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丈夫深夜暴斃,年輕的妻子悲傷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及匠人親屬全被驚動了,無不趕來奔喪。因見匠人全身鐵青,眾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說是叫小鬼抓了,有說是叫閻王抽了,裏裏外外沒有一個好說辭。家人也覺得死相難看,趕忙弄來壽衣將他穿上。剛巧鄰居一個老丈有副現成的桐木壽材,家人出錢買過,將他入殮了。


    按照習俗,平民死後,入殮三日方能下葬。村人留他連過兩夜,於第三日向晚時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將他抬往村南的祖墳安葬。


    送葬途中,一長溜人披麻戴孝,號哭聲聲。


    因桐木壽材不重,村中石匠又都是力氣人,因而隻用了四人抬棺。四個抬棺者中,走在後麵的是死者的兩個鄰居,也是一對叔侄。將要走到墳地時,侄兒小聲對叔父說:“六叔,前日入殮時,我見裏麵的這人——”朝棺材努了一下,“臉色烏青,嚇死我了!”


    這位六叔額上虛汗直出,明顯一副勉力支撐的樣子,但還是瞪他一眼:“不要胡說,小心被他聽見,抓了你的魂!”


    說話間,六叔陡然打個趔趄,但又挺住了。侄兒做副鬼臉,正要嘲笑六叔膽小,突然呆了,怔怔盯住他道:“六叔,你臉上也——也泛青了!”


    他的話音剛剛落地,六叔再也支持不住,兩腿一軟,歪向一邊。棺木陡然失去一角支撐,滑掉於地。


    侄兒放下抬杠,哭叫道:“六叔!六叔——”


    眾人聞聲,齊圍過來。


    侄兒一把抱住六叔,走到路邊。六叔的臉色越來越青,一手緊抵喉嚨,一手指著棺材,費盡氣力說道:“是——是他——”


    侄兒似乎突然間意識到什麽,兩眼發直,慘聲驚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嘍!”瘋了般撒丫子就跑。


    眾人皆吃一驚,正自麵麵相覷,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臉色烏青,歪倒於地。眾人一看,是死去石匠的年輕妻子。


    眾人一下子傻了。又有人發一聲喊,大家各自慌神,四散逃去。


    此後沒過幾日,附近村裏死者頻頻,路上、田邊,處處可見全身青紫的屍體。活人都學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沒人去理死者。村頭一棵大樹下麵,幾個被鬼抓的村民佝僂在那兒等死,另有一人半跪在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禱。


    疫情迅速蔓延,幾天之內,竟已波及楚丘。楚丘守丞栗平聞知詳情,知是瘟神來了,使人飛報相府。


    這日是大朝,老相國孫機由於連拉幾日肚子,偏巧告假,在府中養病。收到急報,孫機匆匆閱過,臉色一下子變了,顧不上身體虛弱,急叫家宰駕上軺車,朝衛宮急馳。


    軺車在衛宮門口戛然而止。孫機在家宰的攙扶下走下車子,手捧急報,跌跌撞撞地踏上大殿前麵的台階。由於慌不擇路,加上身體疲弱,一隻腳板未能及時抬起,被台階上的青石結結實實地絆了一下。家宰眼疾手快,箭步衝上,一把扶住。


    看到這種情況,家宰也就顧不上家臣不得上朝的禮數,扶起孫機,緩步走上宮前台階。


    正殿裏,眾臣正在向衛成公奏事,突然看到孫機進來,頓時一怔。孫機衝前幾步叩拜於地,手捧急報:“啟稟君上,楚丘栗將軍快馬急報,平陽、楚丘陡起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則頃刻暴卒,輕則殘喘數日而斃。眼下死者逾百,百姓聞風色變,民心惴惴——”


    聽到“瘟病”二字,滿朝文武皆驚,麵麵相覷。


    內臣急走過來,從孫機手中接過急報,雙手呈與衛成公。衛成公顫著雙手接過,目光掃視一遍,神情竟如呆了一般。


    孫機小聲奏道:“君上——”


    衛成公醒過神來,長歎一聲:“唉,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兵禍前腳剛走,瘟神後腳就到,難道是上天亡我衛室不成?”將頭轉向孫機,“老愛卿,可有除瘟之方?”


    孫機搖頭道:“按史書所載,禹時洪水泛濫,雍州鬧瘟,曆時三月,屍橫遍野,死者逾十萬計;武王伐紂之時,殷地鬧瘟,死者不計其數,國都幾無禦敵之兵……君上,瘟禍不比兵禍。兵來尚有將擋,瘟禍……”


    衛成公聲音發顫,目光轉向朝臣:“這——這可如何是好?”


    太師眼中閃過一道冷光,眼珠子連轉幾轉,趨前一步:“臣弟有奏!”


    衛成公忙將目光轉向太師,急切問道:“快,愛卿有何妙策?”


    太師緩緩說道:“據臣弟所知,瘟病是天殺之禍,無方可治!”


