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招手,內臣從車中抱出一隻精美的禮箱,放在公孫鞅麵前。公孫鞅驚訝地望了望箱子,征詢的目光轉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內臣,內臣打開,裏麵是花色不同的雜類首飾。


    孝公手指箱子,緩緩說道:“愛卿啊,這點首飾,是昨兒晚上寡人從夫人、嬪妃、公主身上臨時搜討來的,你一並帶上!寡人所能幫你的,也就這些了!”


    在場官員聞聽此話,無不垂下頭去,掩袖涕泣。


    公孫鞅再次伏下身去,將頭叩得山響,連拜三拜,合上箱子,驟然起身,沙啞著嗓子朝樗裏疾低吼一聲:“啟程!”


    公孫鞅出鹹陽後一路東行。一過洛水,眾人立即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數道,盤查更見嚴格。看到他們打著的“秦使”、“公孫”等旗號,路人無不以奇異甚至敵視的目光望著這隊使魏人馬,這使他們備感壓抑,一路上似乎無人願意說話。


    公孫鞅完全不同,非但沒有這種壓抑感,反倒像是換了個人,越走越見精神。剛一踏入魏國地界,他就三下兩下將軺車窗口上的布簾盡數打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掃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鎮陰晉時,公孫鞅更是將頭探出窗外,一邊看著遠處的城垛,一邊微微點頭,似是自說自話。


    跟在車後的副使樗裏疾以為公孫鞅有事交代,策馬緊趕幾步,靠上來問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孫鞅神態悠然地指著窗外:“樗裏疾,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回大良造,我們已入魏國地界,這兒是河西陰晉!”


    公孫鞅並不答話,仍將兩隻眼睛盯著窗外,陡然瞧見一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停在路邊,一個穿著黑衣的老人和一個穿著藍衣的小夥子正在歇腳。公孫鞅喝住車子,跳下車來,走到老人麵前,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頭望望旗子,見上麵寫的是一個秦字,起身還禮,微微點頭。


    公孫鞅指著車上的糧食:“老丈,您這車糧食要送哪兒?”


    老人還沒說話,身邊的小夥子接道:“是送軍糧,君上就要興兵征伐了!”


    公孫鞅望他一眼,故意說道:“天下尚未太平幾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夥子朝他的旗幟上掃一眼,湊近公孫鞅,小聲說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壞人,索性告訴你吧,聽說君上是要征伐你們秦國,你得當心一點,不要住在城裏,最好搬進山裏去!”


    公孫鞅哈哈大笑幾聲,轉向老丈:“請問老丈,此處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話,小夥子急急接道:“這兒是陰晉!”


    老人咳嗽一聲,朝他白了一眼,緩緩說道:“回官人的話,六十年前,我們都管這個地方叫寧秦!”


    公孫鞅點了點頭,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車邊,邊走邊對樗裏疾道:“你方才聽到了吧,老丈說,這個地方不叫陰晉,叫寧秦!”


    身為老秦人的樗裏疾當然知道這個名字,點頭說道:“是的,小時候就聽家父說,這兒在過去是叫寧秦!”


    公孫鞅語氣堅定:“六十年前,它叫寧秦,要不了幾年,它仍然會叫寧秦。”


    樗裏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說,我們要收回河——”突然意識到說走嘴了,趕忙收住話頭,環視左右。


    公孫鞅微微一笑,跳入車中,車子再次轔轔而動。


    魏國宮城坐落於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經過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國君的精心構築,看起來富麗堂皇,與魏國如日中天的國勢恰相映照。


    在魏宮後花園裏的一塊草地上,魏惠侯輕移腳步,將一柄寶劍舞得上下翻飛,呼呼生風。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邊,眼光隨著魏惠侯的劍影移動。魏惠侯的寶劍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點趕不上趟,伸手揉了幾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勢亮相,收劍。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較昨日又快許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嗬嗬一笑,將劍插進鞘中,故作神秘地說:“來,寡人告訴你一個機密!”


    毗人受寵若驚,急忙附耳過來。


    惠侯略頓一頓:“如果你隻能看到劍光,看不見寡人,三軍就該出征了!”


    毗人囁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經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嗎?這麽說起來,三軍是該出征了!”


    “君上,真還應上了!龍將軍剛從河西回來,正在偏殿候見!”


    魏惠侯驚喜道:“快,宣他書房覲見!”


    毗人答應一聲,走出去傳旨。候於一邊的兩個宦官上來,服侍魏惠侯換過衣服,走向禦書房。剛剛坐下,毗人就引領河西郡守龍賈走進書房的院子。聽見聲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門外。


    龍賈見狀,隻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將龍賈叩見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龍賈,關愛的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幾個月不見,龍愛卿就瘦了一圈!”


    龍賈不無感動地望著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國事家事,亂七八糟的全都碼在這兒,咱們君臣二人,想發福也是難啊!”


    龍賈眼中濕潤,聲音略帶哽咽:“微臣賤軀,死不足惜,君上龍體,千萬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們君臣都得保重,世間還有許多大事等著咱們呢!走,屋裏說去!”


    二人走進書房,宮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熱切地望著龍賈:“龍愛卿,這次召你回來,不用問你也知道是為何事!”


    “微臣也為此事求見君上!”


    “不瞞龍愛卿,寡人此番伐秦,雖說勝券在握,可愛卿知道,寡人並不魯莽。愛卿駐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實意問你,此戰可有幾成勝算?”


    龍賈遲疑一下:“微臣難以預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難以預知?愛卿是說,此戰並無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勝算;五年前則有六成,眼下,微臣隻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驚,“這——幾年不交手,秦人難道成了神兵不成?”


    龍賈的語氣不無憂慮:“君上,拋開其他不說,微臣隻說一點,十年前之秦以馬換糧,今日之秦以糧換馬;十年前之秦有地無人種,今日之秦有人無地種。君上,對於有人無地種之國,不可輕伐啊!”


    魏惠侯低下頭去,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著龍賈:“愛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經如此了得,再過十年,我大魏又將如何自存?再說,長弓既已拉開,不可不發!寡人向來一言九鼎,豈可中途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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