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外


    不茗茶的原型是少年時在青海西寧聽到的一個案子。


    說是有一家人,妻子莫名其妙的失蹤了,留下一兒一女都十幾歲了(這家是回民,可以生兩個孩子),多少懂了點事,就和姥姥舅舅說媽媽失蹤的蹊蹺。公安查問了幾次都沒有結果。事情過了一年,做父親的就又結婚了。八十年代那時候,西寧市很多回民家庭是獨居小院,有點像北京的四合小院。有一天下大暴雨,打雷閃電的,院子裏一棵老樹被雷劈著了火。鄰居和消防員來救火,那當父親的拚命阻攔,後來看攔不住,就成亂沒了蹤跡。火撲滅了人們才發現,老樹中空的樹洞裏藏了一具女屍,由於是頭朝下藏在樹中,雖然腐爛,頭發還在。經過鑒定(是牙醫還是dna就不知道了)就是一年前失蹤的妻子。聽說那個丈夫一直沒有抓到,少年時,頗為這屈死的妻子不平。


    這兩天就又想起這個道聽途說的案子,以不茗茶祭。


    莫言齋之


    兩道驢


    提起黃員外,漁陽郡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據說其人家底本不豐厚,隻憑著為人詭詐,善於投機,在天下大亂之時,狠狠地發了一筆意外橫財。這剛一太平,財運亨(橫)通的員外便廣置土地,豪宅,又在城內經營了幾家店鋪,和一家名喚三全居的酒樓。


    這三全居有一道招牌菜,喚作三全驢,要兩錢銀子才能買一小盤。想想這兩錢銀子,在當朝能買四十鬥白花花的大米(注:一鬥相當於今天的150斤),真可謂是天價。然而,正是這天價的驢肉,為黃員外引來了許多的食客。因為這三全驢實在是色,香,味俱全,不枉了三全的名字和兩錢的銀子。據說隻要嚐過此菜之人,無不交口稱讚。偶爾的,有好事者問黃員外,如何能製得如此好肉,這員外隻嗬嗬一笑,答道:祖傳。


    靠著這三全驢,三全居也漸漸地遠近聞名起來,終日裏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黃員外是看在眼裏,喜在心頭。


    這日,黃員外獨自坐在三全居樓上的臨窗雅間,垂下簾子,喝著小酒,品著自家的驢肉;看那客人進進出出,想著白晃晃的銀子流入腰包,哎呀呀,這才叫快意人生。


    正愜意,忽聽見夥計扯著嗓子喊:“有貴客兩位,樓上請”。黃員外忙挑了簾子張望;原來這黃員外和夥計們有個暗號,如果有看似財大氣粗,或者舉止不凡者,夥計們需放高嗓門,一律稱為貴客。如此一來,黃員外便心裏有數,可以立刻親自指點眾夥計,好好招待這些“貴客”。細想起來,這還真有點運籌帷幄,磨刀霍霍的味道。


    隻見夥計引了兩位華服客人走上樓來,為首的是個三十左右的高個兒男子,緊跟其後的是個不過十八九的清秀少年。隻見那年長的男子自己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端正落座,那少年卻懶洋洋地爬在了桌上。


    黃員外起初認為是主仆二人,可細看行為舉止,卻又不像了。


    那年長的男子,麵部輪廓如刀削斧鑿,加上長眉入鬢,目若寒星,若不是那微微上翹的嘴角,添了幾分喜氣,還真讓人有點數九寒冬的感覺。旁邊的少年卻長的討喜,細長的丹鳳眼,懸膽鼻,菱角口,一臉兒天生的笑相。


    那討喜少年從袖中裏摸出一個小小的金錠來,托在掌心,另一手扶頭,笑眯眯的看著招呼他們的夥計道:“我家公子爺為你家的三全驢而來。”見了那黃澄澄的金子,不光是夥計,就連簾子後的黃員外也暗暗倒吸一口涼氣。今天算是碰到真正的金主了。夥計偷眼瞄了瞄簾後的黃員外,見那員外衝他直揮手,心下會意,便退了一步站在一旁。


    黃員外三步並做兩步,陪著笑臉來到二人麵前:“小店不光是這三全驢肉,還有其他各式佳肴,我給您先來兩份驢肉,外帶幾個看家好菜,一壺陳年好酒如何?”


