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一直沒有鬆開他牽麋鹿的麻繩!


    仲雪一抬頭撞上硬木排,眼冒金星地聽到白石典在狂叫。接著,看到伯增閃閃發亮的眼眸,他帶著迷亂的微笑問年輕叔父,“你也看到了?”看到了,常人認為不可能的影子,如夢、似幻、還有已逝者對人間的思念——的確有一頭麋鹿從屋外走過,一瘸一拐的白石典舔著被刺棘紮傷的腳,一路追上主人,還不忘朝樹蔭深處大叫,她是一頭勇敢的獵狗!


    “快去追麋鹿。”仲雪推醒同伴,他們一個接一個彈跳起身,頭也一顆接一顆撞上硬木,發出一串痛嚎。


    夜森林是野豬的遊樂園,他們像是巫師胡亂削出的小木人,被秋燥的荊棘勾破手掌。這片樹木去年就被環剝樹皮,幹枯而死,方便焚燒開辟為新的定居點……然後他們看到矛頭反射的清冷月光,還有盾甲兵髹漆的肩甲,混戰的雙方在高高的榆樹間被睡意擺弄。如同夢遊,再次收攏到一起,盾甲兵並沒有放棄對狂妄木客的追擊。


    甲兵渾身臭汗,汗津騰騰地蒸發到火把焰心,身後還跟著扛長矛的仆人,斜跨裝硫磺的大竹匣,隨時準備燒山。在這個年代,出入史冊的名字那麽少,仿佛是一個個熠熠生輝的天才、辯士、政客與國王在隻身對壘,事實是那麽多無名的家人、仆人、以及仆人的仆人奔馳前後,爭端與廝殺中甚至沒有他們的死亡統計。


    即便腳底板痛得要死,仲雪也可隻身脫逃,但無法把九個木工一同安全帶離,也沒有把握伯增能否守住伐木小屋、保護好阿堪;還有被丟在廚房裏的紅汀,仲雪隻能祈禱他自求多福,逃回鄉下老家去……一個大貴族,首先是一個大家長,要庇護家人和仆役的安全;顧全大局,甚至超越了作為主人的個人自由與個人意誌。


    仲雪走上前,注視甲兵百夫長——肩甲下紅色纓帶說明了他的軍銜。


    “我要去找第四十個受害人,他兩歲半,過橋時牽一頭麋鹿。橋斷後失蹤了,剛剛獵狗找到那頭鹿,這孩子名叫寤生,他可能還活著。”仲雪平靜地對百夫長說,“你有名字嗎?”


    “尹豹良。”百夫長也平靜地報上名字。一個個名字喚起人們的同情,那些鮮活的、愛與被愛的生命,又回到死寂的森林中,揮舞斧頭最為激動的一成輕聲嗚咽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件事的起因,我隻知道它的結果:很多人死去,很多人不再信任你。”百夫長表情晦暗不明,說的話很有分量,也許他內心站在仲雪這邊,也許他僅僅陳述事實:“你無法理解大護法是多大的肥差,饕餮之徒隻擁有一個小破廟,屋簷下就掛滿熏雞。你那麽年輕、還是一個吳人,卻當上護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妒忌得恨不得吃掉你?”


    “如果天意授予我大護法之職,我必須承擔天命。”仲雪吞下後一句,哪怕我連第十二世越君是誰也不知道,管他呢!一個活著的野人也比一個死掉的國王更重要。


    突然間他們感到眩暈,大地震抖、水潭波湧,莽林深處傳來尖利的怒吼,枯樹發出折斷的巨響——盾甲兵們驚慌起來,是象群!


    野象群橫掃一切障礙,連根拔起大樹,將入侵領地的人類高高挑起,像扭曲的蚯蚓踩進泥裏……仲雪目不轉睛地盯住尹豹良,這是勇者的對視,哪怕閃現一絲一毫的畏縮。就會被長矛捅成馬蜂窩,而天神今夜沉睡,並不站在未來護法的一邊。


    百夫長露出一個讚許的微笑,“就算是吳國人,我也希望越國大護法擁有您的勇氣。”在最近一棵大樹劈啪倒下的同時,一頭巨象揚起前腿,長鼻高高揚起,莊嚴如天神。尹豹良命令撤退,他的控製力同樣讓仲雪欽佩。


    該輪到仲雪逃命啦!


