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後麵的卓木強巴也想學胡楊,可他背著一個巨大背包,手裏又反握著來複槍筒,一進去抓安全繩的手就鬆掉了,人也跌坐在地,順著冰就直往裏滑。


    幸虧卓木強巴生得高大,坐在冰上滑行,也被胡楊一手抓住衣服,停了下來。從洞內朝外看去,冰洞的出口處是一條長約十米的冰斜坡,坡度在五至十度左右,要是沒有這根安全繩,想爬上去實在有點困難。卓木強巴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塊稍平的冰麵,這塊冰麵就有左右兩個路口,再往裏看就是漆黑一團,什麽都看不到了,如果剛才胡楊沒有抓住他,現在他究竟會在哪裏,情況就很難說了。


    柯克,張立,也都慢慢地溜了下來,張立問道:"走哪條道?"


    胡楊說道:"電筒。"張立分發人手一個強力手電筒,那是一種手柄超長,可充電,尾部還可以放出十萬伏電的防暴手電筒,電量很足,強光驟然發出,還有些刺眼。


    胡楊仔細看了看地麵,說道:"他們慌忙掉進來,不可能停在這個平麵上,一定是滑到底下去了,我們走直線。"


    進洞的四人中,卓木強巴無疑是最高大的一名,其次便是柯克,身高估計有一米七八,紅臉跟打了蠟似的反光,戴了頂遮住耳朵的氈皮帽,活脫一個內蒙古冬季牧民;至於隊長胡楊,身高比張立還矮了一兩公分,但他那一臉凶相,一身煞氣,很是懾人,罵起人來,卓木強巴都不敢還口。


    整條冰道長約五十米,剛好是安全繩到頭的距離,下麵就是凍土石層了,至少鞋踩在上麵不會滑倒。張立用電筒照了照四壁,所有的岩洞石壁都被厚厚的冰包裹著,手電光一照,冰裏麵的溶岩顯得光怪陸離,頗似無數頭怪獸,透過冰層也在打量他們,如今頭頂穹壁距地麵約有四五米的高度了,還不知道冰層有多厚,他們整個兒如同走在一條冰做的甬道之內。


    從進入冰洞,地麵就一直傾斜向下,越往深處,越讓人感覺寒冷,卓木強巴心中寒意更重。那些盜獵分子在聖水湖畔,用赤裸裸的血腥撕裂了如畫的美麗,就像這冰做的四壁,將寒氣絲絲逼入他的身體。


    胡楊取下手套,用手指感覺了一下地麵,說道:"地上很幹燥,從冰道融蝕的大小來看,可能這個冰洞融化有七八年了,這個洞是斜著向下的,還不知道下麵有多深呢。"


    柯克找到一絲衣服上刮落的線條,說道:"他們一直滑到這裏,現在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


    胡楊道:"走。但是要小心點,盡量保持兩人間不超過手夠得到的距離,要是碰到地裂或地洞,旁邊的人可以幫一下手。"


    走了沒兩步,卓木強巴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怎麽,是電筒?不是該用火把什麽的,探測氧氣是否足量嗎?"


    "嗬嗬。"胡楊笑道,"一聽就知道你是個少有戶外探險經曆的外行人。你沒感覺到嗎?"


    "什麽?"卓木強巴不解。


    "是風。"柯克解釋道,"這是冰溶洞,並不是地穴或地溶洞,那些溶洞環境封閉,越往下走,越容易缺氧,而冰溶洞就好比一個馬蜂窩,到處都是與外界相通的溶蝕洞口,風在四通八達的洞穴中橫衝直闖,也將足夠的氧氣帶入洞內各處,所以我們不需要用明火測算氧氣含量。而且……"柯克又笑了笑道,"用火把來測量氧氣,那是過去和完全沒有準備的旅行者使用的土方法,雖然簡單,但是效果並不高,如果在某些沼澤地穴,空氣中含有大量的氯、氨、烴烷等雜合氣體,火把依然能點燃,但對人體卻是致命的毒氣。我們身上都配備了現代的空氣探測儀,每立方米空間中哪怕隻有一立方微米的氧氣也能探測出來,當環境氣體不適合人體生存時,它們會發出警報的。"他拍了拍腰間,卓木強巴看見一個類似對講機的東西亮著綠燈。


    卓木強巴緊跟在胡楊後麵,一手扶著冰壁,一手抓著登山包的係繩,小心翼翼地走著。他又問道:"可是,如果到處是洞口,那些盜獵分子不是很容易就逃走了嗎?"


