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琪羅相信靈異之說。有一次,以彈詩琴(lute)為業的朋友卡迪耶雷告訴他夢見異象,他信以為真。[1]異象出現在一四九四年,即查理八世率軍入侵意大利那年。卡迪耶雷夢見洛倫佐一世的幽魂一身破爛地出現在麵前,並要這位詩琴彈奏家前去警告他兒子皮耶羅·德·美第奇,佛羅倫薩的新統治者,除非改變作風,否則王位不保。米開朗琪羅讓飽受驚嚇的卡迪耶雷把夢中所見告訴傲慢而昏庸的皮耶羅,但卡迪耶雷擔心挨皮耶羅罵,不同意前往。幾天後,卡迪耶雷又來找米開朗琪羅,神情更為驚恐。洛倫佐又現身在他麵前,還因為他未照吩咐辦事,打了他一耳光。米開朗琪羅再次請這位詩琴彈奏家把所見幻象告訴皮耶羅。最後,卡迪耶雷終於鼓起勇氣麵見皮耶羅,結果惹來皮耶羅嘲笑,說他父親絕不會自貶身價,找個卑賤的詩琴彈奏者顯靈。不過米開朗琪羅和卡迪耶雷對這預言深信不疑,迅即逃往波隆納避禍。不久,皮耶羅·德·美第奇果然被拉下台。


    相信夢境與兆頭者不隻米開朗琪羅。當時,社會各階層的人狂熱著迷於靈異兆頭,從幻象、星象到“畸胎”和蓄胡隱士的叫嚷等各種怪現象,他們都認為隱含了某種預兆。即使是馬基雅維利這種持懷疑立場的思想家,也接受預言和其他凶兆的深層意涵。他寫道,“城裏或地區裏發生的大事,無一不是已由占卜者、天啟、奇事或天象所預告”。[2]


    凡是能預知未來者,必然可在羅馬之類的城市引來大批信眾,而街頭上也多得是預言家和自命為聖人者,碰上肯聽他們一言者,就大談眼前之人大難將如何臨頭。一四九一年,羅馬出現了這麽一則當世神諭。一名不知打哪來的乞丐,在街頭、廣場上流浪,大喊:“羅馬人,我告訴你們,一四九一年,會有許多人要哭泣,苦難、殺戮、流血會降臨你們身上!”[3]一年後,羅德裏戈·波古亞膺選為教皇。然後城裏又出現一名這樣的預言家。他的預言較為樂觀(“和平,和平”),引來大批市井小民信從,稱他是“以利亞”(公元前九世紀以色列的先知)再世,最後被當局擲入獄中。[4]


    從當時迷信預言的現象來看,米開朗琪羅在頂棚濕壁畫裏畫了五位身形巨大的巫女,顯然有其時代背景。這些巫女是預言家,住在神祠,受神靈啟示後在發狂狀態下預卜未來,所發之言常是謎語或離合詩[5]之類晦澀的語句。古羅馬史學家利瓦伊寫道,巫女的預言集受祭司保護,元老院在需要時前去查閱。一直到四○○年,古羅馬人還利用預言集來斷定吉凶,但不久之後,大部分毀於汪達爾人首領斯提利科的焚毀令。但從這些典籍的灰燼中,當時的人又發現大批新預言,而且聲稱是巫女智慧的顯現。米開朗琪羅在世時,這些預言性著作流通甚廣,其中包括一部人稱《巫女神諭集》(<i>orac sibyllina</i>)的手抄本。這本書其實並非巫女所作,而是猶太教和基督教作家的著作合集,內容雜亂而虛妄,但一五○九年時少有學者懷疑其真實性。


    基督教禮拜堂裏出現異教神話的人物似乎頗為突兀,但早期基督教教會裏製定教義、儀禮的學者拉克坦提烏斯和聖奧古斯丁,已賦予了巫女在基督教世界的崇高地位。他們宣稱巫女的預言的確預示了聖母誕生、基督受難、最後審判之類的事件,因而理應獲得尊敬,並認為她們替異教世界做好準備,以迎接基督降臨,就像《舊約》中的先知替猶太人做好準備一樣。因此,對那些有誌調和異教神話與正統基督教教義的學者而言,巫女和她們的預言性著作是值得探究的對象。她們巧妙彌合了這兩個世界的隔閡,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將神聖與凡俗,將羅馬天主教會與神秘難解又令藝術家、學者著迷的異教文化連接起來。


