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堰也在現場?”狸首似是而非地打斷仲雪。


    “他救了阿堪……先走掉了。”


    “阿堪當時在你身邊不到一寸,”狸首的目光如針芒,“也許是凶手刺殺你而誤擊了他。”


    誰在乎呢?凶手射殺任何人。不問受難人是智慧還是愚鈍,善良還是邪惡,垂垂老矣還是牙沒長全。那瘋子自命為神祇的借刀人,像海上鹿苑的殺人狂,並非為生計被迫角鬥。而是出於狂虐的癖好,在俯瞰水火倒懸的岩石上,欣賞痙攣嚎哭而射出一陣陣狂喜與狂虐。仲雪才不會一邊撞牆一邊哭哭啼啼地躲起來!


    “你們走過的是夏履橋,”狸首富有深意地提點,“也許你該向大禹祈求……”


    仲雪是吳人,信奉商朝的“上帝”。自從他打死一頭鯨魚,連天命都不再信任。


    他想跪下來為阿堪祈禱,但一想到既然為阿堪祈禱,就應該為其他人祈禱,他不想念一長串死亡名單。


    有人尖叫,因為要切開她的肌肉,才能拔下釘入骨節的倒鉤箭——足夠打穿鯊魚的強弓效力;暴七和吼五還沒有消息,狂怒的心潮退去,仲雪開始後悔進攻夫鐔。但在那種境地,隻有你死我活,這正是他痛恨戰爭的原因……


    退潮時一條條石徑就會露出淺海,這是每代人所“造”的水下之橋:海神廟建在礁石上,每人前往都帶一塊石頭扔在路上,還得趕在漲潮前回來,否則水深浪高,隻能泅渡。


    仲雪也帶上一塊石頭。


    清晨的海水很冷。


    神廟的旗杆飄揚著海泥鰍的繡旗,竹子做的長長垂飾壓彎了枝頭,猶如一張張繃緊的弓。有人比他早到,新鮮的花瓣和米粒盛放在芭蕉葉剪成的小托盤裏,放在地上供奉給魔鬼。螞蟻爬上仲雪的腳踝,這也是從陸地帶來的小惡魔,咬得他刺疼。


    除了他自己,仲雪什麽供品都沒帶。


    越國的自然神乘風破浪,刮起一陣穿堂風,既無法扭結成最終審判,也不足夠讓他敬畏。祖先?他的祖父、父親都在吳國濕土下慢慢朽爛,幫不上什麽忙。母親?他從未在她懷中撒嬌,又如何祈求她的眷顧?


    越人耿直,一直追凶到不得不放棄為止,折返的人們忍受著坐等與猜忌的幽火燉煮。有人聲稱窺見凶手背影,化作一縷青煙消失;有人打賭是流竄的匪幫;也有說是一整隊士兵,是夫鐔的狗腿子,“他們用滑索迅速撤離,才會追不到。”


    “夫鐔用那狗娘養的‘連弩車’放大箭!”


    “天煞的夫鐔!還燒一個山大的‘王’字恐嚇神巫。”


    神巫為慘案籌備九天後的祭禮,祭禮將莊重而感人,之後呢?沒有真相,就沒有後續。亡者被埋葬,傷者輾轉呻吟,家人在火塘陰影中強忍淚珠,但沒人會傾聽呻吟一輩子。


    盾甲兵沿河道收拾殘骸,火船裏掉出燒焦的屍體。“兩具屍體,三個死人,一顆頭。”百夫長向狸首報告,“兩具屍體都被斬首,一人腰上掛一皮袋,袋裏裝一人頭,無法與任一頭頸銜接。”統計數據上最新的三名死者,但還不是最後的死者,很多人帶著傷回了家,然後死在家裏,實際的傷亡比三十九人更多。


    還有被水衝走的人,要劃船到下遊幾十裏,才能在淤泥下挖起遺體。


    寤生一直沒有找到。


    寤生是仲雪邂逅阿堪那天出生的,他的短短人生,就像仲雪在越國的短短駐足,有過歡樂時光,但毫無意義……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仲雪從腳踝剝下螞蟻,把它彈到供奉之花上,“我要找到你、咬緊你、打垮你。”這才是上帝的震怒!纏緊披風,躍下海神廟的階梯,秋陽火辣辣地灑下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六節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剛跳下台階,仲雪被一拳當頭擊倒!