    胡楊道:"所以說呢,沒錯,冰溶洞內可以說像馬蜂窩一樣,千瘡百孔,但是像我們進來那樣大的洞口就很少了,大部分是拳頭大小的陷坑。而且,你要了解這些冰蝕洞的來曆,嘖——讓我想想。這樣跟你說吧,這些洞穴,是由於冰和水的相互作用,曆經了千萬年之後,才慢慢侵蝕形成的。水有個特性你知道的,水往低處流,所以,這裏的洞穴有一個共性,全部是從洞口向內傾斜,指向山腹,就和我們進來那個洞口一樣,出口附近是一條冰做的傾斜通道,那些盜獵分子如果沒有登山用的冰鎬一類工具,根本就上不去。而從他們逃跑的路線來看,根本是由於被追得過於緊迫,汽車陷入了冰地坑,慌亂中才舍去車而逃入這冰洞。他們或許本打算在洞內與柯克他們僵持,沒想到我們的人越來越多,聽到了汽車聲才往洞穴深處逃去的。"


    卓木強巴為之一愣,他沒想到這個看似脾氣火暴的隊長竟然有如此清晰的思維和縝密的邏輯。胡楊"哼哼"一笑,仿佛自嘲道:"怎麽?沒想到我這個大老粗還能說出這樣一套道道兒?大個子,這科考並不像你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麽簡單,開開車,測測風,探探水,就跟旅遊似的,其實我們搞科考的,需要非常深厚的知識來作為活命的本錢。"


    張立走在最後道:"啊,那和考古也很像啊。我記得有位考古學家說過,打開一棺古墓,要先想到裏麵可能有什麽,才能找到那些東西,不然就會被當做爛泥給處理掉了。"


    胡楊不滿道:"這可比考古困難多了,在考古界,你想不到裏麵的東西,最多隻是得不到裏麵的東西罷了;而在我們這樣的環境裏,如果你想不到將會發生的情況,那麽結局隻有一個,就是以你的生命為代價。"


    燈光照在胡楊臉的一側,那大胡子影子投射在冰壁上,經過冰層的反射折射,胡楊的頭像就像一頭可怕的洪荒猛獸,看得張立心頭一驚。又走到一個岔路口,胡楊在洞口細細一看,馬上判斷道:"走左邊。"


    卓木強巴看見,跟在身後的柯克從包裏拿出個什麽東西在冰壁上做記號,他問道:"你這是?"


    柯克道:"做路標,不然在這個到處是岔路的冰洞裏,你怎麽出去。"


    卓木強巴道:"可是我什麽也看不到啊?"


    柯克微微一笑,道:"是熒光筆,需要特殊的紫外裝置才看得見,不然不是也給那些盜獵分子做了記號嗎?那他們就可以利用記號逃走,或是躲在我們記號的後麵伏擊我們,這也是我們經過了多年的……"


    胡楊在前麵道:"快跟上來,現在不是解釋這些儀器設備的時候。我想,他們以後也不會需要用這些東西吧。"


    四人行進緩慢,胡楊還不住利用手中的對講機與外麵的老肖交流信息,而對講機的信號,隨著他們的深入洞穴,也越來越弱了。冰洞內岔路極多,包裹洞穴的冰壁時厚時薄,他們就如螞蟻穿行在蟻穴迷宮之中。胡楊謹慎地追尋著盜獵分子留下的蛛絲馬跡,帶著他們來到一條冰縫前。洞穴兩端的冰壁突然增厚,就如一塊巨大冰石,被巨斧從中劈開,留下一條楔形通道,僅容一人通過。