    那少年倒也不反對,隻將金錠掂了一掂,放在黃員外麵前。


    黃員外看了看那金錠,小心翼翼的問:“二位可要什麽茶?小店有滇南普洱,西湖龍井,黃山毛峰,君山雲霧銀針……”


    但見那年長的男子微微點點頭:“看你的行事和打扮,想必是這裏的老板,你看著安排吧。”


    這黃員外不由心下竊喜,這可真是來者不拒,要是能將這一錠金子統統揣進自己口袋,那該多好啊,隻恨自己家定的價格太低。這樣不問價錢,不看菜牌的客人,要天天都有,就發了。


    不大工夫,茶酒都至,外帶新鮮果品,黃員外親自招呼:“二位,您的三全驢要稍費些工夫,請先用茶;這是各色果品,用冰鎮了保鮮後,千裏迢迢從西域運來,貴客慢用。”


    那少年似笑非笑的,看著將那黃員外命夥計將裝滿葡萄蜜瓜等等各式果品的果盤放在桌上:“老板安排的好,這果品想必價格不菲。”黃員外聽出了話外之音,不由有幾分尷尬,還未開言,就聽那年長男人道:“阿寶,這叫慧眼識客。”黃員外忙點頭稱是。


    半盞茶工夫,熱氣騰騰的驢肉上桌了,色澤紅亮,香氣撲鼻。黃員外躲在一邊,仔細觀察兩位客人的反應,說不定有機會再加一份……,黃員外正想地高興,卻見那阿寶隻嚐了一口,便皺起眉頭。另一位隻聞了聞,淡淡一笑,竟然連筷子都沒動。黃員外不由好生奇怪,這可是破了天荒第一遭。但聽少年叫道:“老板來。”黃員外忐忑的來到桌前,見少年全沒了笑臉,盯著黃員外一言不發。眼裏竟然仿佛有瑩瑩綠光,看的黃員外是心驚膽顫,背上不由冒了冷汗。倒是年長的男子發話了:“老板莫怪,這阿寶被我那夫人寵壞了。”那少年聽到這話,笑容竟像變戲法似的回到了臉上:“夫人做的驢肉可比這個好吃多了,這都值兩錢銀子,夫人的怕是要黃金百兩了。老板,不如我問夫人討點驢肉買你,扣除這飯錢外加賞錢,隻要兩錢金子好了。”年長男子連忙嗬斥:“口沒遮掩。”可眼中卻有掩不住的笑意。


    這黃員外可有點掛不住了,這少年分明是要吃白食,這吃白食也罷了,竟如此評價自己的招牌驢肉,不是來砸場子的嗎?不由也發了狠,皮笑肉不笑的答道:“嚐了我家三全驢說不好的,您還是頭一個兒。不滿意也罷,這驢肉算我請,不過既然客官提到的驢肉,在下倒是樂得見識。”心想,普天之下,絕不可能有比自家的驢肉更鮮美的了,因為……。那年長男子嗬嗬一笑,“老板客氣,這菜錢我們照付,我家夫人的手藝嗎……希望老板不要見笑,明日我派人來三全居來接老板,算是感謝今日盡心招呼吧。”言罷,和那少年起身告辭,竟丟下那錠金子在桌上去了。


    黃員外是一夜不眠,翻來覆去地琢磨不透這白天的兩位客人是何方神聖,更好奇兩人提到的驢肉,不知天亮後,等待自己的又將是何等的奇遇。


    第二天,這黃員外便挑了七八個身強力壯,粗通武藝的家丁做為隨行,早早到了三全居候著。直到了近午時分,才看到一頂兩抬青頂小轎從遠處緩行而來,到了門口,但見一個黑衣打扮的人遞上名帖,說是奉主人命,有請黃員外赴宴。這員外上了小轎,那七八個家丁前呼後擁的跟在後邊,熱熱鬧鬧地上了路,一行隨著那黑衣人東拐西繞,也不知到了哪裏。忽然轎夫停下了腳步,就聽那黑衣人道:“黃老爺請下轎。”黃員外雙腳著地,舒展舒展手腳,但見眼前好一座氣派大宅,暗青色圍牆高高聳立,圍牆前整整齊齊再重著槐樹和柳樹,鬱鬱蔥蔥中可隱約望見高樓廣廈。門前立一對碩大的漢白玉獅子。沿著青石台階看上去,便可見高高的石條門檻兒和黑漆大門,門上釘兩個金燦燦獸頭門環。