    有些神學家,例如阿奎納,認為這些巫女的能力比不上《舊約》中的先知,但到了中世紀,她們在基督教藝術裏的地位已屹立不搖。德國烏爾姆大教堂內十五世紀雕製的唱詩班座位上,大膽將她們與女聖徒、《舊約》中的女英雄並置作為裝飾。在意大利藝術裏,她們幾乎無所不在,錫耶納大教堂的正門立麵上、皮斯托伊亞和比薩兩地的教堂講壇上、吉貝爾蒂為佛羅倫薩洗禮堂雕製的青銅門上,都可見到她們的身影。她們也是濕壁畫常見的題材。吉蘭達約在聖三一教堂薩塞蒂禮拜堂拱頂上畫了四名巫女後,平圖裏喬也在波古亞居所如法炮製,畫了十二名巫女搭配十二名《舊約》中的先知。不久,佩魯吉諾在佩魯賈的銀行同業行會會館,各畫了六名巫女和先知。


    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禮拜堂畫的第一個巫女,就是以告知俄狄浦斯注定要弒父娶母而著稱的德爾菲巫女。德爾菲巫女住在德爾菲神示所裏,這個神示所是希臘最具威信的神示所,位於帕納塞斯山坡上的阿波羅神廟內,廟的正門立麵上刻有箴言——了解自己。巫女發出的神諭晦澀難解,需要祭司代為解讀。呂底亞國王克羅索斯就碰上這麽一個模棱兩可的神諭而反受其害。神諭告訴他攻擊波斯後,將摧毀一個強大的帝國。他果真率兵進攻,結果慘敗,自己的王國反倒滅亡,這時才知道神諭中的帝國是自己的王國。《巫女神諭集》裏的預言就沒有這麽模棱兩可,據說精準預測到基督會遭出賣,落入敵人手中,遭士兵嘲笑,並被戴上荊棘冠,釘死在十字架上。


    一五○九年秋,米開朗琪羅和助手們花了十二個喬納塔畫成德爾菲巫女,花費的時間和稍早之前完成的撒迦利亞像差不多。米開朗琪羅將她畫成年輕女子像,微微張嘴,雙眼圓睜,帶著一絲苦惱,仿佛剛被哪個冒失鬼嚇到。巫女以狂亂瘋癲著稱,但在他筆下,幾乎沒有這樣的特質。她其實是米開朗琪羅數個聖母像的集大成者。以蘇麻離青繪成的藍色頭巾,與《聖殤》《布魯日聖母》(<i>bruges madonna</i>)這兩尊聖母雕像上的頭巾類似。《布魯日聖母》為聖母子像,完成於一五○一年,佛蘭德斯一布商家族買下後,將它安放在該家族位於布魯日的禮拜堂裏。德爾菲巫女的頭部和姿態,讓人想起米開朗琪羅《皮蒂圓雕》(<i>pitti tondo</i>,約一五○三年完成的大理石浮雕)中的聖母,而多褶的衣服和九十度彎曲的結實臂膀,則來自他為多尼繪製的《聖家族》。[6]


    “米開朗琪羅記性絕佳,”孔迪維如此說道,“因此,盡管畫了數千個人物,長相和姿勢卻各不相同。”[7]正因為記性絕佳,他才能在短短時間內,為西斯廷禮拜堂頂棚創造出數百個姿態各異的人物。


