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郡主是大長公主的獨女。大長公主薨,安然郡主毅然守孝五年,這樣一來,竟蹉跎了妙齡,如今已經到雙十年紀了。雖然年歲不小,但端莊有德,再加上皇帝可憐其母大長公主,早年喪夫,在戰亂年代吃苦不少,好不容易待到天下安定,配了新婿,可是好日子沒過幾年,便一病而亡;所以對這安然郡主格外關照。這樣一來,對與這些初入仕途的年輕進士而言,這公主到是一個絕佳的婚配人選。


    但見這小太監打開托盤上的黃綢,盤裏是一個碧綠荷葉包,小太監接著將托盤放在幾上,先做思考狀,然後,打開了荷葉包。但見裏邊是一個碩大的貝殼。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這安然公主的謎,既無謎格,也無固定答案,若在平日,怕早有人罵鄉野粗人之作了,可到了公主這裏,竟然人人稱讚。有人扯上詩經楚辭,聖人經典,有人說是君子胸懷,廣闊如海,這王進士突然想起胡同裏碰到的那奇怪女子唱的歌謠來,不由脫口而出:“何中一貝,何為貴,明君賢臣百姓安。”


    這答案對了皇帝的心意,頓時讚口不絕,封賞有加。酒宴結束時,那小太監似乎對著王進士嫣然一笑,那哪裏是個太監,分明是一佳人。難不成,這就是那……?王生搖了搖腦袋,想必自己喝地太多,眼花了。


    事情還真讓王進士猜中了八九分。左仆射鄭大人來提親了。這左仆射鄭萬卿便是安然郡主的繼父。大長公主薨後,他五年未娶,一直留在公主府。夜宴上的小太監是安然郡主的貼身丫頭碧墨。


    眼下鄭大人正細細盤問王生生辰八字,祖籍故裏。不知為何,王生總覺得這鄭大人有幾分眼熟,到底在哪裏見過呢?王生不由頭痛起來。王生有兩不大不小的毛病,除了常有那怪夢外,便是對八歲之前的事情毫無記憶。問起父母,隻是說小時頑皮,從樹上摔下,失了記憶。這種事情,王進士自然不會對鄭大人提起。


    這鄭大人反複盤問幾遍,似乎才放心王生的身世背景。並約定,待王進士稟明父母後,便奏明聖上,欽定姻緣。


    幾日後,王進士得意洋洋,衣錦還鄉。入了家門,拜了父母,親戚朋友一起祝賀。又聽到安然郡主之事,左右無不羨慕。這真是喜從天降啊。到了掌燈時分,眾人才漸漸散去。王進士剛剛想躺到床上歇口氣,就聽丫鬟叩門道,老爺夫人有請。王進士匆忙來到後院父母居處。但見雙親欲言又止,半晌母親從內室捧出一個小小的黑漆匣子,放在王進士麵前。父親歎了一口氣,說道:“吾兒今日得中,吾二人歡喜不盡。這些年來,吾夫妻二人一直瞞我兒一事。今天,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王生剛要說話,被父親揮手阻止。


    兒聽我言。我與你母本居長安,雖處亂世,卻豐衣足食。隻是年近不惑,膝下並無所出,除了希望有這一兒半女,我二人是百事無所求。十二年前,初雪。我二人才從送子觀音廟回來,半路有一紅衣麗人送一八歲小童,並給了我夫妻二人這個漆盒。麗人吩咐此兒日後大貴之日,可將此盒交付。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開盒。那麗人舉止言談並非人間之態,我夫妻二人便認為是觀音顯靈,看這孩童容貌俊雅,乖巧伶俐,隻是不記得自己的任何身世。這小童便是你了。我二人怕你是被拐騙來的孩子,可那麗人並沒有收取我們半分銀兩。為避開左鄰右舍議論,當夜我二人帶你遷至洛陽。十多年來,從未有人打聽過你的事情。兒啊,你雖不是我們親生……”說到這裏,二老不由哽咽。


    王進士呆了,可看到兩位老人傷心,不由雙膝跪倒。這十二年來,老人對自己盡心盡力,百般嗬護,王進士從未感到自己不是二人親生。想到這裏,王生到頭就拜:“雙親在上,一日為父母,終身為父母。父母之恩,重如山。”聽王生這話,倆位老人不由心下自覺安慰不少。


