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雪也感到難解的激動,為夫鐔的壯舉所激勵,即使夫鐔是會稽山以東的全民公敵。


    “我聽說您要捕獵鯨魚,立刻帶最強的弓箭來了……”犬伯三句不離職守。


    “但我找不到鯨魚……”


    “您還需要蒲牢!”蒲牢是一種蛟龍幼崽,十分害怕鯨魚,隻要鯨魚靠近,它就會發出預警叫聲,“你要去越東借蒲牢!”犬伯確鑿地說,“蒲牢能幫你找到鯨魚。”以下是他的介紹:越國最東部的鄞邑,以海島為領土,擁有通往內陸的一個淡水湖,那裏有一位田獵官。與我獵鹿不同,他乘快艇、帶蒲牢、周遊洋麵,捕殺一切水族。他追擊鯊魚幾天幾夜,與掀翻大船的烏賊搏鬥,把手臂粗的海鰻從鯨脂中抽出。他鞣製鯨魚皮,繃上骨架栩栩如生地放進密室,他是我見過的最凶殘的漁夫!


    “殺魚佬,滾回吳國去!”一聲尖叫響起,運送貨物的水手和圍觀的閑人之外,最先朝仲雪吐痰的,是一群瘋瘋癲癲的巫婆,她們崇拜海龜、鯨魚、黃魚、黑鯛、章魚、海蜇等等除了海瓜子以外的一切口味鮮美的海鮮,阿堪冷漠地護著仲雪離開。


    “她們是誰?”仲雪很驚訝,“我以為越人都崇拜殺鯨魚的勇士。”


    “越人比你想像得複雜,天真的財主。”阿堪喃喃道,人們在盆地中陰鬱地擔驚受怕,女巫常常痛罵鹹魚販子。有人說她們以此讓頭痛的鹹魚販子出一些米粟作為封口費,還有一些嚴肅的漁夫也跟隨其中,仿佛對宰魚生涯深感內疚,以及一些曖昧不清的不知遵從什麽戒律的人們更難以猜透……


    仲雪和阿堪登上田獵官返回吳國的近海船隊,前往越東鄞邑——鄞君自稱“東海漁夫”,放牧著海內外的港灣與群島,他的臣民被稱為“外越”。一萬年前,舟山群島以東全部沉入海底,隔絕在外的越人從此開始了海上流浪。外越人是經營商船的海鮮販子、為害友鄰的兄弟,更多時候是海盜,吳國為此特地修建水寨城門提防他們的快艇。


    仲雪很難解釋前往鄞邑的心情,一麵他時時抗拒,認為獵鯨永遠不會成功;另一麵,所有人都推動他朝目標邁進,他不知自己能走多遠,忐忑的未知令最甘美的海鮮湯都索然寡味,一路行程隻有舉目四顧的焦灼。


    當他抵達……他來得太晚了!


    海嘯同樣掃蕩了鄞邑的淡水湖,漁船被衝上屋頂,熊熊燃燒的樓舍在泥流中飄蕩。潮水侵襲的碎瓦間,紫菜仍在生長,簡直是水與火的地獄,這已是海嘯之後第十四天了!


    魚類克星——田獵官的葬禮早已舉行,連他的妻子都消失於萬頃波濤之中,仲雪該向誰打聽蒲牢的傳奇?


    淡水湖的居民都住在竹筏上,巨型竹筏相連,上邊建造浮屋、養殖家畜、種植菜蔬,鋪滿整個湖麵,海嘯後。竹筏被風浪肆意扯碎,拋到湖岸上,連驛館也隻能搭一個茅草鋪子,接待貴客……但誰會來呢?鄞君自出生到死亡,世世代代在海上馳騁,對海嘯台風視為尋常,對人命的脆弱隻有感歎,但也覺得合理。


    仲雪與阿堪一起去給人分發少得可憐的飯團,“他們不歡迎我們……”


    “我們距離越近,越打聽不出什麽。”


    他們傷感、無能,打算過一夜就返程。


    但隱現的星雲、鯨魚、風雨,猶如隱秘的地獄之絲,將仲雪的個人命運與越國的國運綁在一起!仲雪在失望中沉沉睡去。他覺得被逼到逼仄的屋角,屋外是茫茫碧海,他卻枯守徒然四壁。他開始理解他所尊敬的劍術師傅在人生的最後,那種絕望的心情……又帶一絲奇妙的釋然,當屈服於不可勝任時襲來的自我原諒……這時他被驚醒!一個男人跨坐床上,像一名義薄雲天的義士,一手壓住他的肩膀,要知道仲雪本人也是極出色的劍士,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要挾——匿名者身上腥味很濃,說話有些漏風,但言辭很有禮貌,在黑暗中莊重得像一位遠道而來的國王,“我隻是來同你談一談,”他說,“關於你想殺死的鯨魚。”


