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壽夢寧願和一個神神叨叨的無能神棍打交道,而不是和一個夫鐔獨享越國……吳太子反對夫鐔獨享越國,讓仲雪幫神巫重塑失掉的神威,仲雪對那頭鯨魚充滿愧疚。寺人說,你知道太子的行事風格,每個人做分內的事——他的意識正在遠去,身上綴滿寶石的神魚也順著水流遊進了水牢,宛如遊弋的鯨魚,神池的水會在兩刻鍾內排入水牢……


    神巫死後就會封閉他的寢宮,九天後再次打開,以便於各地的大祝趕回大禹陵。這九天中,代為行使神巫職權的,就是大護法——這就是人們苦苦爭奪大護法之位的根底,為了那九天的至尊權力。


    那些鯨魚的白骨一定已沉到神池底,反射著庭燎的鬆脂、硫磺、磷石點燃時噴發的金色火焰……大禹陵新建的防護都是竹木的,而水牢注滿後,作為防火井的神池就沒有足夠的水了!按應急預案,神巫及大祝將進入寢室內避難,他們將在那裏被一網打盡。


    那座林中滑索,就是為了運足夠的硫磺硝石過來,猶如開礦的“火攻法”,夫鐔拋出石泄分散吳國的注意力。烏滴子救助仲雪,是因為夫鐔需要仲雪像磁石去吸引流矢,緊緊吸引住狸首。還需要一個“烈士”,來點燃戰火——


    是夫鐔,夫鐔要用火燒死大祝神巫——狸首自以為正義,卻中了夫鐔的計策!


    ——不僅是會稽山坡上的王字,夫鐔要整個越國看到他熊熊燃燒的“王”!


    一個個推翻的嫌疑,又一個個重新回到他們的身上,沒有人能抵禦對權力的欲望。


    白石典扒拉著木柵,嗚咽著,她的爪子劃破了仲雪的手指……


    仲雪潛回水底,拿箭頭撬石壁……雪堰繼承禦兒君的名號,但沒有國土,他接納難民。但沒人感謝他,吳越締結了新的朝貢密約後,神巫就堵死那個通道——連接海塘、水牢與神池的水閘。仲雪用箭頭撬大一尺見方的注水口好遊出去,就像拿一把勺子挖一座墳墓……這時他看到熟悉的黑白船體——


    鄞君終於下了決心,將船隊駛近大禹陵的海塘,從船上向大禹陵發射鯊魚梭鏢,發出英勇的聲援!然而,漁船一再被潮水推開……仲雪看到了那艘白色船體、黑色船底、向西挺進與楚軍屢戰屢勝的春秋第一戰艦——被撥開的漁船大睜著海鰍眼,就像一群驚異的飛魚,戰艦進入大禹陵的護衛河道。開到近得不能再近,在淺灘擱淺,在黑白交界的吃水線下,露出吳王舟師用黑漆刷出的一行名言:“進退存亡”。


    ——十天來夫鐔無動於衷,因為他在浙水之上疲於奔命,他卻回到這裏,乘坐著偷來的艅艎大舟。


    在被攪動得渾濁的水中,氤氳的火光,“進退存亡”整個洋底倒翻過來,仲雪恍似沉入了海的另一邊,就像時空之水倒流。他的楚國的三年,作為行人佐助的三年,樹幹上的天牛,公子側侍童的垂珥,護衛屈巫去齊國、轉鄭國、入晉國,所有謊言與貪欲的深淵……這善變的光,將是他在越國看到的最後景象,他的生死本身毫無價值可言。神巫之所以默認潑向雪堰的酸液,他們最懼怕的一點,夫鐔與雪堰均分會稽山兩路,雙雄共享越國……


    仲雪猛地被拋回了海裏,水一下泄光,他被壓在水閘口,差點像蘿卜一樣被閘口切成塊……倒在一大堆腥臭的淤泥中……是山陰君乘滑索下來,用斧頭砍開水閘,這個時代還沒有發明鋸子。


    “當狸首回頭來找你,神判將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山陰君開心地期待那一幕,“明早全越國法力最強大的祭司都會賣力詛咒你。”


    “我正期待著眾神的震怒。”仲雪機械地撫摸白石典,猶如海洋怪獸第一次爬上岸,呼吸讓肺部劇痛。


    山陰君身後跟著笑眯眯的什長,“今日之事,為狸首右袒,為大越左袒!”支持狸首的脫出右臂,支持山陰君的脫出左臂,甲士們脫出袖口,露出左臂,“勇往直前!”他們齊聲呐喊,護衛山陰君從水閘口逃離會稽山。大事件發生的刹那,就是選擇陣營之時。“我要你幫我傳信,”山陰君向仲雪道別,“告訴雪堰:他知道在哪裏找到我。”山陰君十五歲了,他將來走向何方,將左右越國的走向……


    仲雪走到外邊,已是一片混亂。上司在糾集下屬,士兵在尋找百夫長,女人在呼喊男人,仲雪喊叫“阿堪,阿堪!”