    回到自己房間,王進士當然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他挑明燈盞,輕輕打開黑漆盒子。但見盒內猩紅的錦緞上放著一小把青絲。這青絲想是剪下很久,已失了碧油油的光澤,細看還夾雜了幾根白發。除此之外,別無它物。王進士一陣奇怪,拿起青絲又放下,正不解何意,突然就著燭光見那紅錦下的盒壁上有兩小團墨跡。仔細一看,卻是“莫言”二字。“莫言?在哪裏聽過,啊……”王進士記起了那個帶了白狼的丫頭。


    城門剛開,王進士就急急忙忙奔莫言閣而來。也許是太早,莫言閣客人不是太多。王生想找個位子坐下,一個小夥計卻將他帶上二樓。但見那日的綠衣阿蠻立在一旁,捧了一把白玉小茶壺,衝他麵前的青竹桌椅呶呶嘴兒。王進士心下明了,坐了下來。那阿蠻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杯子,倒了大半杯茶放在王進士麵前。


    但見這茶色金黃,一股奇異的香氣撲鼻而來。王進士頓時有幾分自失,那香氣竟可用溫暖來形容,如母親的愛撫。


    阿蠻方才發話,笑地十分嫵媚:“公子到底來了,阿蠻不食言,請你品茶。這是我家夫人親手焙製的,名喚不茗茶。要一十二年才配出這一斤來。”


    王進士一肚子疑問,一時沒了頭緒,不由先抿一了口香茶。茶才入口,但覺得香入骨髓,神輕氣爽,香茶入腹,心頭發暖。王進士想都沒想,又來了一大口。頓時覺得似乎煩惱全無,飄飄然如神仙。一會兒功夫,茶杯見了底兒。


    阿蠻趕緊加滿杯子,看王生如著了魔般一飲而盡,便笑嗔:“公子牛飲,不知茶會醉人嗎?這茶可是十二年才有啊。”


    王生方覺失態,不由大為尷尬。正在這時,見珠簾一挑,一個紅衣麗人從內堂娉娉婷婷而出,笑叱:“阿蠻無禮。”王生暗道,這怕就是父親提到的紅衣女子,細想卻又不是,這女子看來不過二十出頭,十二年歲月,無論如何要留下痕跡。正不知道要說什麽,那女子先開口道:“王進士來是為了那黑漆盒子吧?這個答案隻有你自己知曉。”女子盯著王生又緩緩說:“妾身願將這價值千金的不茗茶送給你。這茶可以清心明目,安神養心,或許你會記起從前的事情。如果一個月內,你的疑惑還未解開,你我莫言閣再見。”說罷這一席話,紅衣女子轉身道了一句“阿蠻,送客吧。”


    阿蠻提過一包碧綠絲線紮好的茶包,遞到王生的手中道:“夫人之言,公子記好。阿蠻送你下樓。”王生本不是那厚臉皮的人,隻好施禮離開。


    阿蠻在樓上看著王生失望而去,輕聲問:“夫人,這不茗茶王生可喝得?”


    那夫人答到:“無妨,他喝了隻有好處,但有人喝了就熱鬧了,嗬嗬”


    王進士抱著茶葉,滿腹心事的回到家中,才入大門,小斯急衝衝跑了過來:“鄭大人到了,在前廳候著呐。”


    王進士慌忙將手中的茶葉遞給小斯:“送到我房中收好了。”便匆匆前往大廳。小斯掂了掂茶包,自言自語到:“怕是好茶葉。”往後院去了。


    王進士到了前廳,見父親已坐在那裏陪著,忙施禮:“鄭大人,高堂在上,某失禮,久等了。”落座後竟發現還沒有茶水奉上,忙呼家人上茶。過了一會兒,見丫鬟送上茶湯,王生突然聞到那熟悉的香氣,這不是自己才帶回來的不茗茶嗎?正想責問丫頭,抬頭看到鄭萬卿,不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鄭大人似乎也被茶香吸引,才抿一口,便連稱好茶。王生看看父親,老人家卻是皺了皺眉,將茶碗隻在手裏端了一端,便推至一邊。


    鄭大人邊飲茶,邊提及婚事,王進士暗道,為何如此著急,幾日都等不得,親臨我家中?嘴上卻不便說什麽。談了一陣,老父吩咐下人安排酒菜,席間甚歡。臨行,這鄭大人有意無意的幾次提起方才飲得茶葉來,王生心下明了,吩咐家人取了一些,交與鄭大人道:“這是一點心意,據說此茶十二年方有,王某有幸得了一些,大人莫嫌棄。”這鄭大人正中下懷,收了茶葉,喜滋滋的去了。