    前麵的冰縫明顯地窄了,四人都需要側身才能通行。洞頂懸掛著冰淩,石壁突兀嶙峋,卓木強巴背著大包過不去,隻能雙手舉著包挪過去,不少長懸冰淩被背包折斷,冰珠子時不時滴落在卓木強巴領口,連柯克也遭到連累,不住道:"小心點,小心點,這東西紮在身上,比整個人掉進冰窟窿還讓人難受。"


    胡楊笑道:"小心點,這些冰比普通冰溫度更低,掉進衣服裏像針紮一樣痛,弄不好,還能讓你患上冷骨風。"


    前麵的通道更加狹窄,胡楊不得不收腹憋氣,他自然又咧嘴罵了盜獵者一番。


    卓木強巴艱難地挪動著,依然忍不住好奇問道:"這個洞到底有多大?"


    胡楊喘息著道:"不……不好說。弄不好的話,整個馬蘭山冰川內部,都能被串起來。這馬蘭山,是昆侖山脈的南支,地質係古代強烈侵蝕的複雜變質岩所構成,冰川消融可形成冰麵河流、冰塔林和表磧丘陵等冰川融蝕地貌。冰川上遊為侵蝕地貌,冰川下遊為沉積地貌,如今我們在冰川中上遊腹地,這裏的形態用我們術語來說,大致有刀脊、冰坎、冰鬥、冰刻槽,那些沉積物是冰礫阜、蛇形丘、冰水階地台地和冰水扇。呼,總算擠出來了。來,把包遞給我,我拉你一把,小心點,地麵好像已是冰凍層,很滑。"


    卓木強巴終於也擠出了狹窄的縫隙,借助手電的光放眼望去,不由得大叫道:"啊——"空曠的洞穴內傳來陣陣回音"啊——"、"啊——"、"啊——"……


    冰鑄奇觀


    從冰縫中擠出,洞穴豁然開朗,無數的光柱透過頂壁穿射下來,讓人不需要借助手電的光芒也可以看清洞穴內的情況。穹頂就像一個扣著的鍋蓋,最高處距離卓木強巴所處的位置幾近百米,厚約一至兩米的冰殼包裹在岩壁內麵,而岩壁本身則有無數孔洞,陽光就是透過這些孔洞直達中空的山腹。在這個冰蓋內,無數巨大的冰柱參天地聳立著,也有不少冰柱倒懸在穹頂,如劍指大地。與其說是冰柱,它們更像是礦物結晶,有著規整的四棱形、五棱形、六棱形等多種形態,高的如槍似矛直抵穹頂,低的有如破土春筍,亦如花蕾初綻,還有許多金字塔形的冰柱尖對尖地天地相接,被太陽的光芒透射而過,便幻化出七色的彩虹。


    凍土上麵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卓木強巴他們立足的大地就像被仙人用皮鞭抽打過似的,本該是平滑的一塊,卻被無數巨大的鴻溝和裂縫分割得七零八落。那情形,讓卓木強巴想象到地震後的機場跑道。


    如今,他們正站在一塊突兀的冰平台之上,平台的外形頗似一隻將尾翼插入絕壁裏的展翅之鷹,而卓木強巴他們正站在鷹嘴的位置。往前隻需兩三步,就到了冰斷崖邊上,那些裂縫小的寬一兩米,大的足有十幾米寬,下麵深不見底,絲絲寒氣升騰,隻能聽到類似猛獸咆哮的聲音。而平台與平台之間,也並非沒有路,無數的冰梁,冰橋將它們連接起來,但是乍一看上去,就好像上麵什麽也沒有。這裏的冰,如水晶般剔透,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有些冰柱直徑達數米,但透過冰柱,卻能清晰地看到冰柱後麵的洞穴內景,仿佛隻隔了一層玻璃紙。


    陽光在洞穴內是五彩斑斕的,冰梁、冰橋和冰柱如蛛絲般遍布整個洞穴,裂縫下雪白的寒氣如波濤般翻湧在冰橋左右,被陽光照耀,又架起一道道彩虹。那樣的景致,是卓木強巴在夢裏也無法想象的,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大自然的奇跡,人類如何模仿得來。卓木強巴心道:"要是敏敏在這裏……"


    胡楊隊長像在自言自語:"很漂亮,是吧?"


