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眾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隻管講來。”


    張儀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忖知長者必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拱手道:“晚生以為,未來天下,或歸於楚,或歸於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誌輔助楚王成此帝業。就楚國眼下而言,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為屏障,以大海為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聽聞此言,長者兩眼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也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疼得張儀差一點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含笑說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為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一時語塞,竟是怔了。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於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幾許,爪有幾多,爪長幾許,威於何處,弱於何方——”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大吃一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穀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親一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見長者目光仍在緊緊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連連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致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言訖,緩緩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一怔,隻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長者退出,外麵立即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進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看到錦緞下麵,香女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采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蟬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又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士子,你又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士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隻好緊閉兩眼,一步步後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已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士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麽?”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一把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張儀急了,追前幾步,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睜眼看到自己正在緊緊摟抱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張儀頓覺羞紅滿麵,尷尬不已。許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過來,見此情景,臉色緋紅,一頭蹭進他的懷裏,喃聲顫道:“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竟然發現,自己的肢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急步趨前。香女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點頭,緩緩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誌,老朽歎服。賢婿胸懷天下,為天下而謀楚,為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


    張儀拱手道:“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


    長者嗬嗬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


    “請老丈教我!”


    長者侃侃言道:“勾踐滅吳之後,領大兵北上入淮,與晉、齊三戰而勝之,周王使人賜勾踐胙肉,命其為伯(bà,通霸)。勾踐屢勝,野心膨脹,欲霸天下,遂兵臨泗上,與齊人複戰於徐州,大勝之。勾踐乘勝追入齊地,大兵攻至臨淄,卻遭慘敗。勾踐引兵退據琅琊,以大海為依托,與齊人對峙。勾踐本欲複仇,不想卻生病身死,越國亦因之勢衰。其子與夷引兵南回,傳位數世,偏安東南,再無北上爭霸之心。諸咎之亂後,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為君,躲於丹坑,越人點燃艾蒿薰他,逼他出來做王,是謂越王無顓(zhuān)。無顓為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未過幾年,憂懼交加而死,其弟繼位,是謂無疆。無疆繼位二十二年,勵精圖治,越國大治。數年前,楚大夫賁成因家族瑣事得罪昭氏,滿門遭誅,賁成奔越。賁成才華橫溢,劍術高超,甚受無疆寵愛,用為上將軍。賁成得誌,自比子胥,欲佐無疆成就大業。無疆自得賁成,野心勃起,欲圖先王勾踐未竟之業,稱霸中原——”


    聽到此處,張儀撲哧一笑:“嗬,這對君臣,一個追比勾踐,一個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麽,恍然有悟,“難怪越人陳兵琅琊,原來如此!”


    “是的,”長者點頭道,“除賁成之外,無疆身邊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倫奇,二是阮應龍。倫奇是越國高士,博古通今,謀事周全,無疆拜他為國師,對他言聽計從,大小國策,皆由他出。阮應龍出身於甬東漁家,外號海蛟,極通水性,精於舟戰,無疆拜他為甬東舟師主帥。賁成本欲引越兵伐楚,倫奇、阮應龍卻力主伐齊,無疆最終聽從二人之見,決定先行伐齊,以踐先王之誌。賁成拗不過眾人,方與越王一道引兵伐齊。”


    張儀怦然心動,閉目陷入深思,有頃,抬頭問道:“請問老丈,無疆威於何處?”


    “無疆與其兄長無顓判若兩人。在內,天賦異秉,少有雄心,讀書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體恤部眾,自繼位以來,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賁成、倫奇諸人,也對他深懷敬意,願意為他效忠。在外,天生神力,精通劍術,有萬夫不當之勇!”


    “他又弱於何處?”


    “在內,不識時務;在外,天生劍癡。”


    張儀大睜兩眼:“請老丈詳解!”


    長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戰國,此人仍做春秋爭霸之夢,當是刻舟求劍,不識時務。此人視劍如命,精通劍術,癡迷技擊。無論何術,一旦入癡,耳目必為所障。”


    聽至此處,張儀不可置信地望著長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歎服。依老丈見識,定是世間高人。晚生冒昧,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長者笑道:“‘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當。”緩緩起身,“賢婿若想知曉老朽,請隨我來!”言訖,頭前走去。


    張儀略略一怔,與香女一並起身,緊隨於後。


    二人跟著長者,左拐右轉,不一時,來到一處院落。張儀打眼一看,知是家廟。三人走進廟堂,見堂中擺著一排幾案,案上供著一排靈位。張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最中間的靈牌上,上麵赫然寫著“公孫雄”三字。


    看到這個名字,張儀頓有所悟,再目視香女,見她已在牌位前緩緩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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