    他看到海水中炫亮的鼻血,還感到脖頸被捉起,一下按進海裏,像野兔仔被挑剔的鵜鶘蘸蘸水再吃。對方的聲音像是墳墓裏傳來的,“我比你更早抵達山岩,凶手留下這個。”兩柄劍插入水中,陽光折射出劍刃海豚般的優美流線,劍柄綴鬆綠石,寬闊的劍身刻有鑄劍師名字,往往是一件可供誇耀的名品。


    仲雪雙腿一蹬,轉身擰住黑手;那人也不是傻子,一腳踹他老遠——再鑽出水麵時,站在眼前的是黑屏,東海岸第二殘暴的奴隸販子,穩穩站在水下之橋上。


    “昨天是你們在報複我,向橋上射箭嗎!”仲雪拔劍劈向他,“海盜!賭鬼!”


    黑屏交叉雙劍,架住他的劈刺。兩柄劍的銘文,仲雪看清了,一柄是“夫鐔自乍”,另一柄是“太子姑發……自乍”。“自乍”即“自作”,是吳越國君的產品格式,吳越寶劍天下名器。吳王屬姑發氏,一柄劍打上“姑發”標誌,足夠買下一座城池。為什麽一柄吳太子劍會落在越國山岩?


    “鹿苑崗哨的箭法還湊合,不過箭很貴,沒有比強盜更小氣的了。”黑屏哢哢笑,“我為你爭取一點時間,回你的船上去,隨便開去哪裏避風頭;越是秋冬臨近,吳國的一滴雨,都會引發越國一場雪暴,一把吳國劍可對你不妙。”


    仲雪該相信黑屏嗎,這樣的人渣也有心嗎?


    “死傷的人中,有我的親友。”黑屏傲然道,“秋祭是淨化再生的宴會,就算我這樣的暴徒,也有朋友家人,他們也有資格好好活,而不是被瘋狗殺死!”他兀然使力,兩柄寶劍挑飛了仲雪的佩劍,又換手將兩把劍一起擲向遠處。


    “該死的野豬!”仲雪不可能既去追捕黑屏又去打撈證據。


    潮水洶湧,黑屏狂笑著離去。


    仲雪一次又一次紮猛子。黑屏是一個暴徒,不一定是騙子,但絕對是混蛋!


    上島也浮出不遠處的水麵,“將軍,沒看到劍,被潮水卷走了吧。”上島是個黑瘦漁夫,曾參加捕鯨隊,之後也保持走動。古怪的是,“將軍”是稻秋喊出來的,稻秋被趕走之後,稱謂卻沿用下來。


    “它就在這兒。”仲雪篤定地說。


    上島困惑地看著他。


    一柱血從仲雪腳底嫋嫋升起,“我踩中它了。”


    哇哇哇!誰說被一劍封喉是一種仁慈?仲雪痛得要死!他在越國先是被同門師弟白瀝捅了一劍,整整兩個月隻能踮著腳尖走路;後來又被鯨魚拖下水,發了一個月高燒。每次受傷都痛苦難耐,正因為他如此怕疼,所以一想到夏履橋上的人們,被灼熱的箭頭撕開肌肉、在冷水中哀號就不寒而栗,沒有人能習慣受傷,更沒有人能習慣被殺!


    上島用舢板把仲雪和那把價值連城的寶劍送上岸,“我認識一個山北的藥司,對治療宿醉和止血很拿手。”


    “我不要什麽藥司!尤其是北方的藥司。”


    清晰的擊鼓聲傳來,木工們抬著獨木舟,肅穆地沿海灘走了三圈,朝山崖走去……圍觀的人都知道獨木舟裏躺著人,伐木們投向沙灘的影子,就像被切過。


    “阿堪……”仲雪的心一下沉到腳底,從傷口衝出來,暴曬到沙灘上,撲哧撲哧地跳。假設有一天他離開越國,想打包帶走的,不是湛紅的醉李。不是山陰的幽蘭,連胭脂魚鱗般的晚霞,都可以棄之不顧!他唯一想帶走的,是這不堪重用的廢物,以免他在無人問津的鄉野朽爛成灰……這就是仲雪的深淵。他閉上雙眼,然後一步一步走向木工,問:“他死了嗎?”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七節 麋鹿成群,虎豹避之


    阿堪斷氣了,仲雪想,死亡無可避免。


    他保持了足夠的鎮定,一瘸一瘸地走上前,腳底踏滿血與沙……一成嚴肅地朝仲雪點點頭,示意他也來抬棺送一程。


    “要命!他明明還在呼吸。”仲雪大叫,他都快虛脫了。阿堪還活著,這比他死了還讓仲雪心跳過速。


    “我們要采用‘神奇療法’,把小神官抬到神殿去,讓神明拯救他。”一成認真地解釋,他們真心認為把阿堪悶在蝙蝠洞裏,是挽救他的最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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