    那黑衣人朝黃員外打個恭:“諸位稍等,待小人通報家主。”便上了台階,來到門前,扣了扣門環,半晌那大門才開了個小縫,見那黑衣人閃入門內不見了。又等了一會兒,兩扇大門突然吱吱嘎嘎完全大開,裏麵迎出一隊人來,青一色黑衣打扮,為首的,穿著雪白織錦圓領袍的少年,正是那日的阿寶。這阿寶寒暄客氣一番,便引黃員外一行傳過前廳,往後院走去。


    一路行來,但見這宅內雕梁畫棟,閣殿飛虹。丫鬟仆婦,往來穿梭。黃員外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可此時竟目瞪口呆,心下暗想,那皇帝的宮殿也不過如此吧。


    穿過山廊,眼前出現一座精巧別致的小閣,旁有假山,山上飛瀑。那阿寶笑笑道:“此處名涑玉,主人和夫人閣上設宴,隻等員外,請。”便穿過閣後的翠竹,不見了蹤影。黃員外命家丁在閣下等著,壯了壯膽,上了閣來,見雕花紅木桌上酒菜齊全,昨日見到的男子悠閑地坐在一旁。見黃員外到,忙起身問候。剛剛坐下,見一個粉衫小丫鬟捧了一個青瓷大蓋碗,放在黃員外麵前,才打開碗蓋,一股異香就撲鼻而來,但見碗裏碼著切好的肉塊,色澤竟如暗紅色水晶。那男子指指碗中肉塊道:“賤內從昨夜起,鹵了這肉幾個時辰,員外賞臉嚐嚐。”黃員外夾了一箸,放入口中。隻見他瞪大雙眼,連連點頭,半晌才說出話來:“這果真是驢肉?”


    男子哈哈一笑;“地地道道的驢肉。這是內子家傳的手藝,喚作兩道驢。”黃員外連吃幾箸,真是美味。自家的三全驢的確比不過,心下不由暗暗盤算,好生奇怪的名字,不知這什麽兩道驢的如何烹製?如果自家館子能做這等美味……。抬眼看看那男子,那人正微微笑著打量他,似乎看透了黃員外的心思。


    “哎呀,失禮失禮,隻顧貪嘴,這半天了,竟忘了先詢問貴人尊姓大名”黃員外心虛打圓場。


    “鄙人姓莫,名言,號訥生”男子淡淡答道。


    “這兩道驢非人間之味,……”黃員外心下琢磨,該如何打聽這兩道驢的做法,幹脆單刀直入“想必這烹製方法十分複雜,不知是否可以透露一二?”


    那莫生嗬嗬笑起來,“不複雜,不複雜,兩道,兩道工序:先殺之,後烹之,遠遠比不上黃員外的三全驢,不過莫某人倒是有個疑惑,黃員外的三全驢的做法和那澆驢肉到底有何不同啊?”


    一句話,讓黃員外變了臉色。卻原來何為澆驢肉?就是將那選好的驢子洗刷幹淨,用家什固定了四蹄,那驢兒便動彈不得,然後活活剝開一塊驢皮,露出血淋淋的新鮮嫩肉來,再用沸騰的上好老湯一勺勺澆在這剝皮的嫩肉上,可憐那活驢兒聲聲慘叫,直到肉熟骨現,再割下燙好的驢肉裝盤上桌。是殘忍之極的吃法。


    “不知員外是用何方法啞了驢兒的口?你在後院澆驢,前廳竟聽不到半點聲息?”莫生依舊笑眯眯的看著黃員外。


    “毀……毀去聲帶即可”話一出口,黃員外自己都一驚,自己如何就乖乖承認了?


