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六年秋,一位奧地利某將領的侍從武官,在維也納市中心薩赫飯店(hotel sacher)的熟食店,動手打了一名俄國外交官。那一年,普魯士、奧地利這兩個向來相互支持的國家,打了七個星期的戰爭,最後以那年七月的柯尼希格雷茨(k?niggr?tz)之役,普魯士將奧地利打得無力再起,實質性地結束了這場衝突。而在這場為時不長的戰爭中,俄國一直作壁上觀,看它的兩個大國級對手廝殺。就是因為這個俄國官員暗暗嘲笑奧地利兵敗普奧戰爭,令這位侍從武官大為惱火,於是對他揮拳動粗。


    薩赫飯店那場扭打升級為國際事件,引發俄奧即將一戰的揣測。即便後來的發展表明這些傳言是假,卻間接表示奧匈帝國雖潰敗於柯尼希格雷茨,但該帝國和其哈布斯堡王朝統治者仍有可能打算獨力與俄國在戰場上一較高下。


    但到了一九一四年,已不再有這可能。那時,奧地利是與匈牙利合組的二元君主國的一部分,已淪為巴爾幹強權,隻能與意大利爭奪“最小大國”的蔑稱,且和奧斯曼帝國一樣有可能從大國俱樂部被徹底除籍。這一令人瞠目結舌且快速的轉變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就和奧地利最後一場戰爭(從頭至尾一場慘烈、魯莽的大敗)的過程一樣有趣。


    要探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根源,必然要從維也納開始。吞噬歐洲和世界的大火,就在那裏點燃,然後往四麵八方擴散。這場慘絕人寰之戰爭的遠因、近因,都可歸於哈布斯堡家族的奇特世界觀和其難以駕馭的中歐領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近因,公認是哈布斯堡大公弗朗茨·斐迪南(franz ferdinand)在一九一四年六月遭波斯尼亞的塞爾維亞人加夫裏洛·普林齊普(gavrilo princip)暗殺後爆發的七月危機。奧匈帝國懷疑有俄國當靠山的塞爾維亞政府是這一暗殺陰謀的幫凶,在此一猜疑的推波助瀾下,緊張情勢於七月節節升高,終於在八月爆發戰爭。一戰的遠因包括帝國主義——歐洲列強、美國、日本——對以亞洲和非洲境內為主的新市場、原材料、海軍基地的爭奪;另一個遠因是相抗衡之同盟體係的存在——英法俄的三國協約和德奧意的三國同盟。


    這些同盟體係本身就充滿危險因子,一旦配上侵略性的戰爭計劃、靠強製征兵建立的大軍、現代軍備(無畏級戰艦、急射野戰炮、高爆彈、機槍),危險性更暴增。事實上,始於一八九〇年代的歐洲軍備競賽,也是促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有力推手。一九〇五年,德國出爐施裏芬計劃(schlieffen n),以迅速動員德國、奧匈帝國軍隊用於攻勢作戰,並招來法國、俄國推出同樣咄咄逼人的戰爭計劃作為響應。一八九〇年代即開始的陸海強大軍事工程,賦予這些計劃堅實的武力後盾,使本已詭譎凶險的一九一四年更為詭譎凶險。


    在此期間彌漫歐洲的普遍反動心態,也是一戰爆發的推手。歐洲的心髒地帶被喜怒無常、心態保守的君主國(俄、德、奧匈、意)宰製。沒有自由主義政府作為安全閥,這些政權惴惴不安地看待當時的新政局、新文化、新作風。誓言廢除君主製的社會主義黨,一九〇六年成為德國國會裏的最大黨,促使至少一名德國將領呼籲打“一場痛快的戰爭以終結到處可見的混亂”。俄國、奧匈帝國和意大利境內的保守派持類似看法,英國、法國的保守派亦然。戰爭將使當權者可以名正言順戒嚴、痛擊工會、鎮壓“顛覆性”政黨;也將強化國家戰力,掃除社會中的廢物,削弱物欲和色欲,重振愛國精神。對於這場隱隱然即將降臨的慘烈戰爭,最後將造成一千六百萬人死亡、兩千一百萬人受傷的戰爭,他們竟如此天真以對,至今仍令人費解。


