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搖下車窗,深深地呼吸了兩口冰涼的空氣,然後馬上關上車窗,並回頭看看唐敏有沒有被驚醒,他看見唐敏似乎睡得很香,才放下心來,繼續輕輕道:"但是,你也知道,小孩子總是有很多問題要問,很多話想說的。所以那時我很喜歡和小動物說話,在我們家鄉那個地方,別的小動物很少,隻有——"


    張立接著道:"小狗很多。"


    卓木強巴笑笑,道:"嗯,是啊。你可知道,狗的智商相當於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它們能聽懂並記憶兩千到三千個單詞,毫無疑問,它們也可以理解一些簡單的詞句,並可以通過人體氣息的分泌感知人的情緒:憂傷,高興,憤怒。我很幸運選擇了和它們做朋友,我從未見過一種生物具備如此的優點,它們忠誠、機靈、友好、溫馴,認定了主人,便一生也不會改變。不少小狗是出生不久就離開了母親的,所以人類主人在它們眼裏,就是母親。不管這個母親富裕還是貧窮,善良還是凶惡,它們都會至死相隨,永不離去,除非主人是要離開它們。"


    張立道:"強巴少爺似乎很有感觸呢。"


    卓木強巴道:"給你說兩個小故事吧,都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曾在英國的小鎮巴夫看到過乞丐犬,那是一頭叫多羅的查理王獵犬,多羅並不知道自己的身價,跟著一名酗酒的乞丐。每天,乞丐睡在街頭的時候,它會用兩隻前爪捧起乞丐那破爛的禮帽,用兩隻腳跳立著向過往的行人乞討,那樣的大眼睛望著你,真是讓人無法拒絕呢。可是,那乞丐隻拿些碎骨頭給那小狗,大部分乞金被換作美酒進了乞丐的肚子,還時不時對小狗拳打腳踢。我本打算出高價購買那個可憐的小家夥,但是旁人告訴我,那條小狗已經被出售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次乞丐都能賣出一個高價,但小狗被新主人帶回家後,就不吃不喝,一直低聲嗚咽,新主人沒有辦法,隻能把它又再送回來。我站在街頭,觀察了它好幾個小時,當它跳累了的時候,就會守在乞丐身旁,靜靜地蹲著,仿佛隻要能看著那乞丐,就是一種幸福。每次休息不到十分鍾,它又會跳起來,艱難地直立行走著,不知疲倦,無怨無悔。忠誠一生,永不離棄,這就是它們的品性。"


    卓木強巴的目光堅毅起來,看了張立一眼。張立沒說話,卓木強巴又道:"還有一次,是位法國商人,他家的黑背德牧犬有條腿受了傷,再不能參加世界狼犬評選了,他準備把那條叫崔埃爾的德牧犬人道毀滅。可是崔埃爾高大威猛、犀利異常,尋常人根本不能近身。那位法國商人隻得親自在崔埃爾的食物裏加入了毒藥。他將毒藥端給崔埃爾後,因不忍看見崔埃爾痛苦的樣子出門而去。十幾分鍾後,當他再次回家時,打開門,卻發現,他的狗正掙紮著為他最後一次叼去拖鞋!"


    卓木強巴的聲音戛然而止,張立突然覺得鼻尖酸酸的,有什麽東西堵在喉頭,令吞咽哽噎,他心道:"我這是怎麽了?隻是平常的故事而已啊?"可是卓木強巴最後一句"他的狗正掙紮著為他最後一次叼去拖鞋"卻反複地在張立的腦海裏重複,張立似乎有些明白,這是一種自己從未體味到的情感,自己輕易就被這樣的情感所觸動了。


    卓木強巴用一種沉穩、平靜,但充滿悲涼的聲調說道:"在人類的社會中,你可曾擁有這樣的朋友?忠誠,對人類而言,隻是一個詞匯,但對犬科動物,那就是它們一生恪守的誓言。永不背叛,至死不離,是上帝把這種生靈賜予人類做朋友。"


    故事講完了,二人長久地沉默著,車窗外的寒風呼嘯而過,張立似乎懂得了,卓木強巴和狗之間的情感,為什麽他可以為了一條狗而置生命安危於輕處,義無反顧地前往未知的凶惡之地。過了一會兒,卓木強巴問道:"什麽時間了?"


