河,但隻能帶走他們身上穿的衣服。隻有一個問題:沙阿的軍隊裏有一些葡萄牙和其他基督教國家的叛教者,這些人必須被交出來。穆斯林將軍非常不願意交出這些人,因為他們已經皈依了伊斯蘭教。最後,雙方達成了協議。阿爾布開克同意饒恕這些叛教者。


    穆斯林安全撤離了,沒有受到傷害。阿爾布開克信守了關於叛教者的諾言:他饒了他們的性命。但僅此而已。這些俘虜被關在囚籠裏一連三天。大家譏笑他們,向他們扔泥土,拔掉他們的胡須,以示羞辱。第二天,叛教者的鼻子和耳朵被割掉;第三天,他們的右手以及左手拇指被砍斷。然後,他們的傷口被包紮起來。很多人死了,幸存者則“非常耐心地忍辱負重”,說“他們的嚴重罪孽理應受到更嚴酷的懲罰”。[23]阿爾布開克不斷演化的戰術如同外科手術,節約人力和時間,但受到了很多人的憎惡。他的敵人散播謠言,稱他接受了敵人的一大筆賄賂,因此縱虎歸山,讓敵人逃走,將來還能再戰。事實上,阿爾布開克相信自己無須殺掉所有敵人。他認識到,貝納斯塔裏姆是整個果阿島的關鍵所在。他重建了貝納斯塔裏姆的要塞,重組了其他所有渡口的防禦,將島嶼嚴密地封鎖起來。葡萄牙部隊繼續操練。他知道,果阿已經永久性地成為葡萄牙王室的財產了。現在,隻有科欽和坎納諾爾的那些反對他的派係才能夠危害果阿。


    第二次擊敗阿迪爾沙阿之後,葡萄牙在亞洲成為一支強大的力量。在1510年葡萄牙人第一次占領果阿的時候,一位科欽商人就宣稱:“總督轉動了鑰匙,把印度進獻給他的國王。”[24]他說的“印度”指的是東印度的沿海貿易。葡萄牙人的微弱力量當然不足以直接威脅印度次大陸的主要強國比賈布爾和毗奢耶那伽羅,但葡萄牙人如今成了印度政治的一個參與者。阿爾布開克天才地認識到了果阿的戰略意義,它是兩個互相爭鬥的強國之間的裂紋線,是比卡利卡特或科欽優越得多的商業樞紐。最關鍵的是,他如今控製了波斯的馬匹貿易。從霍爾木茲運來馬匹的船隻被他的戰船引導到果阿,商人及其珍貴的貨物都得到了極好的待遇。每年有一千匹馬通過果阿島;葡萄牙王室從中獲取了巨額利潤,約為300%至500%。


    阿爾布開克是自亞曆山大大帝以來第一個在亞洲建立帝國霸業的歐洲人。他那雪白的長須和令人生畏的嚴峻麵容,使得印度洋各地的人對他產生了一種迷信的敬畏。在馬拉巴爾海岸,他們把當地的一種魚命名為“阿方索·德·阿爾布開克”,並將其用於魔法咒語。他的孟加拉敵人詛咒他是“印度巨犬”。他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去理解印度洋錯綜複雜的商業和帝國競爭——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什葉派與遜尼派、馬穆魯克王朝和波斯人、毗奢耶那伽羅和比賈布爾、霍爾木茲和坎貝、卡利卡特和科欽之間的爭鬥,以及第烏的馬利克·阿亞茲狡黠的生存策略。阿爾布開克帶著精明敏銳投入了這場政治遊戲,分而治之,利用其中一派去對付另外一派,同時保持冷靜,不抱幻想。他不信任協定和友誼的保證,因此在給曼努埃爾一世的信中清楚地介紹了印度洋外交的現實:


