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教皇及其神聖同盟的盟邦而言,拉文納之敗是無比重大的挫敗。幾天後消息傳到羅馬,恐慌隨即蔓延開來。情勢看來法軍進逼羅馬(路易十二已下令推進),教皇易人已是不可避免。眾人擔心羅馬將遭劫掠,眾主教拿起了劍,準備禦敵。迦斯東·德·富瓦在作戰前夕已告訴士兵,到了羅馬他們可以大肆洗劫那個“邪惡宮廷”,並向他們保證宮廷裏有“非常多的豪華飾物、非常多的金銀珠寶、非常多的有錢俘虜”。[1]


    即使是向來勇氣過人的尤利烏斯,也被迦斯東這番豪語嚇壞。有些主教跪求他與路易言和,有些則促請他離開避難。奧斯提亞港很快備好了數艘槳帆船,隨時可將教皇送到安全地點。許多人建議教皇這麽做,其中包括西班牙大使維奇先生。維奇將拉文納大敗歸咎於教皇的作惡多端,是上帝的懲罰。


    最後,教皇決定留在羅馬。他告訴維奇和威尼斯大使,他打算再花十萬杜卡特招兵買馬,添購武器,以將法國人逐出意大利。一兩天後,消息傳來,迦斯東·德·富瓦已死於拉文納戰場上(於肉搏戰時死於西班牙士兵之手),法軍即將入侵的憂慮隨之稍減。沒了這位厲害的年輕將領,尤利烏斯知道情勢還有挽回的機會。


    米開朗琪羅無疑和羅馬其他人一樣恐懼。他擔心的想必不隻是自己的安危,還有濕壁畫的命運。數個月前,聖佩特羅尼奧教堂門廊上的尤利烏斯青銅像被硬生生扯下,破為碎塊,送進爐子熔解,他當然會擔心萬一仇視教皇的部隊拿下這座城市,他在西斯廷禮拜堂的濕壁畫可能也難逃類似下場。畢竟,法軍於一四九九年入侵米蘭時,路易十二曾讓弓箭手拿達·芬奇25英尺高的斯福爾紮騎馬像黏土原型當靶子,致使這尊受到詩人和編年史家讚美的黏土雕塑,還沒來得及翻鑄就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親手製作的青銅像被毀,米開朗琪羅似乎不是很在意,或許因為他和尤利烏斯關係不睦,加上在波隆納執行這項繁重任務時給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憶。無論如何,現存文獻沒有隻字詞組提及他為此而生氣或失望。[2]不過,說到已用時近四年的濕壁畫組畫可能遭遇的浩劫,他不大可能毫不擔心。而且,迦斯東·德·富瓦發誓要洗劫財寶,抓人為俘,這意味著法軍一旦抵達梵蒂岡,任何人和物(任何羅馬市民和藝術品)都無法幸免於難。


    拉文納戰敗後,米開朗琪羅大概和教皇一樣很想出逃。畢竟之前的一四九四年,查理八世軍隊逼近時他就開溜過,之後幾年,他在佛羅倫薩受圍期間督建該城防禦工事也潛逃過(兩件事顯露出的膽小讓後世學者既為他感到難堪,也引發揣測)。[3]但一五一二年,他似乎沒有逃走,且令人驚訝的是,就在這動蕩時局裏,他在濕壁畫中畫出了部分他最別出心裁的人物。


    拱頂上三百四十三位人物,並非每個都像伊紐多像或叫人讚歎的亞當像那麽高貴。許多人物,特別是位於拱頂濕壁畫邊緣的人物,長相粗鄙、其貌不揚。其中長得最醜的就是位於先知像和巫女像下方支撐姓名牌的小孩。有位藝評家說這些小孩子長得真是難以言喻的可憎。他寫道:“他們不僅個性陰鬱、發育不良、相貌古怪,而且是十足的醜陋。”[4]還有位藝評家說但以理先知像下方那名小孩尤其糟糕,稱他是“一身破爛、矮小、野蠻的流浪兒”。[5]


