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秋等在馬車旁,隻聽見黑林中的慘叫和馬兒百無聊賴地一聲響鼻。


    伯增把病死者拖進樹葬墳叢,放了一把火。火樹燎天,他們輪次倒酒洗手,仲雪想白石典已被逃走的雜耍人烤成肉串了……伯增道歉:“我沒想到蛇女……不過有得必有失。”交易態度倒很平和,這是他的優點;蛇女已不在仲雪的記仇範圍,被出賣是人生常態,這是仲雪的優點。“元緒救助的工人在捕鯨隊短暫停留後離開了,他們現在的雇主也許就是凶手。”仲雪要他分頭去找元緒,叔侄就此暫別。


    其餘四人乘車重返埤中。馬蹄聲聲,催得人昏昏欲睡,一頭熊攔在驛道當中。專注地嗅著上風頭的氣味,漠然回視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走開。它們被陷阱裏的尖竹戳死,被混入毒藥的蜂蜜毒死,被虛榮的狩獵者追來攆去,近年才恢複與城市共處的信心。


    “本來我可以成為吳越一流的匪幫老大,現在隻能困守那個該死的墳頭!”海麒麟抽泣。


    “你真有雄心。”


    沒錯,成為吳越之間的橋梁,把人手派到每個吳越城市去,就像夫鐔……他們像一對傷心的老朋友,述說著夫鐔:越獄之後,吞並周邊賊窩,擴充為會稽山以南最大的幫派,大齋宮問他難道一輩子做賊算了嗎?他換一頂可笑的商人帽子,爬上菜市場城樓敲開市的鑼鼓。先是向冬季釀酒課稅,接著是采珠、伐木、尋礦、冶煉、晾曬黃魚鯗,把熊羆繡上他的戰旗。


    與夫鐔的武庫相比,會稽山就算供奉火神的鍛造場也不值一提,但隱藏武器的最好地方,仍是冶煉場,半埋地下的風爐將火神祭壇映得澄黃明亮。


    “真勤奮,你們不宵禁嗎?”仲雪問。鑄造師和學徒掄起錘子,他們靠操縱火焰糊口,而仲雪恨不得吞下團團烈火!暴七推動獨輪車將督工撞昏在爐膛口,師徒們感覺今夜工資難以到手,空掄著錘子、锛頭,還折轉回頭扛上私有的船形木鬥和轆轤,快速逃走了。


    冶煉的殘次品理應回爐重造,但一些殘次品流入黑市,更有人專事偷盜,這就是夫鐔組建“清道夫”的初衷。爐膛塌裂,鍛打了一半的劍具落進水槽,滋滋尖叫,這是匪幫定製的新品,磨掉“自乍”銘文,鍍上金光閃閃的菱花,庸俗致死。海麒麟把仲雪領回賊窩,期望趁亂脫身。暴七將烙紅的匕首紮入他的大腿,他大叫,連脖子都漲得暗紫。


    “安靜。”仲雪說,每個字節都清晰決然:“我比大盜、鑄造師、比你畏懼的大祝更直接,我是來自吳國的噩夢,我是黑巫師的領路人。我將把你直引冥府,我問你鐵劍來自哪裏,現在明白了嗎?”


    “明白。”海麒麟冷汗涔涔。


    月上中天,繼續上路,這是稻秋駕車最久的一夜。


    沿著若耶溪越來越泥濘的堤岸,他們在沙地瓜棚找到一個熟睡的男孩,搖了很久才醒,仲雪對他說“小孩,我不想弄傷你,你曉得麽?”他至多十四歲,嗓音柔和地可愛,“曉得。”暴七讓他跪下來,麵對溪灘。


    “你的鐵劍從哪兒來的?”


    “撿來的。”


    “哪裏撿來的?”


