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什麽事情,都有創業和守成的時代。創業時代,諸家並起,競向前途,開辟新路徑;到守成時代,就隻是咀嚼、消化前人所已發明的東西了。兩漢時代的學術,正是如此。


    當戰國時代,百家並起,而秦是用商鞅而強國,用李斯而得天下的;秦始皇又力主任法為治;這時候,法家之學,自然盛行。楚、漢紛爭之時,縱橫家頗為活躍。然而天下已定,其技即無所用之。不久,也就漸即消沉了。在漢初,最急切的要求,便是休養生息,黃老清淨無為之學,當然要見重於時。所以雖有一個叔孫通,製朝儀,定法律,然而隻是個廟堂上的事,至於政治主義,則自蕭何、曹參,以至於文帝、景帝,都是一貫的。


    但是在漢初,還有一個振興教化、改良風俗的要求。這種要求,也是君臣上下,同感其必要的。漢人教化的手段,一種是設立庠序,改善民間的風俗。一種便是改正朔,易服色等。注274前者始終未能實行。後者則未免迂而不切於務,而且行起來多所勞費。所以漢文帝等,都謙讓未遑。武帝是個好大喜功之主,什麽興辟雍、行巡守、封禪等,在他都是不憚勞費的。於是儒家之學,就於此時興起了。注275


    自秦人焚書以來,博士一官,在朝廷上,始終是學問家的根據地。武帝既聽董仲舒的話,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又聽公孫弘的話,專為通五經的博士置弟子。於是在教育、選舉兩途,儒家都占了優勝的位置。天下總是為學問而學問的人少,為利祿而學問的人多。於是“一經說至百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儒家之學遂臻於極盛了。


    漢代儒家之學,後來又分為兩派:便是所謂今古文,為學術界上聚訟的一個問題。何謂今古文者?今文便是秦以後通行的隸書,古文則指前此的篆書。古人學問,多由口耳相傳,不必皆有書本。漢初經師,亦係如此。及其著之竹帛,自然即用當時通行的文字。這本是自然之理,無待於言,也不必別立名目的。然而後來,又有一派人,說前此經師所傳的書有闕誤。問其何以知之?他說:別有古書為據。古書自然是用古字寫的。人家稱這一派為古文家,就稱前此的經師為今文家。所以今文之名,是古文既興之後才有的。話雖如此說,然而古文家自稱多得到的書,現在都沒有了。其所傳的經,文字和今文家所傳,相異者極少,且多與意義無關。注276所以今古文的異同,實不在文字上而在經說上。所謂經說,則今文家大略相一致;而古文則諸家之中,自有違異的。大約今文家所守的,是先師相傳之說;古文家則由逐漸研究所得,所以如此。


    西漢最早的經師,便是《史記·儒林傳》所列八家,這都是今文。東漢分為十四博士。其中《春秋》的《穀梁》是古文。注277《易經》的京氏,也有古文的嫌疑。其餘亦都是今文。古文家說《書》有逸十六篇,但絕無師說,所以馬融、鄭玄等注《書經》,亦隻以伏生所傳二十八篇為限。而逸十六篇,今亦已亡。禮有《逸禮》三十九篇,今亦無存。《春秋》有《左氏》,未得立。今古文之學,本來各守師傳,不相攙雜。到後漢末年,鄭玄出來,遍注群經。雖大體偏於古學,而於今古文無所專主,都是本於己意,擇善而從。適會漢末之亂,學校廢絕,經學衰歇。前此專門之家多亡。鄭說幾於獨行。三國時,出了一個與鄭玄爭名的王肅。其學糅雜今古,亦與鄭同。而又喜造偽書。造作《偽古文尚書》,和《偽孔安國傳》、《孔子家語》、《孔叢子》等,注278托於孔子之言以自重。於是今古文之別混淆。後人欲借其分別,以考見古代學術真相的,不得不重勞考證;而分別真偽,也成為一個問題。


    學術之興替,總是因於時勢的。在漢代,儒學雖然獨盛,然而在後漢時,貴戚專權,政治腐敗,實有講“督責之術”的必要。所以像王符、仲長統、崔實等一班人,其思想頗近於法家。後來魏武帝、諸葛亮,也都是用法家之學致治的。在思想上,則有王充,著《論衡》一書,極能破除迷信,和駁斥世俗的議論,卻不專談政治。這是其所研究的對象有異。至其論事的精神,則仍是法家綜核名實的方法,不過推而廣之,及於政治以外罷了。


    在漢代,史學亦頗稱發達。古代史官所記,可分為記事、記言兩體。現今所傳的《尚書》是記言體,《春秋》是記事體。又有一種《帝係》及《世本》,專記天子、諸侯、卿大夫的世係的,這大約是《周官·小史》所職。《左氏》、《國語》,大約是《尚書》的支流餘裔。此外便是私家的記錄,和民間的傳說了。在當時,是隻有國別史,而沒有世界史;隻有片段的記載,而沒有貫串古今的通史的。孔子因《魯史》修《春秋》,兼及各國的事,似乎有世界史的規模,然而仍隻限於一時代。到漢時,司馬談、遷父子,才合古今的史料,而著成《太史公書》。注279這才是包括古今的、全國的曆史。在當日,即可稱為世界史了。《太史公書》,分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體。後人去其世家,而改書之名為誌,所以稱此體的曆史,為“表誌紀傳體”。班固便是用此體以修《漢書》的。但其所載,以前漢一朝為限,於是“通史體”變為“斷代體”了。兼詳製度和一人的始末,自以表誌紀傳體為佳;而通覽一時代的大勢,則實以編年體為便。所以後漢末年,又有荀悅,因班固之書而作《漢紀》。從此以後,編年和表誌紀傳兩體,頗有並稱正史的趨勢。注280


    文學:在古代本是韻文先發達的。春秋戰國時,可稱為散文發達的時代。秦及漢初,還繼續著這個趨勢。其時如賈、晁、董、司馬、匡、劉等,都以散文見長。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等,則別擅長於詞賦。西漢末年,做文章的,漸求句調的整齊,詞類的美麗,遂開東漢以後駢文的先聲。詩則古代三百篇,本可入樂。漢代雅樂漸亡,而吟誦的聲調亦變。於是四言改為五言。而武帝立新聲樂府,采趙、代、秦、楚之謳,命李延年協其律,司馬相如等為之辭。其後文學家亦有按其音調,製成作品的,於是又開出樂府一體。


    【注釋】


    注274 可看《漢書·禮誌》。


    注275 近人謂曆代君主的崇重儒學,是取其尊君抑臣,為便於專製起見,此說實係誤繆(miu)的。漢代的崇儒,自因當時要振興教化,而教化之事,惟有儒家最為擅長之故。可參看拙撰《白話本國史》第二編第八章第六節,和近人錢穆的《國學概論》。


    注276 今古文文字之異,備見《儀禮鄭注》中。大體不過古文“位”作“立”,“儀”作“義”,“義”作“誼”等,於意義無甚關係。其有關係的,如《古文尚書》“今予其敷心腹腎腸”,“心腹腎腸”今文作“優賢揚曆”等,是極少的。


    注277 舊皆以為今文,最近崔適始辨明其為古文。見其所著《春秋複始》。


    注278 見丁晏《尚書餘論》。


    注279 此為此書之專名。《史記》二字,乃當時史籍的通稱,猶今人言曆史。《太史公書》,為《史記》中之最早出者,故後遂冒其總名。


    注280 可看《史通·古今正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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