    這些粗鄙、醜怪的小孩繪於一五一二年初,即以前縮法畫成飛天上帝像後不久,拉文納碰巧出現活生生“怪物”的日子前後。不久,米開朗琪羅在弦月壁上又畫了一名同樣不討人喜歡的人物,即一般被斷定為基督先祖之一的波阿斯(boaz,米開朗琪羅采用通俗拉丁文本聖經的拚法booz)。波阿斯是有錢地主,大衛王的祖父,在伯利恒城外有大麥田。寡婦路得因家貧來田裏撿拾散落在地上的大麥,波阿斯知其賢惠,予以厚待,後來娶她為妻。波阿斯性格如何,聖經上隻提及他和藹、寬厚,其他幾乎隻字未提,但米開朗琪羅基於某種原因,以誇張手法將他畫成怪老頭,身穿暗黃綠色束腰外衣、粉紅色緊身褲,對著他的拐杖咆哮,一張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怪臉頂在這根魔杖上頭,對著他反咆。[6]


    米開朗琪羅將這些不莊嚴的人物放進拱頂濕壁畫的各個角落,其實是在遵循一個悠久的傳統。此前幾百年間的哥特式藝術,以其無關宏旨的邊飾而著稱。滑稽、古怪,以及有時甚至褻瀆的修士、類人猿、半人半獸怪物,常出現在中世紀的書頁裏和建築上。抄寫員和插畫家在祈禱用手抄本邊緣,信手畫上好笑的混種動物圖案,木刻家則在教堂座位活動座板底麵的凸出托板和其他教會家具上,飾上同樣匪夷所思但似乎有違教堂莊嚴氣氛的形象。克來沃的伯納德(一一五三年歿),情操高潔的西斯多會傳道士,譴責這種做法,但他的反對如狗吠火車,接下來幾百年的中世紀藝術家仍流行使用這種古怪的裝飾風格。


    西斯廷禮拜堂頂棚上到處可見這種滑稽而顛覆正統的人像,這意味著米開朗琪羅在學藝曆程裏,不僅素描馬薩其奧的濕壁畫,還在聖馬可學苑研究古羅馬雕像。他雖然執著於比例完美的人體,卻也同樣著迷於比例不完美的人體。據孔迪維記述,米開朗琪羅最早曾描摹馬丁·鬆高爾(martin schongauer)的版畫《聖安東尼受試探》(<i>the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i>),完成了一件仿作。原作大概於一四八○年代雕在雕版上,呈現這名聖人受眾多魔鬼折磨。這些魔鬼都是長相奇醜的怪物,身體覆有鱗片,有刺、翼、角、蝙蝠般的耳朵,以及附有長吸器的口鼻部。年輕的米開朗琪羅從格拉納齊那兒得到這件作品的版畫後,決心畫出比鬆高爾筆下更精彩的魔鬼,於是到佛羅倫薩的魚市場研究魚鰭的形狀、顏色和魚眼的顏色等,最後畫出一幅“有許多奇形怪狀之魔鬼”的畫作,與《大衛》和《聖殤》裏比例完美的裸像大異其趣。[7]


    繪飾西斯廷禮拜堂時,米開朗琪羅利用拱肩、三角穹隅上方緊臨的空間,畫了一係列醜怪的裸像。這些裸像不管是放進鬆高爾那猙獰而滑稽的虛構場景裏,還是荷蘭藝術家耶羅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筆下相似的場景裏,大概都不會顯得格格不入[幾年後博斯就畫了《世俗歡樂的樂園》(<i>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i>)]。這二十四尊古銅色裸像,尺寸比伊紐多像小,在飾有公羊顱骨(古羅馬的死亡象征)的局促空間裏踢腳、扭動、尖叫。伊紐多像是天使般優美的人像,這些古銅色裸像則看起來猙獰邪惡,有兩尊甚至長了尖耳。


    米開朗琪羅之所以喜歡刻畫這類醜怪形象,可能是因為他本身長得其貌不揚。這位大藝術家或許以善於表現完美的陽剛之美而著稱,但說到他的長相,如他自己所傷心坦承的那樣,一點兒也不吸引人。“我覺得自己很醜。”他在某詩裏寫道。[8]在另一首以三行詩節隔句押韻法(terza-rima)寫成的詩中,他哀歎道,“我的臉長得嚇人”,並將自己比喻為稻草人,詳述他如何咳嗽、打鼾、吐口水、撒尿、放屁、掉牙。[9]就連孔迪維也不得不承認,他師父長相古怪,“鼻扁、額方、唇薄、眉毛稀疏、顳顬凸得有些超過耳朵”。[10]