    “不曉得。”暴七打他耳光,“哪兒撿的?”他重複“曉不得”,又一耳光,“聽不懂。”暴七就是仲雪的臂膀,銜接得連眼也不眨。耳光、踢踹、把頭按進水裏,小孩很柔弱,但很柔韌,始終回答“不懂不懂”,像隻砸落井麵的空水桶。“把牛角拿來。”仲雪說,暴七臉上出現那種意會的神色,在恐嚇戾叫之間,必須有一個人保持鎮定,仲雪是從誰那兒學到暴力威壓呢?溪灘前後,隻有潺潺水聲與小獸嗦嗦偷瓜的低哼,小孩預感到更恐怖的下一步。“勇敢點孩子,坐到犄角上去!”暴七朝犄角吐唾沫,“勾出你的腸子,讓你一輩子屎尿齊流!”


    “是拆骨組的白子!”小孩哭嚷,對於秘密來說他也解脫了,“在夏履橋下遊找到的,白子讓我送去黑市,換綢子給懸沙的女孩。拆骨組不許我說,怕被當做鹿妖童子……”


    “拆骨組的白子?諸暨人取名也是隨心所欲。”仲雪說,一路上他不再說話,從為一個孩子伸張正義,到毆打另一個孩子,隻跨過一個晝夜。


    “您喜歡窮人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更喜歡錦衣玉食。”稻秋幽幽道。霽月漂浮夜浪之上,懸沙散發海潮的鹹味。他們找到女孩的魚棚,棚子很臭,非常臭,“一定藏在茅坑裏,窮鬼都以為糞坑最安全。”海麒麟絮叨,暴七踹他進去找。茅廁淩空在魚塘上,披一張叮滿綠頭蒼蠅的破席,裏邊幾片勉強踏腳的橫板。牆上釘著耳朵,一片嬌嫩的耳朵,耳垂扣一朵枯萎的綠雲,“是他喜歡的女孩……嘔!”海麒麟撈起吊在踏板下的藤筐,這批鐵劍沒有鑄造記錄,沒有銘文,劍箍都是硌手的原鑄狀態。鍛鐵質量一向很差,除了鑄鐵犁,隻配給平民打柴刀,但這一批質地絕讚,是哪位鑄造師將鐵劍提升到神奇的高度?


    稻秋的喊聲切斷他的思路,有個黑影藏在棚屋下,聞聲往竹林鑽,就算鑽進竹節、鑽進魚肚子,仲雪也會剖開孔穴、撕開魚腸、揪他出來——他把那瓜孩子淹個半死的同時,這人正把女孩沉到魚塘底,遷怒的狂潮席卷仲雪,這是他在越國拿下的第一個凶手,而他自己又算什麽?


    “你撈起黃蜂叮自家手啊,叫你偷劍!大護法來抓你了,叫你殺人!”海麒麟諂媚地倒轉劍柄毆打白子,凶犯不會超過二十歲,斜視得厲害,臉上布滿粉刺和刺青,“滿麵刺青的男人都是孱頭,不敢與人對視。”海麒麟也許是在自述。


    再酷虐的訊問也無效,因為斜視的白子根本無法射箭。那晚許多人在順流溯流救人,也有許多人在打撈發財,白子摸到這些鋒利異常的鐵劍。送給同伴幾把,賣了一半換布,也許女孩不喜歡布的花紋。也許女孩根本不喜歡他,他割下那女孩的耳朵,肮髒地方的血腥戀情。


    “這件事最好留給平水。”仲雪將白子交給稻秋,還交給他卷在指間的一小撮鯨須,“很可惜我捕獵的鯨魚沒有舌頭。”但鯨須也沒有及時送出,無謂地散落唱賣場,一種怠慢與愚蠢,“畢竟我不受句乘山歡迎。”


    稻秋很感動:“您也會收到我的禮物。”


    與稻秋的再次拜別,如同向天真夏季的徹底道別。


    “真相本身是一泡馬糞!”海麒麟朝遠去的馬車唾了一口,“但有人晾幹馬糞燒噴噴香的飯,有人堆起馬糞種香噴噴的花……”


    “多謝你的真相論。”平民不再相信什麽真相,因為貴族也變得蠻不講理。仲雪仍關心真相本身,為什麽因愛成恨,為什麽下手,一摞摞“為什麽”沒有答案也沒有止境,重要的是弄清是誰幹的,怎麽幹的,這也夠了。