    張立看看車身的儀表盤道:"三點四十了。"


    卓木強巴道:"該換我來開車了吧。"


    張立道:"不用,還是我來開吧。現在進入冰漬地段了,越往北麵腹地,氣溫越低,你看我們行駛的路段,起初還是草地,然後變為戈壁,現在凍土已結冰,這是不折不扣的冰原地帶了。稍不留意,車身很容易打滑,我以前曾接受過冰雪試駕員培訓,因為西藏的雪路很多。"


    "不行,現在正是精神集中力最薄弱的時候,你不能疲勞駕駛。"卓木強巴態度也很分明。


    "好吧。"張立正準備放慢車速,突然露出一個怪異的表情,卓木強巴清晰地看到,張立明明朝左打方向盤,但車身並沒有左偏,對著正前方一塊半米高的石頭,直直地衝了過去。


    冰原求存


    卓木強巴一把搶上前去,幫忙打方向盤,但是好似沒有效果。張立隻說了句:"恐怕會翻車。"話音未落,梟龍的一側已經抬高,隨後就如特技飛車般,用左側兩個輪子滑行了十米左右,接著張立一側的車窗著地,汽車變成側身滑行,又滑行有四五米,車身整個兒翻了過來,軲轆朝天,以背殼又滑行十來米,重重地撞上另一塊巨石,原地轉了好幾圈,這才停下。


    唐敏突然被驚醒,惺忪喃喃道:"怎麽啦?他們又追來啦?"


    張立在顛覆的車廂內,一邊試圖將門打開,一邊道:"是我疏忽了,地上輪胎激起的冰漬,在軸承上化為水,長時間地沒有轉彎,水又凝結成冰,令軸承打滑,咦?這是什麽?"


    張立的手似乎感到什麽東西在滴落,用手一撚,放在鼻孔前一嗅,驚恐道:"是汽油!漏油了!"


    此刻,儀表盤上"畢剝"作響的電線火花,讓卓木強巴驚出一身冷汗,他叫道:"快離開!"一手摟過裹在大衣裏的唐敏,一腳踢開右側車門,先將唐敏從車門摜了出去,接著自己也蹭出汽車,張立則從左側車門滾了出去。


    火焰在黑夜裏翻滾,映紅了三人的臉,七級的風夾冰帶雪,沒頭沒腦地撲麵而來,直躥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淩晨四點,在氣溫僅為零下十度的冰原,伴隨著七級烈風,有三位英雄被光榮地困在了可可西裏腹地——方圓八萬平方公裏的無人區。


    張立在苦笑,油箱應該是在受到火箭彈襲擊時就被碎石震裂了,但是還沒有漏油或是隻漏了少許,如果卓木強巴沒有來幫忙打方向盤,前輪經過那半米高的石頭未必就能側傾,如果沒有後麵對那石頭的一次撞擊,線路板怎麽也不會出現火花,一係列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就讓一架性能優越的越野車以這樣的方式報銷了。張立立在毫無聲息的荒原,除了苦笑,他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事更有意義。


    卓木強巴木然地站在車前麵,食物、水、帳篷、火源,所有的東西都隨著火焰在慢慢消失,自己卻無能為力,火箭彈都不能擊毀的改裝車,因為沒能避開一塊半米高的石塊而毀得幹幹淨淨。如果是靠雙腳,在這零下十度的荒原裏能走多遠呢?什麽時候可以找到救護站?那恐怕得等奇跡出現了。


    唐敏蒙著麵,"嚶嚶"地哭了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撲在卓木強巴懷裏,傷心地哭道:"都是……都是我不好。我……嗚,我不該讓你來這裏的……哇……"


    卓木強巴勉強安慰道:"別難過,這算不了什麽,我們已經開了六七個小時了,離那個救護站恐怕也不遠了,說不定明天天亮,我們就能看到救護站的信號旗呢。"他心中問自己道:"救護站?到底還有多遠呢?噢,天才知道。"


    張立從車的另一方走了過來,打趣道:"你們聽說過嗎,在可可西裏有句諺語:汽車沒有人腿走得快。如今我們就可以用腳走了,那比汽車可快多了。現在先休息一下,養夠力氣好趕路。"


    卓木強巴笑了笑,道:"這樣也好,起碼我們可以烤烤火。"


    老天並沒有給予他們特別的優待,就連火焰也很快熄滅了,在這冰冷主宰一切的荒原,似乎火焰也無法戰勝寒冷。火尚未全熄,卓木強巴將裹著唐敏的大衣緊了緊,拍拍唐敏,就衝向了汽車,急得張立在一旁大叫:"小心二次爆炸!"


    卓木強巴顧不得許多了,他心裏知道,這麽短時間的燃燒,一定還有東西留下,食物、帳篷,還是汽油,不管什麽,留下一丁點也好,一定要找到!


    卓木強巴滿臉烏黑地回來了,他從車架裏翻出了幾袋烤得如木炭的方便麵,令人失望的是,帳篷被烤成一塊塑料了,令人驚喜的是,卓木強巴拿回一個封得好好的備用汽油桶。


    火焰,始終是令人感到溫暖的,尤其在這個鮮見人煙的夜裏。卓木強巴和張立商量了一下,無論如何也要挨到天亮才能走,夜裏實在不適於趕路。他們找了個背風的溝壑,三人圍著篝火,盡可能地擠得緊一些。


    "別睡!敏敏!別睡著了。"卓木強巴反複地強調著。


    唐敏卻顯得很疲倦,她喃喃道:"我好累。"


    卓木強巴的一隻大手按在唐敏的額頭上,驚慌地對張立道:"她的頭好燙!"


