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巢子轉向他:“哦,你明白何事?”


    “鬼穀先生不重天下苦難,卻重道器。若是看到有此道器,鬼穀先生必喜而琢之。孫賓若得鬼穀先生琢磨,或將成為天下大器。以孫賓質性,若成大器,必有大利於天下!”


    隨巢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隻是輕歎一聲,回身走去。


    雲夢山位於魏、趙、衛交接的朝歌地界,西連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處山高林密,人煙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後,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趙、魏、衛三國誰也不曾在此設官置吏,致使數百裏雲夢山區成為三不管之地。


    孫賓辭別隨巢子,經平陽地界徑向西走,不消兩日,就已來到河口古鎮宿胥口。從這裏渡過河水就是朝歌地界,隻要再涉過淇水,雲夢山也就到了。


    雲夢山就在前麵,孫賓因而並不著急,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傳聞三百年前,遠在周定王時,河水泛濫,就是從這裏大決口後首次改道,經白馬口東行至頓丘,然後北行,合了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裏的最大渡口,也是溝通趙、魏、衛諸地的重要津渡,南來北往的客商甚多,許多人在此經營店鋪。因而,自殷商以來,這裏就是重鎮,最繁華時段常住人口一萬多,關稅收入更是大筆財富。此處本屬衛國,因受趙、魏兩家擠對,衛人已於百年前放棄。衛人撤走後,這裏迅速成為趙、魏兩國必爭之地。魏武侯時,趙、魏在此接連發生三次衝突,雙方死傷上萬人,直到魏將吳起出馬,宿胥口才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為大集,初五、二十五為小集。眼下時過三夏,正是農閑時節,這日又剛好十五,方圓百裏都有來趕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孫賓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完全被古鎮裏的熱鬧吸引住了,兩隻大眼睛不無驚奇地張望街道兩側的房舍和店鋪。


    一處高台上悠然坐著三個壯漢,專注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裏尋覓。其中一人注意到身著衛人服飾、木頭木腦的孫賓,急推兩個夥伴一把,朝他們努了努嘴。兩人會意地點了點頭,溜下台階,混入人群中。


    前麵一段更加擁擠。兩個壯漢擠到孫賓跟前,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擠擠扛扛,推推攘攘。孫賓也沒在意,兩眼依舊在東張西望。最先注意到孫賓的那人緊緊跟在孫賓身後,一隻手麻利地探入孫賓的包袱,摸出一隻沉甸甸的布包,溜出幾步,響亮地打聲呼哨。兩人知道同夥得手,也自離去。


    孫賓對此茫然無知。待到走過這段擁擠的街道,他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麵。孫賓精神一振,邁開大步走向渡口,近前一問,方知這一船剛走,下一船還要再候半個時辰。


    孫賓站在河邊,癡癡地望了會兒河水,折身回到街上。看到旁邊有家客棧,孫賓感到肚子饑餓,走進店裏,尋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來兩道小菜、一盤牛肉和一壺老酒,一邊悠悠吃著,一邊欣賞大街上的景致。


    孫賓坐下不到一刻,一個頭戴鬥笠的年輕人走到門口,朝門外又望一眼,這才跨進店裏,走至孫賓對麵的幾前坐下,將鬥笠朝下又拉一拉,幾乎蓋在眼睛上,衝小二喝道:“小二,來兩斤牛肉,兩碟小菜,一壇老酒!”


    小二答應一聲,即去準備酒菜。由於早過正午,不是吃飯時辰,客棧中並無他人。那人掃孫賓一眼,正好與孫賓的目光相撞。孫賓朝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那人也不答話,徑自別過臉去,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


    不一會兒,小二也為那人端上酒菜。放好菜後,小二轉身時,無意中將他的鬥笠碰落於地。小二急忙拾起,對他連連躬身:“對不起,客官!”


    那人冷冷地白他一眼,什麽也未說,隻將鬥笠重新戴在頭上,似乎這兒仍是太陽地似的。小二覺得奇怪,卻也未說什麽,轉身走開了。


    此人正是龐涓。


    龐涓從安邑逃出,在韓境避過一時,趁河西大戰、魏人無暇他顧之機隱姓埋名,潛往大梁,尋找叔父龐青。龐涓按照父親昔日所講,在大梁連尋數日,眾人皆說不知此人。龐涓正兀自著急,一個知情老丈說,龐青十幾年前已攜家搬走,聽說前往宿胥口去了。龐涓大喜,當下離開大梁,趕往宿胥口,查遍所有店家,竟是沒有一個姓龐的。龐涓心中懊惱,思量多時,竟是無個去處。看到渡口,龐涓心中一動,欲渡河水前往趙國,在趙暫避風頭,尋機複仇。趕過去一看,與孫賓一樣,也是無船。像孫賓一樣,龐涓返身走回,看到這家客棧,就也進來點些酒菜,一邊吃飯,一邊候船。


    看到酒肉上來,龐涓搬起酒壇,倒滿一碗,拿筷子夾起一塊牛肉送入口中,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孫賓、龐涓各自吃喝,誰也沒有說話。不消一刻,孫賓已經吃飽,朝賬台叫道:“小二,結賬!”