    米開朗琪羅接著會在拱頂上再畫上四名巫女,包括古羅馬最著名的女預言家,庫米城的巫女。據神話記載,庫米巫女住在羅馬南方一百六十公裏處那不勒斯附近阿維努斯湖邊的岩洞裏。據說埃涅阿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所寫的史詩《埃涅阿斯紀》(<i>aeneid</i>)中的主人公,就是在這裏看到她陷入可怕的恍惚狀態,聽到她發出“神秘而可怕的言語”。[8]在米開朗琪羅所處的時代,這個散發硫黃味的深邃湖泊旁的惡臭洞穴,仿佛成了宗教聖地,前來朝聖的學者絡繹不絕。這個洞穴大概是古羅馬宰相阿格裏帕所開鑿的隧道,作為尤利烏斯港的一部分。但這些有學問的信徒卻來這個地方——埃涅阿斯及其特洛伊友人與庫米巫女交談後直下冥府的地方——做無邊的懷想。


    巫女既是意大利藝術裏很受歡迎的題材,米開朗琪羅將庫米巫女和其他古代女預言家畫進頂棚,也就不必然是出於艾吉迪奧之類顧問的要求。西斯廷禮拜堂所繪的巫女,正好是拉克坦提烏斯在其《神聖教規》(<i>divine institutions</i>)裏所列十名巫女的前五位,這意味著米開朗琪羅說不定翻閱過該著作,然後做出如此選擇。不過艾吉迪奧可能是促成米開朗琪羅畫進這些巫女並予以顯著呈現的推手,因為他極感興趣於巫女的預言,特別是庫米巫女的預言。[9]他曾親赴阿維努斯湖邊的巫女洞穴,大膽下到洞裏,而後表示洞裏惡臭的地下空氣會讓人產生如埃涅阿斯所見到的那種恍惚狀態和幻覺。[10]


    庫米巫女有則預言,艾吉迪奧覺得饒富深意。在維吉爾的《牧歌》(<i>eologues</i>)中,她預言將誕生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將促成世界和平,回歸黃金時代:“公義回歸人間,黃金時代/重現,而其第一個子女降臨自天上。”[11]對聖奧古斯丁之類的神學家而言,以基督教觀點詮釋該預言,而將這“第一個子女”視為耶穌,顯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心思機敏的艾吉迪奧附會更甚,在聖彼得大教堂演說時宣稱,庫米巫女所預言的新黃金時代其實就是尤利烏斯二世所開啟的時代。[12]


    當時意大利的預言者有兩類,一類是預言末日逼近,劫數難逃,如薩伏納羅拉;另一類是以較樂觀態度前瞻未來,例如艾吉迪奧。艾吉迪奧深信上帝的意旨正通過尤利烏斯二世和葡萄牙王馬努埃爾逐漸實現,因而抱持樂觀心態。例如,一五○七年,馬努埃爾寫信給教皇,宣布葡萄牙發現馬達加斯加,並征服遠東數處。尤利烏斯接到這喜訊,在羅馬大宴三天以示慶祝。在這些慶祝活動中,艾吉迪奧登上講壇,宣布在世界彼端發生的這些大事(加上國內的其他盛事,特別是聖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再一次證明了尤利烏斯正逐步實現上帝所賦予他的使命。在向教皇的講道中,他興奮地說道:“看看上帝以何許多的聲音,何許多的預言,何許多的豐功偉績召喚你。”[13]審視過這些成就後,他深信聖經和庫米巫女的預言確實正逐漸應驗,而全球拜服基督教下的黃金時代就要到來。[14]


    羅馬並非人人都同意艾吉迪奧的觀點。若說庫米巫女就是預言黃金時代將由尤利烏斯開啟的先知,那西斯廷禮拜堂頂棚上的庫米巫女形象顯然與此不合,讓人覺得古怪。米開朗琪羅將她畫成醜陋的龐然大個,手長,二頭肌和前臂粗壯,肩膀寬厚如亞特拉斯(以肩頂天的巨神),頭部相形之下變得很小,體形之怪異駭人在整個拱頂上並不多見。這幅明顯帶有貶義的人像,還將她畫成遠視眼,因為畫中看書的她把書拿得頗遠。眼力不好當然不代表眼光見識不佳。事實正好相反,因為根據某些版本的提瑞西阿斯神話,他因看到阿西娜洗澡而瞎了眼睛,於是得到預卜未來的法力作為補償。庫米巫女視力不佳,或許也可解讀為具有靈視眼力的跡象。[15]同樣,米開朗琪羅說不定也在借此表明,她的靈視和她的肉眼視力同樣不可靠。不管何者為真,他對這位幹癟的醜老太婆和其預言的看法,似乎由她身旁兩位裸童之一的手勢概括表露出來。這位男童對她“比出了將拇指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的手勢”,意涵就和今日的比中指一樣。這一粗鄙動作曾出現在但丁筆下,至今仍為意大利人所熟知。[16]


