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前後觀之,這個圈套極是周密,依昭陽之才,斷也想不出的。”


    “對,對,”太子槐連連點頭,“如此周密機算,確非昭陽才力所能為也。愛卿可知是何人所謀?”


    “秦國上卿陳軫。”


    太子槐大是驚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兩眼緊盯靳尚。


    “微臣探知,”靳尚不急不緩,“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陽府宅斜對麵。臣還探知,昭陽晉獻陛下的那個白姬,就是陳軫從秦國帶來的。陳軫在府中密養兩年,突然於此時獻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頃,頓住步子:“陳軫與張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要害張子?”


    靳尚略略一怔,垂首應道:“臣也不知。不過,以臣推測,張子既是大才,若是見用於楚,必對秦國不利。陳軫既與昭陽相善,理自應為昭陽謀劃。可惜如此大才,千裏迢迢奔楚,為楚立下蓋世奇功,卻不明不白地死於暗算,當是楚國之悲。再說,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執掌大柄,身邊若無張子籌策,豈不是個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中在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無遲疑,凝眉有頃,抬頭問道:“依愛卿之見,本宮該當如何行事?”


    “陛下所失,不過是一塊寶玉。張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數千裏,此功當可抵過。殿下可懇請陛下,求他看在張子滅越這樁功勞上,赦免張子死罪。隻要張子留得一命,就有戲文可唱。若是張子死於非命,一切全都沒了。”


    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一動:“有了!起駕章華台!”


    “臣遵旨!”


    靳尚備好車駕,揚鞭催馬,載太子槐馳向章華台,叩見威王。


    威王仍在震怒,但氣頭已過,態度較昨日明顯緩和。


    太子槐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你是為張儀求情來的吧?”威王開門見山,冷冷問道。


    “兒臣不敢,”太子槐再拜,應道,“兒臣以為,和氏璧是我鎮宮之寶,張儀竟敢在眾目睽睽下將其竊走,其心可誅,罪在不赦!鑒於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國昭陽及數十位嘉賓,兒臣甚想親審此案,叩請父王恩準!”


    威王思索一時,點頭道:“也好。你可代寡人問問張儀,寡人待他不薄,還打算委他以重任,他為何恩將仇報,做此苟且之事?”


    “兒臣遵旨!”


    太子槐領完禦旨,匆匆趕至司敗府,聞知項雷正在刑室裏審問張儀。


    項雷是昭陽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親侄,也即昭陽表弟。鑒於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項雷甚是用心,嚴刑拷問,一心欲逼張儀認罪,供出和氏璧下落。項雷施出種種酷刑,張儀卻是生就的倔脾氣,且又委實受屈,死不招認。


    張儀昏死數次,又被冷水澆醒,試用新的刑具。太子槐趕到時,張儀又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項雷喝令鬆刑,獄卒連潑數遭冷水,張儀仍舊沒醒。項雷一怔,拿手指在張儀的鼻孔前擋了下,見仍然有氣,令人將他抬下刑台。


    正在此時,太子槐在靳尚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進。


    項雷見是太子,慌忙跪叩:“微臣項雷叩見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光臨,有失遠迎,請殿下降罪!”


    太子槐掃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張儀,心裏一揪,沉臉問道:“將他打死了?”


    項雷應道:“回稟殿下,犯人隻是暫時昏死過去。”


    太子槐鬆了口氣:“沒死就好。招認了嗎?”


    項雷連連搖頭:“此人嘴硬,死不招認!”


    太子槐掃一眼張儀:“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要好生照料,切莫讓他死了。”


    “微臣領旨!”項雷應過,急令獄卒抬走張儀,傳獄醫急救。


    太子槐走到主審台前,在席上坐下:“拿供詞來!”


    項雷遞上供詞。


    太子槐審看一時,又要來案卷,細審有頃,轉對項雷:“有副本嗎?”


    “有。”


    “取副本來。”


    項雷拿來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緩緩起身:“項愛卿,張儀性硬,不能硬逼。萬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寶玉來,陛下怪罪,你可擔當不起!”


    項雷叩道:“微臣遵旨!”


    太子槐安頓已畢,不及回宮,即與靳尚馳至章華台,求見威王,稟道:“父王,兒臣審查此案,覺得疑雲重重。”


    “哦?”威王急問,“是何疑雲?”


    太子槐將一大堆案宗副本及張儀的供詞放在幾上,緩緩說道:“但凡竊賊,必有預謀。小偷尚需踩點,何況是前往柱國府盜取天下至寶的大盜?反觀張儀,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陽府赴宴,且此前並不知賞玉之事,根本無法預謀。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據案宗所述,張儀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並無幫手。又據張儀府中仆從所述,張儀回郢之後,一直待在府中,並無外出,也即張儀並無機會尋覓幫手。此其二也。據兒臣所知,張儀並不是愛財之人。再說,張儀受恩於陛下,貴為會稽令,在楚前途無限,如何肯為一塊寶玉失去錦繡前程?此其三也。張儀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數次,死不肯招,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竊賊斷不肯為。此其四也。張儀一口咬定將寶玉交予一個紫衣女人,兒臣以為,或非無稽之談。賞玉賞至張儀手中,府中失火,眾客皆去相救,此時有人討要寶玉,張儀在此情勢下,自會失去分辯,誤以為是巫女前來取玉。據兒臣所查,有在場的賓客議及此事,說張儀當時的表情,也不似裝出來的。此其五也。有此五點,兒臣是以——”


    威王眉頭緊凝,擺手止住他,沉聲道:“這麽說來,是昭陽陷害於他了?”


    太子槐搖頭:“兒臣以為,昭陽不會故意陷害張儀。”


    “他為何不會?”


    “也有幾個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談,“一是此事涉及宗廟,身為昭氏後人,昭陽斷不會在宗廟裏欺天害人,為昭門抹黑;二是昭陽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為母驅邪祈福,昭陽自也不會不誠,何況又是江氏夫人內寢失火,昭陽縱有此心,也不能不顧及母親安危;三是在場諸賓客中,並不全是昭氏一族,黃氏、項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在場,兒臣審看他們的證詞,與昭陽、張儀所述一絲無差——”


    “寡人問你,”威王再次打斷他,“張儀既沒偷玉,昭陽也沒陷害,此玉哪兒去了?難道它會插翅飛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頃,小聲應道:“方才回來,兒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兒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會不會——”


    威王心頭微凜,傾身道:“你是說——”


    “兒臣在想,昭門祭玉,舉門禁紫,如何又來紫衣之人?還有那場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燭火,蠟燭從未倒過,偏巧那日倒了。兒臣依據案宗所述,將前後過程串聯起來,父王請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陽求玉,父王恩準,神巫祭玉,三十六陽剛男子,張儀返郢,昭陽盛請,家廟賞玉,江君夫人臥寢失火,張儀守玉,紫衣女子從天而降……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了的,環環相扣,緊湊得一絲不差。”


    威王身體後仰,倒吸一口涼氣,閉目冥思,睜眼問道:“槐兒,聽你這麽說,難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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