    這場塗炭生靈之戰爭的爆發,奧匈帝國扮演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角色。如今常有人主張,由於盟友奧匈帝國的虛弱,德國才刻意且吊詭地加速這場戰爭的爆發。身兼政治家和史學家兩種角色的丘吉爾,指出此荒謬而危險的狀態,即“歐洲的榮耀與安全竟係於其最薄弱的環節上”[1]。身處於現代“民族主義時代”,奧地利正逐漸解體。奧匈帝國是個基本上屬封建性質的大國,有十餘個民族生存其上的帝國版圖,乃是十六世紀時拙劣拚湊而成,然後受到想建立聯邦、自治或獨立的轄下諸民族攻擊,這帝國踉踉蹌蹌走進二十世紀。


    德國對奧匈帝國未來發展的不安,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要原因之一。丘吉爾則在其講述第一次世界大戰東部戰線曆史的著作中,稱這可能是唯一原因:“這一惡性且致命的衰退,使人類的和平與文明取決於交替肆虐哈布斯堡君主國的解體過程和短暫複蘇時期。”[2]一九〇五與一九一一年德國人為摩洛哥問題幾乎與法國、英國開戰,卻見到奧地利人最後臨陣退縮,於是在一九一四年七月危機爆發時,德國人把這視為在這君主國還未因其內部分裂對立而垮掉時,或尚未遭周遭的泛斯拉夫強權俄國、塞爾維亞吞並前,使奧匈帝國振衰起敝的最後和最佳機會。


    《哈布斯堡的滅亡》談奧匈帝國一蹶不振的衰退和此衰退對歐洲文明的衝擊。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大體上遭史學界忽略的一個區塊。大部分史學家都提到奧匈帝國的衰弱,但未深究其衰落。還有些史學家將奧匈帝國視為不折不扣的強權來分析其軍事關係與對外關係,好似任何不尋常之處都是本該如此。本書說明奧匈帝國在一八六六年打了(且輸了)它最後一場歐洲大戰後幾十年的衰落,闡述它如何踉踉蹌蹌走過一九一二至一九一四那關鍵數年,借此填補這塊遭冷落的區域。在那關鍵數年裏,巴爾幹半島騷動不安,維也納觀望、猶疑、再觀望,然後瘋狂跳入一場沒有勝算的大戰。


    如果說奧匈帝國決定加入這場戰爭已夠魯莽,那麽該帝國一九一四年的攻勢(第一次世界大戰研究裏另一個受史學界冷落的區塊),則更為魯莽,且是該帝國所做出最為冒進的舉動。一九一四年奧匈入侵塞爾維亞、俄國之舉早已規劃多年,而其一塌糊塗的慘敗,則坐實了戰前還隻是在懷疑層次的奧匈之無能。一九一四年八月在塞爾維亞、俄羅斯的戰事,確立了此後直至一戰結束的格局:過度擴張的德國、忙得喘不過氣的俄國、高舉雙手而鬥誌全消的奧匈帝國。


    奧匈是掀起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推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局上,也起了同樣關鍵的作用。一九一四年的作戰計劃,十年前就已確立。德國要以氣勢萬鈞、攻擊側翼的“右勾拳”穿越比利時消滅法、英軍隊(施裏芬計劃的第一階段),奧地利則要又快又有效率地動員部署於波蘭南部與烏克蘭西部(哈布斯堡王朝名之為加利西亞的邊境地帶)的四個奧匈野戰集團軍,發動凶狠的正麵攻擊,以削弱、破壞俄國的“蒸汽壓路機”(六百萬大軍)。這一計劃指望奧地利的行動擋住行動緩慢的俄國人,為德國打贏西部戰線爭取時間,然後搞定西部戰線的德國揮師三百萬向東,與兩百萬奧地利軍隊聯手,和俄國決一死戰。製定計劃者認為俄國撐不過這波攻擊。俄軍兵力龐大,但受製於教育水平低和從外套、靴子、藥物到步槍、炮彈等所有物資的短缺,戰力有限。塞爾維亞人則被認為不值一慮。奧匈帝國軍隊將以八個師組成的“最小巴爾幹兵團”(minimal balkan group)擋住他們,另外四十個師則對付俄軍。解決俄軍之後,奧匈才會動手擊敗貝爾格萊德,將其瓜分。