    米開朗琪羅在其濕壁畫裏加入了一些不大見得了光的玩笑,上述猥褻動作就是其中之一,但在攝影術和望遠鏡問世之前,從地上靠肉眼是看不出這些蹊蹺之處的。這位藝術家雖然性情乖戾,卻以話中帶刺的妙語而著稱。例如有次他開玩笑說某藝術家畫牛畫得很好,因為“畫家都善於畫自己”。[17]裸童在庫米巫女後麵比出不雅手勢,顯示他終究不失幽默風趣。但就像他那首關於十字架與荊棘的詩一樣,這也代表他對艾吉迪奧熱烈稱頌教皇和黃金時代頗不以為然。


    米開朗琪羅不看好教皇能完成收複教廷領土這所謂的天職,在羅馬,持此觀點者不隻他一人。一五○九年夏天走訪羅馬的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對尤利烏斯表現出更為強烈的懷疑。這人就是來自鹿特丹、四十三歲的神父德西德裏烏斯·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當時歐洲最受崇敬的學者之一。他在三年前已來過意大利一次,那時是受英格蘭亨利七世的禦醫之聘,前去教導禦醫幾個就要完成海外教育的兒子。當時他在威尼斯和波隆納兩地奔波,而在波隆納他碰巧目睹了尤利烏斯征服該城後的光榮入城儀式。這次他則是帶著新學生,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四世的私生子斯圖亞特,來羅馬到教皇的表兄弟、富可敵國的樞機主教裏亞裏奧家做客。這趟來意大利,除了教斯圖亞特古典文學,伊拉斯謨還希望獲得教皇的特許,赦免他當神父的父親因違反不婚的誓言而犯下的罪過。


    伊拉斯謨在羅馬受到盛情款待。樞機主教裏亞裏奧安排他住進自己位於百花廣場附近的豪華寓所,並讓他在西斯廷禮拜堂的至聖所內參加彌撒,極為尊榮。他見到了艾吉迪奧和同樣好讀書且聰穎的因吉拉米。和艾吉迪奧一樣,他去了一趟阿維努斯湖邊,參訪庫米巫女的洞穴。他還受招待參觀了羅馬的古跡和多所圖書館裏的珍藏,留下了永難忘懷的美好回憶,說不定也獲準參觀了西斯廷禮拜堂內帆布幕後麵正漸具規模的濕壁畫。一五○九年夏,西斯廷禮拜堂頂棚已名列羅馬的偉大奇觀之一。曾受教於吉蘭達約的教士團成員阿爾貝提尼,這時剛完成其羅馬城市導覽小冊子(<i>opusculum de mirabilibus novae et veteris urbis romae</i>),書中列出羅馬最值得一覽的古跡和濕壁畫。阿爾貝提尼寫道,“米凱利斯·阿坎傑利”(米開朗琪羅)正在西斯廷禮拜堂埋頭繪飾他的濕壁畫。[18]


    米開朗琪羅處處提防,不讓閑雜人等靠近腳手架,當然不願讓民眾看他的濕壁畫。但伊拉斯謨受邀登上腳手架,欣賞他的作品,倒也並非全然不可能。伊拉斯謨雖然對書的興趣遠大於繪畫,但他大有機會和米開朗琪羅打上照麵,特別是如果艾吉迪奧真的涉入頂棚構圖的話,就更有可能。他們甚至可能在波隆納就已認識,因為伊拉斯謨一五○七年走訪該城期間,米開朗琪羅幾乎也同時在那裏。不過,沒有文獻或軼事足以證明兩人見過麵,兩位大師如黑夜中的船隻悄悄擦身而過,也同樣可能。