    西斜的月影漂白了魚鱗雲,即將到來的,是又一個燥烈的秋日。


    暴七挽起盛鐵劍的藤筐,就像走在早市賣瓜的路上。站在三岔橋上,新舊兩座城以及混跡其中的人們都被拋在身後,有人為劍送命,有人為劍殺人,仲雪提著劍無處可去。


    “豬龍婆!快,他們就是偷吃的老鼠渣。”海麒麟忽而叫罵,暴七霎時間被無名力量拖下河道,一頭直立的大鱷魚甩動粗尾,暴七的腦殼在石橋墩上發出脆響。豬龍婆一手拎起仲雪後頸拖向深水,扳動他的下顎往河底泥裏擰……仲雪隻瞥見水麵之上,花果滿艙的小船淌過橋洞,海麒麟爬上船嬉笑,“投河去吧,吳國佬!這些鐵劍很好……”


    鱷魚人的動作緩和下來,他已把仲雪拖到郊野,天光微亮。仲雪辨認出這是個身套鱷魚皮的巨塔男人,他也能看清仲雪的麵龐,“你是大鯢嗎……不,你不是,我的大鯢指間有透明的蹼。有一顆金色的心,我回到沼澤,又潮濕又全新的我。等待我的大鯢有朝一日回來,而你,是隻長毛的雄鯨。點蟲蟲、蟲蟲飛——”豬龍婆哼著混亂的讖謠,把仲雪丟在布滿滑膩蝦藻的死水潭中。


    仲雪頭很沉,袖口灌滿吸血釘螺。一隻藤筐重重砸在他臉前,泥點濺進嘴巴,筐是盛劍的筐,人不是扛劍的暴七。微紅的魚鱗雲搖晃黏稠的水澤,聆聽第一聲鳥鳴和破裂的呼喊。


    過度的恐懼令人顫抖、肌肉僵硬,仲雪很久沒鍛煉了,頭痛得像撞過三道牆。渾身打繃帶的石泄圍著皮裙,咬緊強有力的臼齒,像牛向前低頭,用犄角撞碎對方……他痛宰著仲雪,“我掉以輕心,讓那幫豬倌處理傷口,就一泡尿功夫,鑄劍師傅被擄走,他能鑄造寶劍、伏屍百萬、踢飛國與國的天平,卻被你這毛蟲害死。”


    “我沒有擄走鑄劍師傅,我們在橋上遭受射殺……擄走鑄劍師傅的人,在屠殺我們!”會稽山的保衛是如此懈怠,夫鐔隨時可以攻打過來,仲雪也嘔出那套濫俗預警——


    “喔不,事實是你在反複刺探句乘山的漏洞。隻要神巫一句話,你就去殺一頭鯨魚,潛入句乘山偷漁叉,這次又直搗中央菜市場,下一步是什麽?刺殺夫鐔嗎?”


    夫鐔的獠牙是一張大網,稻秋救出仲雪,並不代表石泄要對他溫柔,況且石泄追查鐵劍,不也是獲得稻秋的通報?他是夫鐔的大船頭,是越中的清道夫,“如果夫鐔死了,我是唯一穿著白盔甲走在他靈柩前的人,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你代表白天的開始,因為你是屠夫。”仲雪的關節在蠕動,脊椎在熔化,他快暈過去了,但那力度又保證他能清醒地承受痛楚,“不要睡過頭,我隻打盹一刻鍾,你們就把我三十年努力付諸東流,白白燒掉的船隊,礦山拱手相送!”這個巨人反轉鐵劍湊近火把,燒紅的劍柄在仲雪背上烙出一長條,仲雪恐怖地大喊,能聞見自己的皮肉焦味……才意識到他也會遭受酷刑,不再有等級製度,不再有外交豁免,不再有“刑不上大夫”:“不,你要做什麽?”