    “快跑回小屋!”一個人喊。


    “大象會踏平小屋!”另一個馬上反對。


    仲雪這才明白小浦為什麽改建半地下的穴居,因為小屋之前被大象摧毀過。群象裹挾無與倫比的重壓,將無畏的氣勢和泥漿噴到他們身上,他們的勇氣立即枯萎了,一成被象鼻卷起,恐怖地吼叫。仲雪抽劍上前,“夫鐔的寶劍也許能砍傷它們。”他想。當大象把一成舉高到背脊高度,他飽含驚懼地駭笑起來,“象奴,是你?”


    闖入僵局的象群不是野象,而是披甲的戰象。象背頂佝僂一個小矮人,渾身華貴穿著與醜陋外表形成驚人對比。象奴,就是馴象師;大象一字排開,馴象師們也從倒垂下來的藤枝枯葉後邊或踩著白牙長鼻現身了,這是一群矯健的少年馴象師。


    在善意的嘲笑聲中,夜色正在淡去,揮舞尾巴和鼻子鞭打牛虻的象群空隙裏,晨曦如百合綻開,將一個身影投射到仲雪眼前——戰象身披五色錦繡,馴象師也臂套金玉手鐲,連戳大象耳後薄皮、指揮進退的彎刀都包著銀箔——這人卻一身麻衣似雪,站在絢麗的人獸仆從中間,透明如蜉蝣之羽。


    “老烏賊,”仲雪聽到上島在身後驚歎,“救了我們的,是……‘石塘’。”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九節 夢三夜


    黃昏的山野默默燒出“王”字,那是會稽山以南慶祝秋收的方式;山麓這一邊,人們墜入水與火的地獄。雪堰大夫也置身其中,越人稱他為“墜星”,讚美他像燃燒殆盡墜落大地的星辰;又叫他“石塘”,比作抵抗海水入侵的堅固海塘。仲雪還要花很多天才能知曉一二,而眼前的雪堰就是啟明星,釋放消弭戰事的光芒。


    雪堰是屏塢的領主,屏塢扼守大禹陵咽喉,領地的地理位置決定領主的煊赫地位——象群在山坡悠然吃草,不停地把泥土甩上後背,防止蚊蟲叮咬。一旁搭建草棚,給大象遮陰,也住飼養人。小象鼻子卷住母親尾巴,篤定地走在林蔭道上。水沒過了它的背脊,留下涉水的印記,幸好鼻子夠長,才能在水下呼吸——雪堰俊朗如融化的雪水春泉,仲雪暗暗提醒自己:不要一下就喜歡上他。


    要警戒、要堅定。


    屏塢是讓黑屏從一個豬倌變成惡徒的地方。


    象奴嗖地溜下戰象,在庭院中來回滾動,指揮幹活,很有風度。農暇時農民為貴族做工、修葺城樓營房、還扛起盾牌為他們執勤打仗,是此後幾個世紀的特色。


    殺氣騰騰的戰象擁著一行人走近,猶如戰士凱旋。少年傾慕地簇擁過來,女人挽起裙子、爭相來看的樣子,熱情得讓仲雪驚訝,一個小孩訝異地叫,“殺魚佬來了!”人們都笑了。


    “這是捕鯨的唯一後果。”仲雪懊喪地說,“一個腥臭的綽號。”


    “為了護法的庭閣,忍受一個綽號是便宜的。”雪堰輕笑仲雪的裝模作樣。


    為招待來客,小矮人特地叫一幫女人排隊跳舞,她們是手磨得很粗的農婦,指頭還有紡線掐出的血痕,放鬆下來的木工漁夫目不轉睛地盯著鄉野村姑。從清晨就翩翩起舞太早了,但她們習慣了,雪堰沒在看,仲雪也沒看。


    仲雪從大夫的家庭氛圍裏找到一種熟悉的氣味,貴族的失落之氣,無法參與曆史進程、轉而尋找瘋狂娛樂的頹唐之氣。


    一旦黃湯下肚,樂於爭辯的性格又占了上風,一成說:“老賊呀!這叫尹豹良的百夫長說出了實話。”


    “為什麽不是賊喊捉賊呢?如果朝橋上射箭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隊‘烏鴉’?”