    陛下的目標是控製他們的貿易,並摧毀麥加貿易,那麽他們竭盡全力去阻止您,您還會感到震驚嗎?……陛下覺得可以用好言相勸、和平提議和保護來留住他們……但唯一讓他們尊重的,就是暴力。我率領一支艦隊抵達的時候,他們第一件事情就是查清楚我有多少人、什麽樣的武器。如果他們判斷無法戰勝我們,就和和氣氣地接待我們,誠實守信地與我們做生意。如果他們覺得我們很弱,就拖延搪塞,準備做出我們無法預測的反應。若是沒有軍事支持,我們不能和任何國王或領主建立盟約。[25]


    所有人都不得不應對新的現實:葡萄牙的勢力將在亞洲長久存在。1512年年底,各國使臣蜂擁來到果阿,向葡萄牙人致敬邀寵。阿爾布開克漸漸認清了穆斯林在印度洋的廣泛分布,並務實地認識到是不可能將其全部消滅的。為了消滅馬穆魯克王朝,他也開始巧妙地尋求與敵視馬穆魯克王朝的伊斯蘭權貴合作。毗奢耶那伽羅和比賈布爾都非常需要馬匹貿易,他就借此操縱它們。他與古吉拉特的穆斯林蘇丹建立了關係,並派遣另一位使者,米格爾·費雷拉,去拜見波斯的沙阿伊斯瑪儀一世;這位使者比他的前任幸運。紮莫林似乎終於接受了葡萄牙人將在印度長久盤踞的現實,送來了和平建議,並允許他們建造一座要塞。阿爾布開克接受了,但也在製訂其他計劃。他在第烏的老對手馬利克·阿亞茲特別熱切地希望知道他的意圖。阿爾布開克請求阿亞茲的主公——坎貝蘇丹,允許他在第烏建造一座要塞。阿亞茲熱切地希望坎貝蘇丹不會同意。


    阿亞茲的使者遭到了一場教科書式的恫嚇。重返基督教的前叛教者若昂·馬沙多把這個倒黴的家夥帶去參觀了被葡萄牙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貝納斯塔裏姆防禦工事,帶他去看馬匹貿易那令人驚歎的馬廄設施、軍械庫和倉房,以及那些造成巨大破壞的重型射石炮,還邀請他把自己戴頭巾的腦袋伸進炮管,去親身體驗一下它們是多麽龐大。最後,使者被穿上一件鋼製胸甲,領到一麵牆前,讓一名士兵用火槍瞄準他的胸膛。一聲槍響,使者覺得自己的末日到了。但子彈在胸甲上彈開,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阿爾布開克向渾身戰栗的使者解釋稱,葡萄牙的鎧甲是防彈的,並請他把這件胸甲帶回去給他的主公,作為證據。阿爾布開克的這一套動作,都是為了震懾對方。毫無疑問,假如馬利克·阿亞茲親自穿上胸甲做同樣的實驗(阿爾布開克可能想到了這一點),他肯定會被殺死,因為向使者射出的子彈是用蠟做的假貨。


    對於正在求和的紮莫林,阿爾布開克有更玩世不恭的解決方案。他向紮莫林的兄弟(比較親葡萄牙)提議,或許一次簡單的下毒就能澄清問題。紮莫林果然死了。他的繼承者成了葡萄牙的傀儡。總督得以寫信報告曼努埃爾一世,他終於“掐住了這頭山羊的喉嚨”。[26]卡利卡特的問題就這樣幾乎不流血地解決了。後來,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個落後的窮鄉僻壤,它原先欣欣向榮的貿易全都轉移到了果阿。同樣的命運也降臨到曾積極支持葡萄牙人的兩座港口頭上,即坎納諾爾和科欽。所以,從長遠來看,支持搞壟斷的帝國主義者是沒有好下場的。