    衛成公一下子怔在那兒:“這——愛卿是說,寡人獲罪於天了?”


    太師瞥一眼孫機,別有用心道:“君兄是否獲罪於天,臣弟不敢妄言。不過,眼下天降瘟神,卻是實情!”


    衛成公沉思有頃,目光緩緩落在太廟令身上:“愛卿主司祭祠,可否代寡人問問,寡人因何使上天震怒,降災於衛?”


    太廟令跨前一步:“回稟君上,恕微臣鬥膽犯言,前番戾氣上衝,彗尾掃庚,當是上天示警。微臣已將上天所示奏報朝廷,朝廷卻置上天所示於不顧,不當戰而戰,招致平陽屠城、楚丘、帝丘被圍之禍。戰事完結,朝廷又未及時敬天事鬼,化散戾氣,終釀此災!”


    太廟令振振有詞,不言君上,隻言朝廷,矛頭顯然是指向相國孫機的。衛成公聽得明白,半晌無言,末了長歎一聲:“唉,戰後理當敬天事鬼,寡人隻顧忙碌,竟是誤了。瘟神適衛,罪在寡人哪!”又頓一下,抬頭望向太廟令,“愛卿可否代寡人祈請上天,請上天召回此神,化解災殃?”


    太廟令奏道:“回稟君上,微臣並無此能。不過,據微臣所知,大巫祝可神遊上天,溝通鬼神,君上何不召他試試?”


    衛成公眼中亮光一閃:“快,有請大巫祝!”念頭一轉,“慢!擺駕太廟,寡人親去懇請!”


    衛國太廟位於宮城東南約三裏處,從地勢上講,是帝丘城內製高點。太廟十分古老,始建於三百多年前,是衛成公東遷帝丘後蓋起的首批建築,無論是建築規模,還是奢華程度,均高於後它而建的宮城。但宮城幾經擴建,太廟自建成後一直沿用至今,因而早與宮城不可攀比。盡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廟仍舊不失其初建時的尊貴和典雅。


    太廟自建成後,國家大小事項,從任免吏員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斷的,曆代衛公均要到太廟求大巫祝問卦。這也使太廟變了性質,名義上是衛室的祭祠場所,實際上卻是衛國的權力中心,是決策衛國大政的終端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廟的太廟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熱。而按照祖製,太廟曆來由太師管轄,決定太廟令、大巫祝人選的自然是當朝太師,因而,太師在朝中可謂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然而,衛成公即位不久就起用孫機為相,太廟的作用陡然降低,因為國家大事,無論多麽棘手,孫機總有辦法應對,且大多應對得還算得體。時間久了,衛成公遇事隻找孫機商議,隻在年節祭祠、婚喪嫁娶時才去太廟。太廟權力大大削弱,太師自也風光不再。前番魏人打來,太師看準情勢,極力主和,不想孫機卻一意抗戰,使他猝不及防,在滿朝文武麵前灰頭土臉,麵子盡失。太師本寄厚望於戰事的結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襲河西,魏人主動撤兵,孫機死命一戰,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師、太廟令、大巫祝等甚是失落,正自苦無良策,偏瘟神下凡相助來了!


    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之時,大巫祝正端坐於廟堂殿前,雙目微閉,似已入定。小巫祝急走進來,在他耳邊私語一番。大巫祝全身震顫,二目圓睜,光芒四射:“哦,瘟神降於平陽、楚丘,君上親來懇請?嗯,太師何意?”


    “太師吩咐,相國孫機從未敬天事鬼,力促君上以弱抗強,上天震怒,方使瘟神下凡,以懲戒衛人。太師要上仙作法祭天,溝通瘟神,莫使他犯境帝丘,殃及都城,同時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機迫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聽那孫機蠱惑!”


    大巫祝沉思有頃,冷光收攏,眼睛閉合,似又恢複入定狀態,口中迸道:“轉稟太師,就說小仙心中有數了!”


    這日黃昏,就在衛成公擺駕太廟後不到兩個時辰,十幾個皂衣宮人手持令箭匆匆走出太廟,各乘快馬,分馳全國各地。其中兩匹快馬徑奔帝丘西門,一匹出城,如飛般朝楚丘馳去。另一匹在城門處停下,馬上皂衣人勒住馬頭,朝城門尉宣旨:“城門尉聽旨!”


    城門尉叩拜接旨:“末將接旨!”


    皂衣人朗聲宣道:“平陽、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命是從!”


    “末將遵旨!”


    “傳大巫祝令,自接令時起,關閉城門,許出不許入,違令者斬!”言訖,皂衣人將一隻令箭拋落於地。


    城門尉撿起令箭,朗聲說道:“末將得令!”


    皂衣人也不答話,打轉馬頭,朝另一城門急馳而去。


    望著皂衣人漸漸走遠,城門尉朝眾軍士喝道:“還愣什麽?快關城門!”


    八名士兵“刷”地拉起吊橋,“吱呀”一聲將城門重重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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