    以下是匿名者的故事:有一年我在海中從事不便明說的事項,海霧襲來,混雜魚腥、汙泥和海獸的腥臊(仲雪領教過撲麵而來的海霧,那時沒有歌聲引導,他就會徹底迷失),我偏離航道,也無法分辨海島等標誌物,季節已經轉換。新的季風與洋流來臨,如果我駛錯方向,將跟隨洋流飄蕩三天三夜。去往東北方向的群島,那裏有一群野人吃菠蘿,還有小老虎一樣的山獸,愛捕捉蝙蝠和小鳥……如果運氣好,我將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了!運氣一般的話,則隨時葬身海底,那兒有直下六百尺都澄淨透明的海溝,我如果躺在幾千尺深的溝底,過往的水手也能望見鰻魚從我嘴巴裏鑽過。我嚐試向海神祈禱,但我很久沒有向任何神靈祈禱了,尤其是大齋宮之死,天神在人間的代言人、相當於越國的女兒死去,沒有一個人敢於為她發聲質問,我就不再信任鬼神了!這時一頭虎鯨浮現船邊,他高大的背鰭劃開水麵,猶如國王的銅鉞,虎鯨是海中的狼群,他們撕咬鯡魚、海豚甚至是鯊魚,他在我身邊轉悠,我像被催眠一樣。跟隨他擊槳,然後看到他的整個家族,三頭雄虎鯨守護在外圍,姐妹、母親、外祖母浮在內圈,海霧在背鰭上飄動,他們有一致的呼吸方式,一起將新生幼兒頂出海麵呼吸……那種景象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良久,霧散去,這群巡遊的虎鯨正是將我引向歸航的方向。我並不理解他們,也不承認是神靈佑護,也許他們隻為了好玩,但我覺得你應該嚐試理解鯨魚。他們並不是任你宰殺的死肉,他們也有不朽的靈魂,你對鯨魚一無所知。對人生也毫無準備,與其讓無聊無知的你任意屠殺鯨魚,不如……


    這位虎鯨的救亡君主、萬物有靈的勸解者說著,抽出一把剔魚彎刀,精心鍛造的彎刃閃過峨眉月的寒光——月隱之夜,唯一閃亮的東海之光,抵向仲雪的咽喉……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七節 獵鯨第七步:彩虹的祭司


    驚醒的烏鴉冷叫一聲,無數拳頭沒頭沒臉地打來,威嚴的虎鯨王和輕浮的仲雪都懵住了,危急的一瞬!彎刀剃過仲雪的喉頭,割出一道傷痕,不是致命傷勢。他冷靜地從枕下抽出劍,與虎鯨王的彎刀一對擊,火星四射。仲雪看到對方滿臉的刺青,須發如海帶蓬勃,門牙鑿空、填補一顆夜明珠,一刹那光芒,怒發衝天的海神形象深深刻進仲雪心中。


    電光火石的一擊,無數鸚鵡螺憑空而降,敲擊床板,又消融得無影無蹤,這些打暈他們的圓滾滾“拳頭”,敲得仲雪頭好痛!


    驛站中亮起火把,阿堪趕來,連同老驛站長、驛站長的外孫女和寄住的女巫都湧來了,每個人都被鸚鵡螺幻象砸得團團跳!夜半訪客被擊退——他衝破窗欞,在牆上留下一道光滑的圓弧刀口,非凡的神力!


    “不要再追了。”仲雪按住阿堪,一手緊按脖頸,血從指縫間湧出。坦白地說,仲雪被對方富有尊嚴的容貌所打動。


    “你是我們的將領,怎麽能被敵人劫持?”阿堪焦躁地揮舞火把。


    “這裏沒有敵人。”仲雪說,即便是鯨魚也不是我們的敵人。


    接受饋贈的難民們,白天沉默而堅韌;現在舉火把圍攏來,注視仲雪的目光並沒有過多的關切,但體現出有分寸的知恩圖報,這種自尊始終震撼著仲雪。


    從天而降的鸚鵡螺幻覺,被眾人的清醒所稀釋,消失了。“了不起的幻術師……”阿堪掃視人群,誰才是那個幻術師呢?雖然阿堪是吊兒郎當的巫師學徒,也被激起了競爭心。


    烏鴉撲簌簌落進廢墟,又是全新的一天。


    晴空湛藍,如同巨碩無朋的寶石,大自然的嚴酷就在於毫不在乎人類的情感,肆無忌憚地展示它的壯美。


    人們劃著小船,穿梭到層層疊疊如同小島的房屋廢墟中去,搜尋還能使用的物件和記憶被擊碎前的紀念品。用布帶紮起袖口的女性和孩子們,尤顯清瘦堅強。然而,一道彩虹跨過入海口,架設到廢墟之上,人們輕歎,握緊十指開始祈禱……當人們還未從驚愕和麻木中全然清醒過來,信仰送來了安慰。


