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駒子就大聲讚歎,內牆上全是弓箭,各種弧度、長短尺寸、軟硬弦料在燈光更顯雄奇,整筒整筒的箭羽捆束在篾筐裏堆在牆腳,“這是夏履橋一樣的強弓吧?”駒子驚慕地取下最顯眼的巨弓,屈盧毫無表情地抽了下鼻子,總是濕漉漉的淚眼仍盯住仲雪,仲雪也一刻不離地注視屈盧,“是那批工人帶來的吳國式鯊魚弓,”元緒離開山陰時就帶走了他的弓,“給我很多靈感,改進了工藝。”——正如武原君所說,盤根錯節地統治越國的,不是巫師就工匠。


    屈盧是位造弓良匠,有合法招收的學徒,農閑季節也抹黑起早。一輩子為會稽山製作弓箭,還改進初版弩機,將鉤弦的牙、瞄準的望山、和扳機的懸刀展示給仲雪,用害著傷風的濃重鼻音介紹,“弓很優雅,但弩機更實用。”——不需要太多訓練,就能快速掌握要領,射殺距離更遠的目標。


    “你的學徒都在哪個射箭場調試新武器?”仲雪平靜地問。


    “噗咻——”駒子模仿弦響,朝門外引弓。屈盧擒過弓臂,掄過駒子的頭頸,連手也卡得通紅,“我請你進來了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以為是我射死那幫橋上的短命鬼嗎?”屈盧咆哮著,一拳一拳搗在少年的太陽穴上,足以將腦漿從左腦擊穿到右腦。


    “從你帶的劍——”布滿金色紋路,“你是海麒麟的師匠。唱賣會、火神鍛造場,都是你的產業,那晚是你在向夏履橋射箭嗎?!”仲雪抵住屈盧,作為學徒的拆骨組衝進來,死死扳住仲雪的手,淩空他的雙腳摔到地上再用膝蓋壓住雙肩,白石典在屋外高聲吠叫。


    “你聽命於誰?公子子反?子重?還是屈巫家族?”仲雪還在喝問,雙方都想憑氣勢壓垮對方。伯增也取下弓箭,但這麽近的距離,根本沒有攻擊力,被屈盧一把捏住肩胛,他的肩之前就已脫臼……屈盧臉頰刺著不見於他國的越地三角紋,全都向外鼓脹起來,許多外國人為討好吳越蠻夷,會主動紋身。


    “現在我聽自己的。”屈盧把伯增扔到一邊,吐了口長氣,他是楚國人。多年前跟隨楚莊王的官員來此,官員和扈從軍士不是死了就是回國,他卻留了下來。在越國開辟全新的人生之路,駒子為了套近乎就被瞬間殺害,在於他不了解權力結構和長幼尊卑。


    “我和你一樣,唯一為死者難過的人,卻被當做凶手同謀追緝。”屈盧又示意把仲雪拎起來,壓服在壁板上,他不僅要樹立威勢,還要表達道義:“我不喜歡夫鐔,夫鐔越過黑幫,直接插手盤剝——我一直種養那片柘樹林,伐木、製弓,但夫鐔把幼林都砍光了送給吳王。”他也不喜歡狸首,用抹布擦著血汙的手背,“那個假正經,清高的惡人比普通惡棍壞上兩倍。”他還帶著一個至多十二歲的兒子,非常漂亮,英姿挺拔,既像遊戲又像學徒,朗聲說:“那些大祝不過是穿著漂亮的木偶。”屈盧笑起來,把弩機交給兒子,拍拍他窄窄的小肩膀鼓勵他瞄準仲雪,黑幫都是家族產業,而越國的家長——大祝們被國外勢力和黑幫操控。


    屈盧討厭吳越新貴的暴發氣,“無論是狸首還是你,眼界太小,總盯住幾個沒落貴族。”黑幫在戰後蓬勃壯大,黑市交易、遊俠勇士、由君主飼養的門客都淪為野狗,尋找出路……他深恨伯增招惹來一批批盾甲兵,在他的地盤上隨地小便。


    “那不是我招惹來的……”伯增攢緊脫臼的肩膀說。


    “閉嘴!”屈盧一腳踏到他肩上,應聲弦響,一支三棱箭釘住仲雪被壓在牆板上的左手,叔侄倆發出憤怒的痛吼。


    屈盧有些驚異或悔意,又從小兒子手中奪回走火的弩機,他抽出金光閃閃的短劍,打算切下仲雪一節小指頭,“你們吳國佬叔侄,贖金總比越國地主老土要高一點。”看來少了指節的蛇女也是受屈盧控製的,轉生的美麗傳說何處尋?仲雪忽而笑了起來,如果他也被拋進那條肮髒的水溝,人們隻會說發生無關緊要的口角,那個離群的吳國人最終死於幾個小流氓之手,“沒人對我感興趣,不會有人綁架我,我們是與世無爭的軟弱小領主……”


    “什麽?”