    “哈哈,聰明。莫某人佩服。”


    黃員外實在聽不出這莫老爺是讚他還是損他。


    “內子的做法不如員外的精巧,隻是得益於祖上傳下的三百年老醬湯。黃員外想必聽過,如果鹵肉的湯汁被反複使用,烹製肉食,從不熄火或者日日沸煮半個時辰,是可以保持不壞的,而且味道也越來越鮮。黃員外如此直白,解答了莫某的疑問,莫某也不是小氣之人,願予員外這百年鹵汁一罐,助員外將那三全驢停了,變做兩道。員外好自為之。”


    傍晚時分,黃員外手裏提著一隻黑砂大罐,安安全全回到了自己宅院,第二天,三全居的三全驢就換成了三全鹵,黃員外就是不喜歡著兩道的名字,奇奇怪怪的,還是三全順口;再說了,也和自家的名頭相符。


    這個三全鹵(兩道驢)依舊兩錢銀子一份,看情形,似乎店裏的人更多了,掏的起的單點,掏不起的也偶爾拚錢要個一份,半份兒的,捎帶地還點些酒水菜肴。黃員外大喜過望,這才是撿來的便宜呐,天助我啊。


    不過二十來日,黃員外就小發了一筆,這日正得意,忽聽夥計喊:“女貴客帶隨行四位,雅間請。”環佩叮當聲中,四個衣著鮮豔的婢女擁了位夫人往雅間去了。那夫人戴了冪(當朝女子敝麵用的輕薄紗羅),看不清樣貌,隻見那曳地長裙鮮紅如石榴花,上用金線繡了雲頭圖樣。不多時,夥計出來悄悄對黃員外說:“大金主,不過別的都不要,就要咱家從前的三全驢,說隻要肯供,十倍百倍的價也無所謂。”黃員外愣了愣,自從有了三全鹵,很少有人問起三全驢了,偶爾的有幾個,也被黃員外找個借口,換成三全鹵打發了。黃員外可沒忘那莫生,不知為何,一想起他,黃員外就有幾分脊背發涼。其實後來,他曾專門帶那日同去的家人,試著摸回莫府,可轉遍漁陽,就是找不到。回憶起來,那莫生的家宅,連門匾都沒有,奇怪的很。但由於那三全鹵賣地實在是好,又有沒有什麽怪異之事發生,黃員外也就放了心,不再深究。話扯遠了,但說任憑那黃員外巧嘴如簧,這貴婦人就是鐵了心,非要吃三全驢不可,不然就走人。黃員外實在是舍不得這筆送上門來的巨款,一狠心,道聲夫人稍候,轉身往後院去了。


    黃員外帶了廚子,挑出一頭黑白相間的小驢來,那驢子似乎通幾分人性,也不踢叫,打著哆嗦被上了枷鎖。廚子去準備熱湯刀盆,黃員外順勢拍拍驢頭,笑道:“今個兒對不住了……”話音未落,突然腳下一滑,一頭載到在驢子麵前。幸好沒人看見,黃員外心想,正要爬起身來,突然發現自己被上了枷鎖。更讓黃員外驚掉下巴的是,自己麵前分明立著另一個黃員外,正笑眯眯瞅著自己。如果那是自己,那……黃員外定睛一看,嚇得大叫,可聲音出口竟然是驢子的嘶叫。更恐怖的是,黃員外看的自家的廚子正提了滾燙的老湯和爐子向自己走來,口裏還嘟囔著:“方才該弄啞了……哎……”


    熱騰騰的三全驢上了桌,隻聽那夫人長歎一聲,對旁邊立著的一個綠衣侍女說:“郎君說對了呢,這員外還真是貪心,”又看了看桌上的肉,笑著問:“阿蠻啊,你說阿寶吃不吃這驢肉呢?”


    幾個月後,那黃員外做了一件讓漁陽人驚訝的事情:變賣了家產,安頓了妻小,一個人不知所終。


    漁陽城裏的大街上,少了三全居,多了個瘋子,整日裏唱“畜道,人道,人道,畜道,兩道何異同?哈哈哈!”有人認得那人正是從前三全居的廚子。日常天久,這三全居,黃員外都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不變的,隻有黃員外的家人,還在一如既往的給這滿嘴胡言亂語的瘋子提供衣食住處。


    兩道驢完


    主菜:這個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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