    伊拉斯謨最後如願以償,因為尤利烏斯公開宣布這位大學者是“單身漢與寡婦”之子。從字麵上講,這番宣告確屬實情,但整件事的爭議不隻在這裏。總之,教皇避重就輕,解決了這件事。教皇的特許幫伊拉斯謨拿掉了私生子的汙點,自此有資格任職英格蘭的教會。不久,就有人找他出任聖職。邀他回倫敦者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大主教還寄了五百英鎊當旅費。他還收到友人蒙喬伊勳爵的信,信中興奮描述英格蘭新國王多麽叫人讚賞。亨利七世於一五○九年四月去世,由其十八歲的兒子繼位。新王年輕又英俊,虔敬且有學問。“天國居民開顏,世間眾民歡騰,”蒙喬伊為描述新王亨利八世治下寫道,“到處是奶與蜜。”[19]


    但伊拉斯謨動身前往英格蘭卻是極不情願。“若不是忍痛告別,”他後來回憶道,“我絕對下不了決心離開羅馬。那兒有愜意的自由、藏書豐富的圖書館、相交甚歡的作家與學者,可欣賞到多種古跡。高級教士圈敬重我,因而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麽比重遊該城更讓我心愉快的了。”[20]


    不過,羅馬並非事事都合伊拉斯謨的意。一五○九年秋抵達倫敦後,因為長途舟車勞頓和橫越洶湧的英吉利海峽引起腎痛,他不得不住進好友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位於切爾西的住處休養一陣子。莫爾曾寫詩祝賀亨利八世登基,令新王龍顏大悅。詩中和艾吉迪奧頌揚尤利烏斯一樣,稱新黃金時代即將降臨。由於出不了門,隻能和莫爾的眾小孩為伍,於是伊拉斯謨花了七天時間寫成《愚人頌》(<i>the praise of folly</i>),從而種下日後聲名狼藉的禍因。這件作品表明伊拉斯謨對羅馬的看法,比後來所寫頌揚該城“愜意的自由”那封信,更敏銳切實。《愚人頌》以毫不留情麵的語句,嘲諷貪汙的廷臣、肮髒無知的僧侶、貪婪的樞機主教、傲慢的神學家、講話囉唆的傳道士以及那些聲稱可預卜未來的瘋預言家,因而至少在某些部分上,矛頭是對準尤利烏斯二世和他的眾樞機主教治下的羅馬文化。


    與艾吉迪奧不同,伊拉斯謨不相信尤利烏斯有意開啟新黃金時代。一五○九年夏,他站在彌漫硫黃味的阿維努斯湖邊時,庫米巫女的另一項預言想必更合他的意。“我看見戰爭和戰爭的所有恐怖,”她在《埃涅阿斯紀》裏告訴埃涅阿斯及其同伴,“我看見台伯河都是血,冒著血泡。”[21]在伊拉斯謨眼中,這則戰爭即將爆發而血流成河的預言,似乎正在好戰的尤利烏斯手中逐漸應驗。《愚人頌》批判對象眾多,其中包括以天主教會之名發動戰爭的多位教皇。他寫道,“滿懷基督教的狂熱,他們以火和劍作戰……而付出了無數基督徒的血”,[22]其心中無疑想起威尼斯人的戰敗。而就在伊拉斯謨抵達英格蘭,寫出這些語句的幾星期後,基督徒再度因教皇而相互殺戮。


    尤利烏斯再次和威尼斯發生衝突。威尼斯人兵敗阿尼亞德羅後,立即遣使向羅馬求和。但背地裏又同時求助於奧斯曼蘇丹,猛烈反擊,奪下帕多瓦和曼圖亞,接著揮師指向費拉拉。這時統治費拉拉者,是教皇部隊總指揮官暨盧克蕾齊婭·波吉亞的丈夫阿方索·德·埃斯特。威尼斯人乘著槳帆船,他們引以為傲的強大軍力的象征,於一五○九年十二月初溯波河而上。