    德國人為何未能在西線獲勝,我們知之甚明。有多部探討馬恩河(marne)戰役、伊普爾(ypres)戰役的書籍,還有小毛奇(〔helmuth von moltke the younger〕設計並督導德國作戰計劃之落實的主要人物之一)對施裏芬計劃和其運用的分析,告訴了我們原因。但一九一四年東部戰場是怎樣的情況?對那裏的戰事,我們的了解非常粗淺。仍抱著大國身份不放的奧地利,派了二十個師(而非八個師)攻打塞爾維亞,為何仍落敗?東部戰線與俄軍的交手是什麽樣的情況?曆史著作談到一九一四年八月奧匈帝國在克拉希尼克(krásnik)和科馬魯夫振奮人心的大捷,但接下來,在下一頁,就令人一頭霧水地描寫奧地利人從這兩地慌亂的撤退,把波蘭和烏克蘭全留給俄國人,並要求德國派大軍來救,從而使德國人打贏西部戰線的任何希望注定成為空想。


    奧匈帝國焦慮不安於自己大國地位的沒落,且不肯麵對現實,仍裝出大國的身段。這兩種特質既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因之一,也是其戰敗的根源。一戰隨著哈布斯堡王儲和其妻子在薩拉熱窩遭開槍暗殺而揭開序幕。但這一暗殺原本不該引發一場世界大戰。為何會引爆一戰,不隻與德國的侵略心態大有關係,也與奧匈帝國在一戰期間明顯可見的那種愚蠢行事大有關係。就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外交官擬好立場刻意強硬而將使戰爭變得無可避免的最後通牒時,奧地利軍方完全未針對開戰做任何準備。事實上,一九一四年七月危機正熾時,奧地利的將領和政治家在度假——為國家受傷害而憤慨不已的大國領導人竟還能悠哉度假——這著實令人匪夷所思。戰爭爆發時,奧地利人在維也納的驅策下抱著同樣鬆散的心態出征,派出一支在運輸工具、火炮、炮彈、機槍、步槍、戰術等各個重要方麵都不堪一擊的軍隊。


    奧匈帝國領導人才的不足,至少是同樣嚴重。弗朗茨·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ph i)皇帝,有著慈愛的眼神和羊排絡腮胡,乃今日奧地利觀光業的寵兒,但在一九一四年卻是個惡性十足的人物。這位皇帝雖不如捷克作家雅羅斯拉夫·哈謝克(jarov ha?ek)在其小說《好兵帥克》(<i>the good soldier svejk </i>)中所說的那麽老邁昏庸(“讓兩個奶媽一天喂奶三次,糊塗得大概不知道正有戰爭在打”),卻有多年處於驚人的衰老狀態。他洋洋自得地霸著皇位,不肯讓作為皇儲的他那五十歲的侄子弗朗茨·斐迪南(franz ferdinand)接位,卻又不願善盡皇帝的職責。在一九一四年前的那些年裏,哈布斯堡君主國走到每個重要的十字路口時,這個昏聵的老人都使這個君主國困在路中央,束手無策。


    相對於這位八十四歲的老皇帝,六十一歲的參謀總長弗朗茨·康拉德·馮·赫岑多夫(franz conrad von h?tzendorf)將軍,是“青年土耳其黨人”(young turk)一員。康拉德被視為傑出戰略家,並被認為若他日後碰上大而笨拙的俄羅斯,還有塞爾維亞,都將克敵製勝,但結果並非如此。他的實際表現為何和外界期望背道而馳,乃是另一個有趣且受冷落的故事。因為康拉德,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東部戰場單調乏味,毫無精彩可言。即使就一九一四年的寬鬆標準來看,他的領導統禦和決策都糟得離譜,幾星期內就毀掉了奧匈帝國軍隊。


    奧匈帝國的不成器,也拖垮其盟邦德國。不管德國曾對打贏這場大戰抱有什麽希望,這希望都隨著一九一四年奧地利顏麵盡失的慘敗而破滅。奧地利那幾場敗仗留下燜燒的土地——敵我爭奪的波蘭、加利西亞、塞爾維亞——加重了德國的負擔,使德國欲在任何重要的戰線上贏得勝利,都變得更為困難。若在戰爭初啟時,奧匈帝國的戰場表現得不這麽糟,即使隻是尚可,德國在這點上都會輕鬆許多。本書為一場通常被人從西邊視角來看的戰爭增添了東邊的麵貌,有助於說明維也納和柏林為何落入沒有勝算的消耗戰,終至落敗。  <hr/>


    [1] winston s. churchill,<i>the world crisis:the eastern front</i>(london:thornton butterworth,1931),32.


    [2] winston s. churchill,<i>the world crisis:the eastern front</i>(london:thornton butterworth,19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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