    卓木強巴道:"嗯,太美了,大自然的奇跡。"


    胡楊隊長道:"你知道嗎,在西藏那些大雪山冰川中,還有更多的奇觀呢,我們管那些冰川洞穴叫水晶宮,另一種非凡而獨特的自然之美,隻是,許多藏民,在西藏生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的奇觀。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比擬,無可替代。"


    驀然,有人在後麵輕輕推了推卓木強巴,原來是還擠在山縫裏的柯克,他被卓木強巴堵得不耐煩了,低聲道:"強哥,別擋道。"


    卓木強巴向左挪開一個身位,背著包的柯克探出頭來,兩眼頓時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連眨眼也不會了,足足屏息了一分多鍾,才從嘴裏哈出第一口氣,喃喃道:"鬼斧神工,真是不可想象。這,這簡直太……"


    柯克還未感歎結束,張立在後麵也被擠得喘不上氣了,拍著柯克後背道:"怎麽啦?前麵沒路了嗎?怎麽一個個都不動了!"


    待到張立也從冰縫中擠出時,他同樣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半晌才說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在做夢!"在這流光溢彩的洞穴之中,胡楊那鷹隼般的眼睛也收斂了不少銳氣,他平靜地道,"這就是冰鑄奇觀,你們知道矽酸鹽地質洞穴嗎?就是孕育出鍾乳石的地洞,由於含鈣鹽的重水不斷沉積,滴落,曆經數萬年後就形成了鍾乳石。如果重水換成了純水,而氣溫也穩定在零度附近,水一直處於半結冰半流動狀態,它們就會慢慢聚集,一旦溫度低於零度,它們就形成冰晶,來年夏天,溫度又恢複至零度附近,最外層的冰蓋又向內溶解流動,數千萬年後,就形成了這滿是冰柱的奇異世界。本來冰是四麵體結構,可是在低溫下發生奇妙的水分子締合和反常膨脹,加上一直處於冰凍狀態的分子運動效應,竟然可以形成任意多麵體結構,僅這一點,恐怕就會令許多研究者費解。"胡楊低聲道,"我一直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再看它們一次。隻需一次,你將永生難忘。"他拿出一台dv,貪婪地攝取自己所能看到的每一處角落。


    四人都小心地呼吸著,這大自然的傑作總是讓人感到世界的奇妙,自身的渺小,冰洞奇景也如聖潔的雪山一樣,讓人在不自覺間得到了心靈的淨化,在它們麵前,每個人都願意低下高貴的頭顱,內心做著虔誠的懺悔和祈禱。卓木強巴想象著,自己和唐敏要是能一起看到這景象,此生或許就無憾了;張立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覺得這句詩最能體現他目前的心境;柯克與胡楊也都沉浸在一種震撼與謙卑交織的情感之中。


    卓木強巴看著白霧翻騰的地裂之下,那咆哮之聲不絕於耳,他小心且帶著一種恭敬的語氣問道:"下麵是什麽?"


    胡楊解釋道:"是地下暗湧,說白了就是地下水。消融的冰川通過這種方式將自身的水分輸送到各條支流,然後在高原上匯集成湖,也有不少的冰河的源頭便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下麵到底有多深,卻不是我們可以勘測得到的了,但是我知道,一旦你掉入那些冰河之中,隻需要三分鍾,就可以讓你永久冰凍。"


    胡楊轉過頭來,犀利的眼神刻意盯著卓木強巴道:"下麵的冰河之水,是低於零攝氏度而又不會結冰的,這也是一種傳統物理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隻需用三分鍾,它就可以浸濕你的全部衣物,接觸到冰水的肌膚毛孔血管立刻收縮,所有表層靜脈被冰凍,表皮失活,接著神經麻痹,深層肌肉細胞失控,你想動卻連一個手指頭也動不了,你隻能用無助的眼神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被凍硬,僵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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