    彩虹是上天奪走的,又賜予的片刻希望。


    仲雪看見揮舞竹枝、祭祀彩虹的女巫,“真是美麗的小女巫,我在會稽海邊見過她,在母親的葬禮上,她站在海裏,手捧一套盔甲沉入水中淨化……”


    “噢,那個假扮女人的小孩?”阿堪冷淡地說。


    “啊?”仲雪大吃一驚,大大張著嘴,就像一頭脫水的魚。


    那個假扮女人的小孩叫元緒。


    “元緒?那不是大海龜的意思嗎?”阿堪大笑,又哇哇大叫,手腳像狗刨一樣舞動。彩虹竟然幻化作蛟龍咬住他的後腰,把他拋進湖裏,阿堪被黑乎乎的漩渦嚇壞了,一點也不明白小巫師是怎麽做到的——


    “你是昨晚的幻術師?”仲雪朝他行禮,“感謝你昨晚救了我。”


    “你的訪客並不戀戰,看來他向你傳達了必要的警告。”元緒還禮,歪頭細看仲雪,元緒的嘴唇非常美,潮濕鮮嫩……“挖開彩虹盡頭的角落,就有寶藏,你相信嗎?”他突然說,仲雪很喜歡元緒,他動作輕盈就像一頭小兔子。


    “你能參加我的捕鯨隊嗎?在岸上向‘海神’祈禱?”仲雪問。


    “不要相信連性別都撒謊的騙子!”在汙水裏撲騰的阿堪大嚷。


    他們微笑,他們不理阿堪,他們真去挖開彩虹的盡頭——廢墟蒸騰起臭水溝的可怕氣味,仲雪和一群溫順的男人跟著元緒,用布條包住鼻子和嘴巴。扒開房頂尋找死難者,那些男人是智力或肢體有殘缺的可憐蟲,他們無法保護自身,更別提反抗壞人了,之前被淡水湖的田獵官賣給“海上鹿苑”做苦工,眼下為救護自己與他人卻表現出毫不遜色的條理性。


    “鹿苑”是亡命徒的樂園,無法容身的流氓、海盜、勾結內陸不明勢力,組建一支支船隊,約定在隱秘的海域拋錨,纜繩與纜繩相連,桅杆與桅杆比鄰:賭博、角鬥、濫飲……提供免費鹿肉和墮落的狂歡!吸引周邊國家的尋歡作樂者。起初,阿堪還以為仲雪是楚國來的庸俗財主,像蒼蠅追逐惡臭,打算到鹿苑一擲千金呢。


    仲雪卻讓阿堪耳目一新,他們在山林深處遭遇鹿苑第一角鬥士——白瀝。白瀝當時和他的幫凶圍捕一群叫“山都”的小野人,綁架到流淌血與膿的角鬥船上去,混入豹子、野豬一起表演宰殺……殘忍的往事!


    但更嚴酷的是眼前——撬起落石、舀開泥湯,找到落難者的遺體,元緒讓親友上前辨認,“是他嗎?”、“是母親嗎?”有人鎮定,有人怨憤,元緒輕聲詢問。怕驚醒長眠者的永恒之夢,有人突然狂怒起來,用力搖撼元緒(似乎元緒該為所有災難負責)……仲雪與阿堪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下,思緒清空了,從單調的搬運中獲得充實的力量。


    一個瘋女孩是他們俏麗的跟屁蟲,她是驛站長的外孫女,元緒叫她“大石斑”,說她像石斑魚那樣可口?她除了表情狂亂,確實可愛……啃著發臭的魚幹,不管元緒怎麽誘騙、說服,她也不放棄糟糕的“美味”。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中間,元緒像一個良善精靈加一個壞脾氣惡童,他發號施令,惡狠狠地驅趕他們幹活,他們則信賴他、也作弄他,揪起泥漿中的紫雲英,撒到他頭上,他們茫然的愛把元緒弄得烏糟糟的,仲雪真喜歡這樣子的元緒!


    太陽偏西,在湖麵上撩起雲霞,遠處響起嘹亮歌聲,一個男人唱起情歌。不管磨難如何碾壓,都無法抹去人類的情感,仲雪深深沉浸入如夢似幻的黃昏時刻。大石斑放聲回應,跳過一堆一堆破船,朝歌聲跑去。


    “她吃的是什麽?”仲雪問。


    “鯨脂。”元緒撓著亂糟糟的頭發,鯨魚是近海民眾的食物,是信仰,誇耀勇氣,激發女孩的愛慕。鯨魚死後,屍體隨波飄蕩一百年,成為食腐者的餐桌,也有鯨魚集體擱淺,成為狐狸和熊的美食。仲雪說:“為什麽我沒碰上擱淺的好日子呢?隻要留下一頭,其餘的送回海裏就行了。”


    “你挑選哪一頭呢?”元緒像一頭靈敏的兔子,雙眼卻射出鷹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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