    門框大震,一名拆骨組成員用他的後腰骨砸開了門。


    “我不喜歡小混混,他們沒有雄心。”烏滴子走了進來。他是來追查丟失的刀劍的,畢竟每次都讓夫鐔出馬,那是不可能的。學徒們馬上要與烏滴子交手,他們一開始就認為是烏滴子殺死行竊少年,將兩少年綁在船上縱火。順流漂下,從而給偷竊者一個嚴厲的警告,在黑幫中還對那失蹤的兩少年描繪得繪聲繪色。


    “我隻對‘夫鐔自乍’感興趣,對殺人沒有特別的興趣。”烏滴子生硬地說,屈盧常年偷夫鐔的貨物,而烏滴子早年也為他幹過。


    有三名拆骨組少年身手相當淩厲,為了炫耀穿著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黑甲,仲雪就是被他們扳倒的,但烏滴子擅長在狹小空間鏖鬥:頂高對手,撞暈在房梁上。平踢書案,踹翻第二個。握劍者的手則夾在前一名傷者和牆壁之間卸除武裝,將他們砸在齊腰的木欄杆上。烏滴子比他們更快更直接——攥起記賬的筆刀紮進屈盧左胸,就像教育一個不聽話的肥胖兒,“別在你兒子麵前一敗塗地。”


    瘸腿女孩給了搶弩機的小兒子一耳光。她拔下仲雪掌心的箭,“你的左手一個月後才能彈琴了。”“真的?我還不會彈琴。”她有些接骨醫生的手段,讓仲雪拉直伯增手臂,磕噌一下將肩膀兌上。接著處置被毆至吐血的屈盧,就是他害死那麽多人?仲雪有些難以置信。


    “很差勁的人也能造成極大破壞,”烏滴子說:“傻瓜也能放火燒毀一座城。”


    “嗬嗬嗬……咳咳咳,無利不起早,殺人找罪受的事傻瓜才會幹。”屈盧滯重地笑起來,濃稠的血從肺部的小傷口不斷湧出,“你知道這條臭溝瀆的盡頭是什麽嗎?”那個礦井深處,枯竭的礦道,曾埋進去一頭大象,為鎮住入侵的潮神……“那是關押過夫鐔的狠貨,典獄長曾說,‘無論是國王還是神巫,一旦淪為越國的囚徒,我都會盡忠職守。’”屈盧原先是典獄長的武器工匠,古代的監獄不僅是關押犯人的牢籠,還包括罰為隸徒的工匠,四周是犯人家屬和靠他們而生的人:洗衣婦、小商販、刑滿後自動留下的幫工,城外是耕農,由此形成一座特殊的城鎮。水瀆穿越小城而過,在叫“破塘角”的城北毅然向東轉了個大彎,直通入海,海水與山岩犬牙交錯。挖出一條條破碎的深壑,吞吐著回旋的強風,船舶難以停靠,走私販卻涉險而來,“戰後,那女巫來了,我隻是做一件好事,讓她領著天譴的白癡能夠糊口。”讓元緒他們搬運、倉儲走私貨物,不知她耍弄了什麽神通,典獄長似乎默認了與他各劃地盤。屈盧嚐到了甜頭,唱賣會就是這樣蓬勃而起的,他也隨買賣重心搬去了埤中;不久,貨越來越難運出,派往銅姑瀆的人手也有去無回。他聽到一些風聲,還以為是會稽山插手,親自來查看,卻看到前幾日押送犯人的盾甲兵被殺死,泡進水溝——自從元緒盤踞那裏,那座小城變成了一個來神斬神、遇鬼殺鬼的黑洞……


    “你雇傭了魔鬼,他吞掉了你的老巢、射殺夏履橋、滅口盾甲兵,你擺脫不了幹係。你是個遠道而來的楚國人,全憑雙手在越國開路,已是一名大族長了。很多人跟著你吃飯,你不可能與會稽山為敵,你對付不了,”仲雪迫近屈盧,“聽著,不找到那名凶手我日夜不能安睡,讓我來幫你解決——”


    “那個女巫很邪門,是被養大喂鬼的姑蔑巫童,這是姑蔑鬼族在向越國複仇,”屈盧挪開壯墩墩的身軀,露出門框外廢棄的礦城,“你自便——”