    夫鐔的船立有滾滾熱浪的投石器,攻擊大禹陵最薄弱的城牆,那裏朝東的雙門洞,原是代表降服外越的“蛇門”,十五年前砌入姑蔑特產的紅砂石,成為城牆的一部分……


    狸首說:“夫鐔從這裏攻進來,我們就在這裏擊敗他!”


    “修我戈矛!”盾甲兵組織起防衛,等候在已拆除一半的甕城後邊,滾燙的石頭擊穿蛇門。打折了殳首和長矛,在隊伍後邊落下,碾死壞運氣的人,他們還不是運氣最壞的——


    透水的紅砂石轟然而倒,能看清句乘山的士卒所使用的車戰圓盾了,第一個衝上前的狸首扔掉了笨重的步兵長盾牌——


    在蛇門,一旦摔倒,就有無數劍頭、矛頭紮向他,第一批倒下的人,將內髒和腦漿塗在亂石的地麵,填平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第二層勇猛的軍士踩著進攻者和防衛者的頭頂,人疊人地繼續對打。箭頭衝鑽著人牆,許多人身中數箭依然作戰;沒擊中任何人的箭,如夢幻的鴻鵠一樣飛進缺口,落在回廊旁的樹幹上,大禹陵的石牆上,燃起了火焰……正當缺口的人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成千上百次揮劍,手臂機械麻木,武器脫手後,他們就用牙齒、雙手來對付敵人。白霜在融化、蒸發,一團團夜霧在地麵飄蕩,在林間回繞。甜膩的臭味,讓人視力恍惚,那就像地下已死的和地上將死的人吐出的氣息,是被擠出體內的靈魂。


    地麵震顫,數百頭牛被點燃了牛角和牛尾的茅草,狂暴地撕開了防衛圈,為武原君趕牛的兩百名奴仆加入混戰。災後兩年,武原君怎麽就有三百頭三歲半的公牛?“是夫鐔買給武原君的嗎?武原君到底站在哪一邊?”仲雪拉住綠萼綠華。“先勝出,”綠萼說,“再行善。”綠華說。她們要救出她們的“春餅”。瘦小的牛奴遲疑地給仲雪打了兩下扇子,因為他已滿身汗騰騰,就跟著牛群奔去——他們要趕去神巫的寢宮,阿堪也在那裏,如果他們被一網打盡,仲雪最不能原諒的是救不出阿堪。


    俄而,宛如神話裏的人物重現了……一名少女穿著大齋宮的全套白色禮服,頭戴長達六尺的銀質牛角,胸佩瑪瑙連綴的白玉璜琚項鏈。發辮綴滿蘭花挽為花冠,手鐲和腳鐲的鈴鐺清脆作響,右手握白茅與竹枝代表清掃世間一切汙垢。左手執代表神權的玉琮,人們驚懼地盯著她走進祭典,恍惚地為她讓道。


    在她的身後,是夫鐔,燁燁震電,百川沸騰,他卻寧靜而孑然一身……他的執琮先導與持鉞扈從都距離他遠遠的,通往偌大的大禹陵這一段通道他隻身一人。


    夫鐔沒有踩白玉地麵上的羽人太陽神……緩步繞行,他燒毀了半座大禹陵,卻以此表達對會稽山的尊重。


    不分陣營的一些甲士跪下來吻夫鐔的披風,他們將成為句乘山第一批君子卒。


    夫鐔打開了寢宮的門——


    大護法擁有會稽山所有最重要的鑰匙,而作為越國的大獄卒,典獄長擁有大禹陵所有備用鑰匙。烏滴子去銅姑瀆的目的還包括這串鑰匙……


    首先入眼的是祭台,一尊銅鳩神杖倒在地上,夫鐔拾起銅鳩杖,將它插回盤蛇座裏。神巫臉色鐵青地看著門的開啟——夫鐔回頭,大禹下葬時用過的巨大窆石上,豎起了他的熊羆大纛與銅鉞。