    ——這隊弓箭手就是陰謀論的執行人,為趕走仲雪。


    會稽山自古不設防,四十名鬆散的警衛保障神巫安全。越人為此倍受嘲笑,吳王的寵姬手持劍盾模擬兵法,也有三百人。戰後狸首從堅定的氏族子弟中擴招到一千名甲士,黑衣黑杖的小青年遭受紀律壓抑和高強度操練,每旬輪休都下山輕狂滋事,被厭恨地叫做“烏鴉”。


    該聽信這個推斷嗎?


    “太好了!這意味著你有整整一千名會稽盾甲兵可懷疑,還有點燃篝火的一千諸暨長矛手!”仲雪仿佛聽到冷嘲熱諷,他朝阿堪望去,後者什麽也沒說。阿堪被安置在客房中,緩慢地呼吸,昏迷中的呼吸近乎無聲。


    “大夫打獵回來啦?”胖墩墩的神官一路小跑,帶著貪吃而馴服的神情發問,並不停揮動一塊大得嚇人的絲麻紅手絹擦著熱汗;木工們警惕地閉上嘴。


    象奴送神官兩隻藤箱,盛著鹿角、菌菇和剝好皮的野兔,以及一袋袋封裝的不知何物,“你不用給我!”神官跳起來表示太客氣,他來此是把大禹陵的擔憂說給雪堰聽,催大夫“快點去秋祭,我勸你不動,到時狸首帶三百隻烏鴉來勸你怎麽辦?”原來每個領主都被大禹陵監視……他還探頭看客房,說仲雪受苦了,但狸首這樣斜頭蹩腳,我們又有啥法子?他不停拒絕那個藤箱,象奴還是塞給他的巫童,他就坦然開吃開喝。平庸的歌舞、平庸的交際,一派平庸氣象。


    仲雪貼近阿堪的額頭,確認他的身體還沒放棄運作,“隻要你還活著,就從忘海的深淵,送來足夠的譏諷吧。”仲雪也近乎無聲地說。


    ——弓箭手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隊人,都經過充分訓練。要經受射擊訓練,必然是貴族子弟,或與貴族相近的人群:家仆、賓客、陪臣,家庭關係構成上下千年牢不可破的關係網。


    父親曾十分擔心仲雪。別人勸父親“仲雪又不是長子,太剛銳果敢反而危害長子的地位,笨一點沒關係。”“正因為不是長子,才要更努力啊!”父親握緊雙拳。


    仲雪很遺憾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理解父親。


    父親有許多書,但仲雪呆在書房裏,隻為了躺進書堆睡覺舒服。一卷卷竹簡在身下哢哢輕聲細喘,還有淡而好聞的黴味,連樓梯上都堆滿了書,如果有小偷破門而入,唯一找到有價值的東西也隻有書……一冊冊竹簡漸次滑落攤開,每行字都在竹片上蠕動。“夢又啟動了。”蟄伏夢見屏的夢魘們沿著仲雪的肌肉一寸一寸吞下他的軀體。


    仲雪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在等待,疲憊而全身心地等待一個決定他命運的人,他環視書架,抽出最近的一冊竹簡,讀了起來。


    是年輕的夫鐔。


    他轉過頭來,大部分頭發都白了。這是一張遭受過酷刑折磨的臉……仲雪在楚國觀看過酷刑,用鉤子一條條撕扯犯人的皮肉,再往傷口灌進熔化的錫水,一個時辰之內,犯人的頭發一根根變白了。


    夫鐔行禮,“雪堰大夫。”仲雪的靈魂穿過夢中的雪堰,在一邊旁觀。


    雪堰是大禹陵的“守藏室之史”,是越國圖書典籍的管理人。逃離苦役場的夫鐔來向他求助,但他無法收留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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