    “這本來是送給烏滴子的,他攪亂了會稽山兩邊的床單。”石泄用滾燙的劍柄分開他的雙腿……加諸他人的惡行,終將返回自身,這就是宇宙的平衡法則,“你不必如此,你這樣做了,夫鐔就失去和吳國對話的人。”我就永遠失去生而為人的資格——夏履橋上,仲雪並不害怕,而是憤怒。豬龍婆帶來的是困惑,麵對石泄,卻是灌注每一個毛孔真真切切的恐懼。


    “你?”石泄蔑視地說,“我一直在外奔波,沒時間管教那些男孩,回到國內,卻麵對一群絨毛小雞。你的朋友,稻秋他們隻會看你誤入歧途,有一天你平躺山梁。被野狗吃光內髒,他們為你難過,在你的墳頭灑酒,然後去拜訪你喜歡的女囡。而你的狸首是一個道德潔癖狂,遵循一些僵死教條。今天我要好好熨平——”因為仲雪是和狸首一起隸屬大禹陵,就必須承擔他人對狸首的恨意,這就是大護法的代價。


    “我隻是想找出那個凶手!”仲雪喊。


    石泄說反正你們都一樣,隻有死掉的吳國佬才是好吳國佬。仲雪總是被歸類,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原罪。“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自殺,你可以盡情侮辱我的屍體。”他每顆鬆動的牙齒,都在發抖——


    “你喊什麽?你們紮在我背上的傷疤也在裂開呢。”石泄壓倒性地從仲雪身上碾壓過去,“你以為殘殺一頭鯨魚,在幾百年前就開辟的狹長山道上來回跑幾趟就了解越國?……這陰虹的國度,遍布玄泉陰地與濃密陰林,天空陰晦不明。冬季陰凝冰堅,都城築於山陰,竹樓陰窗緊閉。劍刃刻著陰文,取陰魅之地決鬥,以‘禁咒之言’召喚陰兵鬼陣,就連神巫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無賴!”


    天光漸亮,仲雪能清楚地看到傷口,劇痛變得更為真實可憎。


    “你真是浪費我的人生,”石泄把半熄的火把戳到一邊,撥正劍刃開始割他的臉,“我不殺人,隻殺畜生。”


    仲雪隻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一陣“點蟲蟲、蟲蟲飛”的暴雜童謠,石泄雙眼被火把炭條橫掃,痛號著踉蹌,豬龍婆連筐帶劍砸他個當頭,兩座肉山卷進惡鬥……一雙手接住仲雪,拖他穿過泥濘的水中杉樹林,仲雪覺得他可以安靜地死去了,石泄等於殺死了他一次。


    灰色曙光在篦子般的杉葉間忽明忽滅,仲雪的視野變得低矮寬廣,對,死後我願變成獵犬、變成狼……兩個烏滴子和雪堰走過秋葉紛繁的長廊,泥土的潮濕輕觸胡須,他作為一個烏滴子睜開雙眼,看到另一個烏滴子問雪堰:“你到諸暨來,想要什麽?”“你。”“比喜歡我姐姐更喜歡。”“更喜歡。”“比喜歡你的私生子更喜歡。”“更喜歡。”烏滴子脫掉衣服,每一件,對雪堰攤開手:“來吧。然後滾出我們的生活,我父親的、我姐姐的、我外甥的,永遠。”就在那一株鵝掌楸下。他們下墜,以時速一百一十二裏的速度摩擦碎石草根,每寸皮膚都在焦灼。青狼把下巴伏在前爪上,聆聽著它無法聽懂的喃語,“你一直在尋找一個類似‘父兄’的榜樣,可惜這個角色不屬於我……”安然入夢……仲雪再次睜開眼,蘆葦蕩邊的王輿撕碎了束縛它的地麵,一舉撲上雄鹿後背,壓製它、侵占它、降服它,這是父親的夢。雄鹿靜臥,微微顫抖,承受車輪的攻擊……仲雪第三次睜開眼,感受烏滴子起伏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體味,所有恃強淩弱的歎息,他掛在烏滴子肩上,像蛻下的蛇皮,仲雪發覺烏滴子在發燒。


    “我不能扛你太久,有個藥司警告我不能用力過度……”烏滴子把他帶離了地獄。


    “越國難道是被藥司統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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