    小二答應一聲,拿了一張竹簽過來,擺在孫賓麵前,滿臉堆笑道:“客官請看,這是您點的酒菜,共是五個布!”


    孫賓瞧也不瞧,口中說道,“好咧!”當下拿過包袱,伸手進去。摸了一會兒,孫賓心裏咯噔一下,忙將包袱擺到桌上抖展開來。裏麵除去幾件隨身衣物之外,並無一銅。


    孫賓大驚,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竟是分文俱無。孫賓一下子傻了,窘在那兒,以手撓頭,似乎在想這是怎麽回事。


    小二臉上的笑意漸漸僵住,看到孫賓實在拿不出錢來,朝櫃台那邊大聲叫道:“掌櫃的,您過來一下!”


    掌櫃的已經意識到發生何事,沉臉走來。


    小二指著孫賓:“掌櫃的,此人怕是個白吃的!”


    掌櫃的“啪”地照小二就是一巴掌:“你個蠢貨,狗眼看人低,這位壯士像是白吃的嗎?瞧人家這身衣冠,還能付不起這點飯錢!”


    孫賓臉色更窘:“在下——在下原本有錢來著,包袱裏早晨尚有二十金呢!”


    掌櫃的朝小二看一眼:“聽到了嗎?包袱裏早晨還有二十金!你個蠢貨,見過二十金嗎?”扭頭轉向孫賓,語氣嘲諷,“嘿嘿嘿,我說客官,要想編謊兒,就得編得大一點,二十金太小了,至少也得是五十金!”


    孫賓越發手足無措:“在下——在下真——真——”


    掌櫃的愈加刻薄,搖頭晃腦道:“看你溫文爾雅的樣子,縱使在下見多識廣,也差點被你蒙了!好好好,客官沒錢也罷,小二,客官共欠多少?”


    “打總兒是五布!”


    “五布?”掌櫃的眼珠兒一轉,“小夥子,這麽著吧,咱們做個交易,一個布一個響頭,你隻要磕下五個響頭,咱就兩不相欠!”


    掌櫃的說完,順手拉過一張矮凳,張開衣襟坐下,準備收頭。


    孫賓何曾受過這般羞辱,臉色紅得像隻紫茄子,手指掌櫃:“你——你——為此區區五布,竟然這般欺人!”


    掌櫃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區區五布?我欺人?我開飯店,你吃白食,反過來倒說是我欺人!明白告訴你吧,小夥子,爺天天在此開店,南來北往都是過客,什麽鳥人沒有見過?磕吧,磕一下,喊聲爺,待爺應過,再磕下一下,否則,磕也是白磕!”


    孫賓指著桌上的包袱:“這隻包袱,連同裏麵的衣物,權抵五布,行麽?”


    掌櫃掃一眼攤在那兒的包袱,又出一聲冷笑:“你當爺是收破爛的?!”


    孫賓急了,從腰間解下佩劍,放在桌上,冷冷說道:“此劍少說也值十金,權抵五布如何?”


    掌櫃的損人勁兒全上來了,將腦袋連晃幾晃:“爺是做生意的,要此破劍何用?”


    孫賓急道:“那你想要什麽?”


    掌櫃的又晃一晃腦袋,陰陰一笑:“我呀,不瞞你說,一輩子伺候人,一輩子喊人爺,今兒個啥都不想,就想聽聽這聲爺是個啥滋味兒!莫說是你這個包袱,莫說是你這柄破劍,縱使你脫光身上所有,爺我一件也不稀奇!似你這種強吃白食的,爺我隻有一招:要麽五個布,要麽五個響頭,你自己來選!”


    孫賓怔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正自發窘,一塊黃黃的金子“啪”地飛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孫賓的幾案上。金塊彈跳一下,滾落到地板上,又彈幾下,方才定住。


    掌櫃陡然一怔,扭頭看去,正好與龐涓的冷冷目光撞在一起。龐涓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掌櫃的,你看這塊金子值不值五布?”


    掌櫃的知道遇到硬茬兒了,連聲說道:“值值值!”


    “若是值的話,就折算五布,權抵這位壯士的飯錢!”


    掌櫃的原本心裏發虛,這又遇到硬茬兒,隻好滿臉堆笑:“哎喲喲,這位爺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扭頭對小二厲聲喝道,“還不快點把這位爺代付的五個布撿起來!”


    小二彎腰去撿,龐涓卻擺手止住他,緩緩站起,踱到金幣跟前,拉下鬥笠:“我說掌櫃的,這是五個大布,小二手賤,如何撿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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