    在此期間,一名埃塞俄比亞使者來到了果阿。這是一個形跡可疑的角色,名叫馬太,是埃塞俄比亞太後艾萊妮派來的。他代表少年國王(也就是葡萄牙人尋覓了許久的祭司王約翰),送來了一封信和真十字架的一塊碎片。這個事件讓葡萄牙人欣喜若狂,但也有人懷疑馬太是個騙子。埃塞俄比亞人提議與葡萄牙人結盟,以粉碎埃塞俄比亞以北的穆斯林勢力;他們甚至提議了一個計劃,將尼羅河(它澆灌著埃及肥沃的三角洲地帶)上遊改道。這個恢宏的計劃對阿爾布開克很有吸引力,他相信馬太真的是埃塞俄比亞使者,並讓他隨同香料艦隊於這年冬季返回曼努埃爾一世那裏。馬太得到了葡萄牙國王的熱情接待。阿爾布開克似乎萬事如意,一切順利。


    丟勒繪製的曼努埃爾一世的犀牛圖


    大約在同一時期,他給曼努埃爾一世送去了兩隻罕見的動物,一頭白色大象(科欽國王的禮物)和一頭同樣珍稀的白色犀牛(坎貝蘇丹的禮物)。這是自古羅馬時代以來,歐洲人看到的第一頭活的犀牛。這兩隻動物在裏斯本引發了轟動。大象被遊街展示。人們還特地建造了一個圍場,讓這兩頭野獸打鬥,請國王觀看。但大象感覺到對手的厲害,恐懼地逃開。1514年,曼努埃爾一世決定舉行一次公開的盛大活動,以彰顯他的統治的強盛,並宣揚對印度的偉大征服。他讓自己的使者特裏斯唐·達·庫尼亞將大象送給教皇。一百四十人的隊伍,包括一些印度人,帶著一大群的野獸——許多豹子和鸚鵡,以及一頭黑豹,來到了羅馬。圍觀群眾人山人海。大象由象夫牽著,背上承載一座白銀的“城堡”,裏麵裝著贈給教皇的貴重禮物。這頭大象被取名為漢諾,典故是漢尼拔在意大利的大象。


    在教皇麵前,漢諾三次鞠躬,並向神聖教會的紅衣主教們噴灑了一桶水,讓他們感到好玩但也窘迫。漢諾立刻成為大明星,藝術家們為它畫像,詩人們為它寫詩,有一幅現已佚失的壁畫描繪的就是它。它還是一份聳人聽聞的諷刺小冊子《大象漢諾的最後遺囑》的主題。它被養在一座專門建造的房舍內,參加了許多遊行,深得教皇寵愛。不幸的是,漢諾的飲食安排不太好,它來到羅馬兩年後,因吃了含有金粉的瀉藥而死去,享年七歲。漢諾臨終前,哀慟的利奧十世陪伴在它身側,並為它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曼努埃爾一世給教皇的另一件禮物犀牛更倒黴。它戴著一個綠色天鵝絨項圈,從裏斯本坐船出發。1515年,它乘坐的船在熱那亞沿海失事沉沒。犀牛因為被鎖著,溺死了,後來被衝刷到海岸上。它的皮被剝下,送回裏斯本,做成了標本。阿爾布雷希特·丟勒讀到了一封描繪這頭犀牛的信,可能還看到了一幅素描。他沒有親眼看過這頭犀牛,但為它製作了那幅著名的圖畫。


    財富如潮水般湧入裏斯本,一派神話氣象。金錢很少回流到印度(阿爾布開克常常抱怨這一點),部分原因是曼努埃爾一世非常懂得如何花錢。全世界形形色色的商品都在裏斯本待價而沽,如象牙製品和刷漆的木器、中國瓷器和東方地毯、來自佛蘭德的掛毯、意大利的天鵝絨。這是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如同淘金熱一般人口暴漲,許多不同種族和膚色的人匯聚於此。有吉卜賽人和皈依基督教的猶太人,也有黑奴,他們抵達裏斯本時的慘狀令人發指,“擠在船艙內,一次有二十五人、三十人或四十人,營養不良,背靠背地用鐵鏈鎖起來”。[27]新的奢侈品狂熱席卷全城。黑人家奴變得司空見慣;大量湧入的糖對人們的口味造成了革命性影響。裏斯本是經久不息的奇妙景觀上演的劇場,吉卜賽音樂和非洲人舉行宗教遊行時異國情調的歌舞給城市增添了活力。在這裏,人們能目睹國王帶著五頭印度大象遊行,“大象走在他前麵,再往前是一頭犀牛,相隔較遠,人們看不見它;國王前方是一匹披著精美的波斯織物的駿馬,馬後麵是一名波斯獵人,牽著一頭美洲豹,是霍爾木茲國王送來的”。[28]