    鄭大人走後,王生詢問家人,為何用他才帶回的新茶,丫頭道,不知為何,家裏竟找不到可以待客的好茶,加上王生連連催促,情急之下,就用了王生才拿回的茶葉。王生便一時做罷。隻是老父說是那鄭大人反複詢問王生小時候的事情,讓王生微微感到奇怪。


    回到自己房中,王生沏上不茗茶,想起近來這諸多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隻有這香茶入口,讓他輕鬆。


    說來也怪,自打飲了這不茗茶,王生晚上睡得十分香甜,怪夢也少發了。而且從前的事情似乎漸漸有點清晰起來,隱隱約約的,如同隔了一層薄霧。記得莫言閣的女子說過,一月為期。王生索性耐下性子來,隻在夜深人靜,拿出那青絲反複琢磨。


    過了十來天,京中突然傳來消息,鄭大人病危。王進士奉了父母之命,加上翰林院召眾進士長安編製新典,一路快馬加鞭,來到長安。


    見到這鄭大人的麵,王生不由一驚。但見他麵如死灰,張了一張大口,似乎被人掐了脖子,上不來氣兒。那鄭大人見了王進士,隻是喉中嗚嗚作聲,卻說不出話來。盯著鄭大人的臉,王進士突覺頭痛的厲害,就像有東西在腦海裏要跳出來似地。不得不簡單問候兩句,就匆匆忙忙告退出來。在拐角處,王生正碰上鄭大人家服侍湯藥的丫頭,便悄悄問:“大人為何這般光景?”那丫頭搖搖頭說:“病的突然。從洛陽回來幾天,起初像是感了風寒,後來就這樣了。大人前幾天還說胡話。”


    “說什麽了?”


    “大人說;燒起來了,阿敏……”說到這裏,那丫頭似覺失言,忙住了口,拜了拜說:“王大人,奴婢還要去為我家大人送藥。”便飛似地跑了。


    回到住處,鄭大人那青腫的臉就一直在王進士眼前揮之不去。因為頭痛的厲害,王進士幹脆沏了滿滿一壺不茗茶,躺倒在床榻之上。昏昏沉沉之間,忽然聽有人大喊“火起”,睜眼一看,但見屋外火光熊熊,濃煙正透過門窗縫隙蔓延。王進士頓時大驚,一骨碌跳下床來,拔腿就往門邊跑。可門竟反鎖了,根本打不開。王生拚命地搖門,大呼救命。正在絕望時,門突然打開了,門外是一臉詫異的書童:“爺發噩夢了?”


    王進士定睛一看,但見漫天繁星,哪來的半點煙火痕跡。這一驚,竟然讓王生從前的記憶如絕了堤的水,全湧進了腦子。但見這王生呆立半晌,突然瘋了似地衝出房門,書童被撞倒在地,大呼小叫起來:“來人啊,快攔公子爺!”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王生要親自問問那鄭大人,十二年前,做為父親的他,問什麽忍心將唯一的八歲兒子反鎖在房內,放起衝天大火。王生還要問問那鄭大人,自己的娘親到底到哪裏去了。


    記得三歲那年,父親說是男兒有誌闖天下,去投了軍。娘親單名諱敏,靠紡織賣菜支撐生活。日日耕作,夜夜紡織,滿頭青絲早染霜。這樣一過便是五年,聽說新皇登基,天下要太平了。母親便日日守在門邊盼望,逢人便打聽父親的消息。有人說是在長安見到了父親,母親就帶著八歲的王生千裏迢迢到了長安,母子二人真是形同乞丐。母親帶了父親的畫像,四處詢問。忽然有一日,有人安排他們在城外一處偏僻的草堂內安身。母親高興地告訴他,很快就可以見到父親了。當天夜裏,王生半夜驚覺,醒來不見了母親。忽然聽門外有聲音,趴到門縫裏一看,皎皎月色,小王生看的清清楚楚,來人正是自己的父親。雖然父親離開的當年,自己隻有三歲,可對父親的容貌卻記得清楚。心裏不由一陣高興,拉著門脆生生叫爹爹。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小王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他父親竟然一把將他推到在地,關門上鎖。月色映襯下,自己父親的麵孔青白,如同鬼魅。王生嚇的大哭。稍時,屋外火光衝天,濃煙鑽入房中,小王生嗆得連連咳嗽,身體漸漸麻木,怕不是要活活燒死,便是嗆死在屋裏。恍惚中,似乎有一紅衣人,輕飄飄穿過濃煙烈焰,將小王生攬在懷中。小王生頓時感到心裏一鬆,徹底沒了知覺。