    張立望著卓木強巴,也露出憂慮的神色,可是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在這無人的荒野裏,連水和食物都沒有,更別說藥物了。兩個大男人和一個小姑娘,該怎麽辦,兩個大男人一籌莫展。


    卓木強巴忍不住了,說道:"不行,我得帶她走,救護站說不定真的在附近。"


    張立緩緩地搖頭,低聲道:"最少還有一百公裏。這樣的行走,隻會讓她更難受。"


    卓木強巴大叫道:"可是總不能看著她不管啊!"


    張立不做聲了,這個時候,除了等待,似乎也沒有什麽事可做了。卓木強巴也漸漸冷靜下來,他盯著那堆篝火,將皮襖大衣套在自己身上,唐敏整個人給裹在皮襖大衣裏,和卓木強巴融為一體。卓木強巴抱著唐敏的手緊了又緊,他是真的沒了主意,唐敏在他懷裏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強巴拉,強巴拉,不要丟下我。你答應過我的,不會再丟下我了。"


    連張立都聽得不忍心看了,卓木強巴卻依然那麽恬靜安詳,他一直說著:"不會的。我不是在這裏嗎?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醒了我們一起上路。敏敏,明天找到你哥哥的筆記本,我帶你一起去找紫麒麟,好不好?"


    一夜,卓木強巴和唐敏就在反複的喃喃囈語中度過。張立時不時起身加一下火,然後趕緊擠在卓木強巴的另一側,這地方,太寒冷了。


    天蒙蒙亮時,卓木強巴又摸了摸唐敏的額頭,低聲道:"不行,我們必須弄到吃的,她身體太虛弱了。"


    張立咬一口變成炭的方便麵,在地上抓一把雪放進嘴裏,因為他看卓木強巴就這樣吃的。他用凍得發麻的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可是,你不能把她放下啊!"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這個好辦。"在張立幫助下,他將唐敏背在背上,兩人腰間係在一起,然後把大衣披上,就像背著個嬰兒,然後一手拎起二十公斤重的汽油鋼桶,三人開始前途未卜地前進。


    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無路的冰原上,張立兩手空空,亦要十分吃力才跟得上卓木強巴的速度,他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天生神力。隻吃了一塊炭化的方便麵,直到日升頭頂都再沒吃過東西了,身體的那點熱量早已耗得幹幹淨淨,張立此刻隻感到要把腿抬起來都十分吃力,那仿佛不是自己的腿,根本就是兩根鉛條。唐敏時醒時睡,嘴裏說著胡話。卓木強巴則始終望著太陽的方向,大步邁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他知道,每耽擱一分鍾,唐敏的危險就多一分,一定要早點趕到救護站!


    日當午,張立眼前一花,一個踉蹌跌在地上,他雙手撐起身體,腳蹬了幾次都沒能成功站起,隻能半跪在地上喘息道:"不行了,我要歇一歇。"


    卓木強巴停下腳步,艱難地轉過頭來,他知道,體力已經消耗至極限了,可是四野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然而唐敏就在背上,他還可以感覺到唐敏的急促心跳,不能停下來,該怎麽辦呢?


    卓木強巴絞盡腦汁想辦法,可是他的記憶裏一片空白,從沒有這樣的經曆,卓木強巴此刻才感到,自己的野外生存知識,原來是如此貧乏。


    他十歲就敢獨自進山,不懼怕野獸和黑暗;他十四歲開始走出西藏,利用所有休息時間對大半個中國進行了環遊,懷著那顆虔誠的心,靠打臨工掙路費,也曾風餐露宿;他十九歲就掘到了商場第一桶金,他第一個將藏族的特色小飾品賣到了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二十四歲,他第一次回藏拿到庫拜,而後連續的三屆庫拜,他都未放過;二十七歲,他的集團公司成立,他開始統轄分布在十多個城市的多達三千名員工。他從不懼怕失敗,每次失敗都能使他變得更強,商海沉浮,人心虞詐,他從來未有過害怕,隻因他知道,努力,就可以戰勝他們。但是這次,卓木強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摯愛的人就伏在自己背上,自己卻束手無策;茫茫荒原,獵獵北風,這大自然,卻是任憑怎麽努力也無法戰勝的對手。


    卓木強巴把目光投向旁邊生長看似茂密的一些幹草叢裏,那些草的莖很細,有的都已長到卓木強巴腰際高了,他用手拔起一叢草,根須又細又韌,他拿到張立麵前,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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