    阿方索已擺好陣勢迎敵。這位費拉拉公爵雖然隻有二十三歲,卻是當時歐洲最出色的軍事指揮官之一,戰術高明,麾下的火炮部隊聞名天下。他對大炮深感興趣,於是在特殊鑄造廠鑄造了許多火炮,部署在能重創來敵的有利位置。“大王的惡魔”是他最令人膽寒的武器之一,套用費拉拉宮廷詩人阿裏奧斯托的話,這種著名的火炮“從陸、海、空噴火,無堅不摧”。[23]


    還不到二十歲,阿方索就受教皇提拔,總管兵符。一五○七年以猛烈炮火將本蒂沃裏家族逐出波隆納。接下來,威尼斯人也要受到他致命炮火的洗禮。他的炮兵將火炮部署在陸地和水上,威尼斯艦隊還來不及反擊或逃逸,就遭炮火殲滅。這場炮戰取勝之快速,戰果之驚人,為歐洲前所未見。這一役不僅打掉了威尼斯東山再起的希望,也預示了意大利半島即將籠罩在疾風暴雨中,將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伊拉斯謨在《愚人頌》中抨擊好戰的曆任教皇時,措辭謹慎,並未指名道姓。但幾年後,他匿名出版的《尤利烏斯遭拒於天國門外》(<i>julius excluded from heaven</i>)則毫不留情地批評尤利烏斯,稱他是酗酒、褻瀆、有斷袖之癖且好自我吹噓之人,一心隻想著征伐、貪汙、個人榮耀。這本小冊子的扉頁插畫呈現出詼諧的譏刺與敏銳的史實,插畫上描繪尤利烏斯穿著血跡斑斑的盔甲,帶著一幹隨從來到天國門口,隨從“全是叫人退避三舍的流氓,渾身散發出妓院、酒館、火藥的味道”。[24]聖彼得不讓他進去,勸他承認自己犯過的無數罪惡,然後譴責他治下的羅馬教廷是“全世界最殘暴的政權,基督的敵人,教會的禍根”。[25]但尤利烏斯不為所動,誓言召集更多兵馬,強行奪占天國。  <hr/>


    [1] 關於卡迪耶雷這件事,參見孔迪維:《米開朗琪羅傳》,第17~18頁。


    [2] 《論提圖斯·利瓦伊烏斯最初十年》(<i>discourses on the first decade of titus livius</i>),收錄於《馬基雅維利:主要著作和其他著作》三卷本英譯本(<i>machiavelli:the chief works and others</i>,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1965),第一卷,第311頁,譯者an gilbert。


    [3] 尼科裏(ottavia noli)所撰《十六世紀初羅馬上層和下層人士的預言文化》(“high and low prophetic culture in rom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收錄於裏夫斯所編《文藝複興盛期預言盛行的羅馬》,第206頁。


    [4] 尼科裏(ottavia noli)所撰《十六世紀初羅馬上層和下層人士的預言文化》(“high and low prophetic culture in rom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收錄於裏夫斯所編《文藝複興盛期預言盛行的羅馬》,第207頁。


    [5] 離合詩(acrostic):短詩一種,每行詩句中特定位置的字母,例如首字母,可組合成詞或詞組。這種詩實際上是一種字謎。——譯者注


    [6] 關於這些比較,參見德·托爾內:《米開朗琪羅》,第二卷,第57頁。


    [7] 孔迪維:《米開朗琪羅傳》,第107頁。


    [8] 維吉爾:《埃涅阿斯紀》英譯本(<i>the aeneid</i>,london:penguin,1956),第146頁,譯者w.f.jackson knight。


    [9] 關於艾吉迪奧對巫女的看法,參見奧馬利的《維泰博的吉列斯論教會與改革》,第55頁。


    [10] 參見溫德(edgar wind)《米開朗琪羅筆下的先知與巫女》(“michngelo’s prophets and sibyls”)一文,《不列顛學會公報》,第51期,1965年,第83頁,注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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