    “即使告訴你阿堪在銅姑瀆也沒有用,一條條死礦井,就是天生的埋葬場。”瘸腿姑娘查看休克的駒子,把他的頭枕在膝上讓他保持呼吸通暢,“那個笑麵虎才會毫無隱瞞的必要,因為狸首就想看著你慢慢崩潰。”


    少年們跟著烏滴子和仲雪梭巡不前,他們還有不少劍背著屈盧藏在廢礦井裏,現在是挖出來好呢?還是逃命為上?周長二百五十步的隸徒之城洞開它的城門,如亮出獸牙。礦區一片空置破敗,就像瘟神席卷之後的鄉村婚宴。在兩千六百萬鈞煉銅渣上行走,縱橫交疊的豎井、斜井、平巷一百五十尺深的井道群,阿堪就被活埋在崩塌的煉銅爐下麵。


    隻有典獄長知道誰被鎖在哪一道礦井裏。


    而典獄長已經被殺死,當胸一劍釘在鼓樓裏,代替了戰鼓所在的位置。這個名聞南北的牢頭君子身量短小,發黑的鷹鉤鼻仍勾畫出嚴厲性情,即使這麽冷的天,發青的手足蠕動著蛆蟲。死者所正對的方向,仲雪走入主礦坑,往裏走一百步是分岔的井道,烏滴子製止他,“隻有那些插竹竿的井道是安全的。”長竹竿鑿去中節,插入井下用以通風,排除毒氣。


    烏滴子掏出一隻琉璃球,照亮礦壁,“我的家鄉盛產螢石。”介於藍與綠之間的螢石,雨過天晴的天空色彩,燒製成琉璃就像凝固的海洋。


    “你並不是為刀劍而來……?”


    琉璃球在烏滴子側臉投映出盤蛇紋路,他沉默了一會兒,“你一直忘不了你的師傅,內心奉為恩師、另一位父親的那個男人。每個人多少都有這麽一位……夫鐔也有。”他們放下繩索鏈條,降下第一口深井,白石典也躍上仲雪的背,像絨毛圍巾一樣溫熱地盤住他的肩。鳥語蟲鳴、風掠過房頂的輕嘯——大自然的聲響遠去,烏滴子的低語隨著木籠的下降而變得隆隆作響:夫鐔為他的長子從楚國找了一位教師,孫叔敖的同宗遠親。夫鐔殺死妻子兒女後,他不得不再等幾年以履行少傅職責,等待過程中,他成了夫鐔的幕僚軍師。千林之戰的尾聲,狸首抓住了幾個戰俘,嚴刑威逼,獲知少傅在終戰時分受傷,前往某地療傷。


    “那幾個戰俘,是我讓狸首住手的。”仲雪輕咽口水,每個人每個舉動都影響著新一輪的因果關係。


    “他們說出了少傅的療傷地點。”烏滴子點頭,為什麽夫鐔不殺死狸首?任他為所欲為?因為他藏起了少傅。連黑幫對頭子以師匠相稱,這種文雅也與貴族群對師傅的尊重一脈相承。


    白石典汪汪叫,仲雪本能地捂住口鼻防毒氣,卻是木籠頂被一錘擊破。烏滴子被踹出木籠,烏滴子一劍插入井壁,偷襲者晃動整個木籠衝撞到烏滴子身上。木籠深深卡進井道,而井壁,已空無一人。琉璃球落下,垂直湮滅的熒光……白石典對偷襲者親熱地嗚嗚叫,舔他的手——是寺人貙將烏滴子擊落深井,他是吳太子派出的第二波獵手,第一波追緝失敗後追加的強中更有強中手。


    “又是你!這座空城也是你幹的嗎?那些盾甲兵?!”仲雪怒不可遏地問,被寺人推開,頭觥觥地撞到木籠上。他索性用痛得快要開裂的頭顱連連搗擊硬木,真希望敲破腦殼就此閉眼,他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所喜歡的被奪走,凶手並不是陌生人,更讓他深感挫折!“為什麽要殺死烏滴子?”


    “鑄劍師和徒弟、砌爐手三人被劫持來越國,唯一漏網的砌爐手,就是那嬖幸送走的。”寺人貙就像無視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冷冰冰地隻幹正事,搖撼木籠使之複位,“很多吳國物資被扣押在這裏,沒有人手運走,還不如燒掉。讓越人知道搶奪吳國是死路一條,雙手所觸,金子也變為灰渣。”


    “你殺死了多少人?還要殺多少?”仲雪用劍抵住寺人,“為什麽不連我也殺了!”