    等王生回複神智,已經到了洛陽王員外家,並且將從前的事情忘了個一幹二淨。


    已入子時,長安大街上,瘋子王進士狂奔在夜色裏,鄭大人青白的臉和十二年前父親鬼魅似的模樣在腦海裏重疊,眼看離公主府越來越近,突然一抹白色的身影從旁邊的小巷裏跳了出來,攔在王進士的麵前。那正是阿寶。此時的王進士竟忘了害怕,大聲嗬斥阿寶讓開。阿寶哼了一聲,用綠瑩瑩的眼睛死盯著王生,看著阿寶的眼睛,情緒激動的王生漸漸冷靜下來。就是見到那鄭大人,自己又能怎麽樣呢?時隔多年,物是人非,加上大火一定將所有的證據燒了一幹二淨。人家現在是公主駙馬,左仆射大人,正二品,如果想扳倒他,對於才入仕途的自己來說十分困難。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母親到底去了哪裏?


    王進士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但見一抹綠色身影出現在阿寶旁邊,那正是前些日子見到的阿蠻。“夫人說公子應當記起從前的事情了,命我來帶公子去城外見你母親。”聽到母親二字,王生如同撈到救命稻草,心下狂喜,轉念一想,不由疑惑:“城門已關,你我如何出城……。”阿蠻笑笑,用手指指阿寶。那阿寶竟然比方才又大出一倍,點頭示意王生騎在自己背上。


    王生才坐好,就聽耳邊風聲,轉眼已身在城外。落地張望,四周群山環繞,自己站在一處空地。除了一棵大樹,沒有別人。這樹長的有奇怪,樹身發黑,枝葉稀疏。樹身上有個大洞,想是年代久遠,洞內已經被泥土填滿,竟然長著碗口粗的一棵小樹。王生看看阿蠻:“我母親在哪裏?”


    阿蠻伸手指指大樹的樹洞。王生愣了一愣。


    “十二年前,你父親貪圖駙馬的名頭,將到長安尋親的結發妻子騙到偏僻之所,親手掐死。我家夫人帶阿寶出遊,正巧碰到,你父親聽有人來,匆忙之間,他找到一個一個藏屍的好地方。你和你母親安身的草堂外有棵百年老樹。樹身有一個蟲蛀大洞,你父親將你母親的屍身塞入洞中,用泥土封好……”


    阿蠻話未說完,王進士一聲哀號,撲到在樹前。


    對王生而言,這短短一月之間,人間百味竟然嚐了大半。痛哭半晌,王生哽咽著說:“那人殺妻害子,不是我父親,我要報仇。”阿蠻半晌沒有搭腔,歎了口氣:“公子隻怕已經報了這仇了。我們回去吧,明日一早,公子當帶人按這圖起出你母親的屍身,好好安葬。以後的事情,公子自己保重。”言罷,從袖中掏出一張地圖,遞給王生。


    王生接過地圖,倒頭連三拜:“大恩不言謝,夫人,姑娘的恩義,王某記下了。”


    洛陽莫言閣的大廳裏,一如既往,幾乎客滿為患。人們正議論這幾天長安出的幾件大事,第一件,那左仆射鄭萬卿暴病而亡,聽傳言,鄭大人是憋死的,死時口鼻中長滿黑白相間的毛發。第二件,安然郡主竟然自願遠嫁青海,人人為其感到可惜。這郡主卻說助西域太平,是自己的大任。第三件,二甲傳臚王進士情願隨郡主行,日後駐涼州。這王進士上書言道,天下已有明君,自己願為賢臣,助君王安定西域。


    莫言閣上,兩個麗人正打雙陸,玩地興高采烈。一青衣男子挑簾進屋,笑道:“夫人的不茗茶可還有?為夫還未嚐過呢!”


    但聽一麗人笑嘻嘻回答:“這茶是從那婦人口中長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十二年,死不瞑目,擔心幼子,埋怨丈夫。再說,這茶眼下已絕了,郎君當真想喝?”


    男子嗬嗬一笑,坐在椅子上往後仰了仰身體:“還是換明前雨後吧。我到願這不瞑茶,永不再現人間。”


    不茗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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