    曼努埃爾一世於1500年之後啟動的建築工程的風格與宏偉規模,反映了塔霍河兩岸的東方情調。最雄心勃勃的建築是貝倫的雄偉修道院,它鄰近船隻起航前往東方的出發地——賴斯特羅海灘。熱羅尼莫修道院長300碼,那裏的僧侶奉命為水手的靈魂祈禱。這座修道院既是曼努埃爾一世王朝的恰如其分的萬神殿,也是對他統治時期發現新世界的偉業的歌頌。建造修道院的經費來自胡椒貿易的巨額收入,它那哥特式中世紀結構之上有一大群雕塑,從石質建築表麵凸出,像印度教神廟的裝飾一樣華麗奔放。曼努埃爾一世風格的裝飾非同一般,出現在大量教堂、城堡和宮殿中,從穹頂、窗格和屋頂上如雨後春筍般長出,描摹了航海與東印度發現的象征符號。在曼努埃爾一世的紋章(航海所用的渾天儀)周圍,簇擁著石質船錨和錨鏈、扭曲纏繞的纜繩、珊瑚與海藻、海貝、珍珠和富有異國情調的葉子。


    貝倫塔


    熱羅尼莫修道院


    建築上這些繁茂植物的形象,讓人想起一片熱帶雨林,或印度洋裏包裹著植物的某個海底洞穴。這些符號不斷出現在石質雕塑中,再加上特色鮮明的基督騎士團的十字架,令人思索東印度冒險的回報與新奇。在賴斯特羅外海,曼努埃爾一世命令建造了一座防禦要塞,即貝倫塔,它既是一座軍事要塞,也是一座奇思妙想的建築,傲然屹立於海水之中,裝飾著上述圖案。半球形瞭望塔就像被繩索勒住的帶有一道道凸痕的菠蘿,城堞上繪有基督騎士團的紋章盾。石雕工匠還製作了白色犀牛的頭像,它將長著尖角的口鼻伸向大海,表達了對葡萄牙人成就的讚歎和驚訝。


    1513年冬季,在果阿,曼努埃爾一世的得力幹將阿方索·德·阿爾布開克,正在準備對印度洋做最後的包圍,即進入紅海。  <hr/>


    [1]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98.


    [2]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21.


    [3]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p.24-25.


    [4]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27.


    [5]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57.


    [6]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41.


    [7]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35.


    [8]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31.


    [9]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59.


    [10]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53.


    [11]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21.


    [12]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44.


    [13]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23.


    [14]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p.49-50.


    [15]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p.49-50.


    [16]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22.


    [17]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p.59-60.


    [18]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62.


    [19] albuquerque,afonso de,<i>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i>,edited by antonio bai?o,lisbon,1942,p.59.


    [20] sanceau,ine. <i>indies adventure</i>. london,1936,p.199.


    [21] sanceau,ine. <i>indies adventure</i>. london,1936,p.202.


    [22] correia(or corrêa),gaspar. <i>lendas da india</i>. 2 vols. lisbon,1860,p.304.


    [23] sanceau,ine. <i>indies adventure</i>. london,1936,p.207.


    [24] bouchon,geneviève. <i>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i>. paris,1992,p.191.


    [25] bouchon,geneviève. <i>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i>. paris,1992,pp.220-221.


    [26] rodrigues,j.n.,and t. devezas. <i>1509</i>. famalic?o,2008,p.269.


    [27] <i>lisboa quinhentista,a imagem e a vida da cidade</i>. lisbon,1983,p.17.


    [28] <i>lisboa quinhentista,a imagem e a vida da cidade</i>. lisbon,1983,p.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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