    米開朗琪羅以顏料和大理石完成的許多自我像,常強調這其貌不揚的一麵。西斯廷禮拜堂東南隅的三角穹隅(一五○九年完成),刻畫次經上猶太女英雄猶滴將尼布甲尼撒的部隊指揮官荷羅孚尼斬首的情景。斷了頭的荷羅孚尼躺在床上,猶滴和同夥合力扛走這可怕的戰利品——荷羅孚尼的人頭。這顆蓄須、扁鼻、繃著臉的人頭,就是毫不起眼的米開朗琪羅本人形象。


    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英俊魁梧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這些人個個以力氣驚人著稱,而且可能是因為《瘋狂奧蘭多》的描述而為後人所知。舉例來說,切薩雷·波吉亞據說是全意大利力氣最大、相貌最迷人的男子。高大、強壯、藍眼的他,能以手指捏彎銀幣,手掌一拍就能把馬蹄鐵拍直,斧頭一砍就能砍下牛頭。曾在他麾下擔任軍事建築師的達·芬奇,也是相貌堂堂、膂力過人。瓦薩裏寫道:“靠一身力氣,他能遏製任何狂怒,他能像扭鉛一樣,用右手扭彎鐵製門環或馬蹄鐵。”[11]


    米開朗琪羅則是另一種類型的人。他不受上天厚愛的麵貌、不合比例的身體,像極了契馬布埃、喬托等醜得出名的佛羅倫薩藝術家。在《十日談》裏,薄伽丘因喬托的長相而驚訝地說道,上天何其頻繁將過人天賦放進“奇醜無比的人身上”。[12]拉斐爾的自畫像中安詳美麗的外表和比例完美的顱骨引來後人嘖嘖稱奇;相反,米開朗琪羅的自我形象裏,如荷羅孚尼像所顯示的,總帶著一絲醜怪的特色。由於外表不討人喜歡,這位藝術家知道,若以骨瘦如柴的波阿斯或醜惡的荷羅孚尼為一種人,以他新創造的亞當或在頂上擺出大力士姿勢的宏偉伊紐多像為另一種人,那麽自己是屬於前者的。  <hr/>


    [1] 圭恰爾迪尼:《意大利史》,第244頁。


    [2] 例如被毀後的那個禮拜,米開朗琪羅寫給魯多維科和博納羅托的信中,隻字未提這件雕像。


    [3] 克拉克(keh rk)指出,曆來多位心理學家潛心研究,“這個有無比道德勇氣、全然無視於肉體之苦的人,怎麽會一再因為這些不合理的恐懼而變了個人”,但他推測這位雕塑家大概有充分的理由要逃走,甚至覺得為了保住自己這天才之身而不得不如此(《年輕米開朗琪羅》(the young michngelo),收錄於普蘭姆(j.h. plumb)所編《企鵝版文藝複興書》(<i>the penguin book of the renaissance </i>,london:penguin,1991),第102頁。


    [4] 克拉茨科:《羅馬與文藝複興》,第354頁。


    [5] 德·托爾內:《米開朗琪羅》,第二卷,第68頁。德·托爾內以新柏拉圖主義觀點解讀拱頂濕壁畫,認為米開朗琪羅這些與天使般伊紐多像成對比的人物,在表達“最低劣的人性,即<i>natura corporale</i>”,第67頁。


    [6] 曆來研究他所謂西斯廷禮拜堂頂棚的“玩笑性質要素”者不多,幽默在米開朗琪羅作品裏所發揮的作用也未受到應有的重視。欲了解這方麵研究以及幽默在他更廣泛作品裏的角色,可參見巴洛爾斯基(paul barolsky)《極盡詼諧:意大利文藝複興藝術裏的風趣與幽默》(<i>infinite jest:wit and humour in italian renaissance art</i>,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78)。


    [7] 孔迪維:《米開朗琪羅傳》,第9頁。


    [8] 《米開朗琪羅詩全集和書信選集》,第142頁。關於米開朗琪羅對自身醜陋的看法,可參見巴洛爾斯基的《米開朗琪羅的鼻子:一則迷思和其創造者》(<i>michngelo’s nose:a myth and its maker</i>,university park: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0)。


    [9] 《米開朗琪羅詩全集和書信選集》,第149~151頁。


    [10] 孔迪維:《米開朗琪羅傳》,第108頁。


    [11] 瓦薩裏:《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列傳》,第一卷,第639頁。


    [12] 薄伽丘:《十日談》,第4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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