    “越人是無父無君的禽獸,我想殺幾個就殺幾個!”寺人也怒氣衝衝,拍開仲雪的劍頭,他的任務是追查模具,懲戒盜賊,“你是不是經常眼冒金星、出現幻覺,還以為是越國水質和神棍巫婆造成的?你自認是為了什麽來的越國?!”


    “因為我很懶。”一心逃避對家對國的責任。


    “對,你太懶了!你曾是我最好的學子,不吃不睡三天仍能戰鬥,你會說六國語言。三千字兵法過目不忘,逆流潛泳半個時辰麵不改色,你懂得怎麽刑訊,比越人還了解路況,你又為了什麽去楚國?”


    ——我去學駕車……仲雪結結巴巴,必須承認他開始慌神了。


    “上帝,老父親預支了十年收入就讓你去學駕車?你是價值三百匹良駒的國家財產!你陪誰去的楚國?是誰?!”劍術師傅的逼問就像敲開香榧、砸開鬆子。


    ——太子、我陪吳王太子去的楚國。仲雪的舌頭變得粗脹,真相如夢的針錐刺穿後背……我是太子的行人佐助。


    “啊,你現在記起來了?”寺人冷笑。


    ——我經曆了問鼎中原的楚莊王的駕崩,楚王太子審的登基……我去幫助申公巫臣逃往齊國,以便他中轉鄭國和夏姬重逢、前往晉國、扶助吳國……造成公子側的失利和失控,削弱楚國,完成“楚材晉用”的謀略。


    ——他們到底要我在越國做什麽?我還夢見你變成了老虎。


    “我怎麽知道你要做什麽?你就像一件失靈的陪葬品!我身份太低,無法接觸到你們的計謀——你哥哥為什麽對你如此絕情,把你趕到越國來!一定是對太子無比重要的任務,才會封存你的意識……你在楚國呆了三年,在越國也快兩年半了,你是久疏戰陣的士兵,甚至打死了一頭倒黴的鯨魚!”


    是的,每個人都有用處,榨幹每個人最後一滴價值是吳人的傳統。


    ——難道是暗殺神巫?他隻熱衷於炮製半神,對法典毫無興趣,這樣的人在新時代等於被埋葬……神巫沒有神格,就等於殺死他了。他的骨灰拋到江上,吳國的軍艦也不會翻船。


    “把是非曲直和良心自責留給國王和大臣們吧,你的存在就是完成使命——”


    仲雪頭痛如裂,夢的組成像蝙蝠、貓頭鷹、魔鬼的烏雲盤旋,湧入不見天日的礦井,匯聚為那麋鹿。從他的額頭彈跳而過,它越加衰弱,肩胛骨上的箭杆在井壁上蹭折了。傷口化膿,蒼蠅叮咬它,它在一片漆黑的蠕蟲與飛羽之間艱難打滑……終於在木籠中站起身,麋鹿逐漸變為人形,最終。站到仲雪眼前的,是深膚色的幼童,頭上頂著單角,折斷的角滲著蜜色的汁。仲雪將它丟失的鹿角還給它,它銜著鹿角,茫然不知所措。斷角的傷口流下血,它的麵孔溶化為泥醉的山神、變成寤生、變成抱小雞的漆工兒子,石泄嘶吼“一群絨毛小雞”,神官說“瞎眼小雞”


    ……他見過那個男孩,追逐毛茸茸的天鵝幼雛,被憤怒的母天鵝啄傷,血不停地流……仲雪顫抖起來,似曾相識的話語,那是激活夢境的鑰匙。引導夢的神杖,他被封存的任務,壓縮成夢的胚胎,儲存在體內,他一直抗拒越地神靈。因為是吳國故神巫封印他的記憶,植入排斥越巫的反應,以保護吳國巫術的純正性——他與王太孫見過麵,三個男孩都穿著“棠鐵之甲”,犀牛皮甲,以避免哪怕最微小的磕碰,“一名姑發氏的子孫要衝鋒陷陣!”而太子壽夢的三個兒子一旦受傷都無法止血,他的三個兒子中將有兩個死於刺殺,七十一年後他的孫子王僚死於一枚藏在魚腹中的短劍,又十九年另一個孫子闔閭被越人擊中大腳趾而死……延續近百年的血症成為姑發氏的噩夢。眼前晃動所有碎片,大禹陵子母鹿紋的瓦當,與吳國宗廟的黑瓦相重疊,王太子壽夢跪在祖宗牌位前為失血的長子祈禱,“越國是世上最暴力的國度。”轉過布滿血絲的疲憊雙眼,太子平靜地說,“你母親為姑發氏種下了什麽蠱毒,導致無可救藥的血症?”——這才是仲雪一心要作大護法的原因,潛入越國巫術最隱秘的深處,找到前代大護法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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