    武原君第一個走向夫鐔行禮,君子卒將其他人趕了出來,隻剩下夫鐔和神巫兩人,他將獨自與神巫祭祀曆代越君與越國眾神。大門再次合上——


    “若耶溪!狸首渡過若耶溪逃走了!”君子卒喊,他們向東追擊,仲雪也被裹挾其中……他們追上了一隊效忠狸首的盾甲兵,短暫的激戰,黑甲士們就是如喪家之狗,在荒野中跋涉。大禹陵內的波亂,隨奔出的人群向外蔓延,與這一輪輪漣漪交匯。已經有野狗來嗅聞撕扯地上的死傷者,艱難竄逃的人,則被拖到一起……碰撞的亂流之中,“教唆人們圍攻大祝,你還有羞恥之心嗎?”人流中一名白發蒼蒼的女巫一簪子劃傷仲雪的下頜,她立即被兩個年輕女人推開,連同仲雪也被從人潮中拽出,是綠萼和綠華,胸脯因疾奔和興奮而劇烈起伏:“狸首奪走我們作為女人最珍貴的物品,我們也割下他作為男人最珍貴的物品。”一人將一個血糊糊的肉球擲到地上,用草鞋碾碎了,看得仲雪也莫名一陣襠疼。


    “我們以色侍人,既已色衰,就此拜別了!”兩人蹦蹦跳跳地沿著反射晨星的海塘走了,留在身後的大禹陵,成千上萬的海妖飛翔,籠罩山脈,是熊熊大火。


    第三集 秋之篇·鹿鳴 第十七節 夢十夜


    第十天,三魂七魄都將回到天上……


    戰事幾乎停歇了,隻有一些氣量狹小的好鬥分子還在處理私人恩怨……路途上還未收殮的死者,皮膚上結了一層霜花,老詩人倒在海塘下。仲雪坐在護塘龍牙上,精疲力竭地注視著他的白發,在湧浪中輕緩地拂動。詩人雖然咒罵雪堰是戰禍,還是跟著出發了,因為他有記錄時代的使命。


    寢宮中,沒有見到阿堪,他想阿堪最終還是死了。任何人都能輕易摧毀你想保護的東西,沿著海塘,有很多人來來去去,沒人注意仲雪……元緒靜默地走到龍牙下,她的出現就像神話一樣,輝煌美麗,隻是很疲倦,元緒來告訴他:“大高華在夢見屏。”


    上豐下削,底腳細如錘子倒立,夢見屏是一塊巨大的水上石台,是他稱心的殺戮表演地。石屏那細弱的槭樹上吊著幾個人,仲雪問那是些什麽人?駐守夢見屏的,是一支非常老的甲兵,他們是神巫的仆人。比神巫還老,是他們最早發現人質的,“有一個班船船頭,一個隨船巫醫,還有砍柴的之類……”都是無名之輩。


    一陣夾雜冰雨的風刮過,槭樹枝葉忽閃著濃豔的色彩飄落,老兵們哎呀呀地叫,人質的腦袋就像甜瓜一樣砸裂在地麵。


    “這樣根本看不出他是誰?”老兵說,“等綁匪餓了會下來的。”


    “難道你隻救認識的人?”仲雪問。


    “他會殺幾個人,”折磨一群被遺忘的失敗者,簡直是叫花子謀殺小討飯,並不能為他贏得目光,老甲兵說,“要爬上去捉人,我們隻能一個一個攀爬,而綁匪在上邊可以朝我們射箭、投擲長矛、把人質扔下來,但等他自己下來,我們一擁而上,肯定能抓住他。”


    桂囡一路跟來,她的發辮上插著桂花,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養父為之取名的花朵,她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還有山北的藥司。”


    大家愣了一會兒,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麽。


    “還有山北的藥司。”仲雪有點兒好笑地複讀一遍,那個女孩並不是跟著自己,而是跟著也被扣為人質的藥司。


    仲雪決定爬上去。


    “你要怎麽爬上這塊光溜溜的石柱?”那帶路人問。


    “渾身沾滿蜂蜜一路蠕動上去。”仲雪開玩笑,把短劍係在繩索上——桂囡從他手中拿長繩,一端繞在自己肩上,仲雪與她默然對視,點了點頭。


    桂囡爬上他的肩,一躍而上,老兵們低聲歎叫。女孩如錐子釘入第一個踏腳點,將短劍插入上方石縫,仲雪握緊繩踢踏石壁而上,兩人交替上爬……風像刀片割過他們的手背,血滴從石屏頂吹落在他們的麵頰,宛若血的陣雨……仲雪先看到一個頭下腳上的男人,“這是班船船頭。”他想。倒吊男的頸根被切開一道口子,兩刻鍾內就會失血過多而死,神誌不清地呻吟“救救我……”最後一步是從蘑菇柄般的石柱翻上傘狀的石盤,桂囡幫不上忙了,仲雪撐開雙臂,鬆開雙腳,如十字劍柄般懸空於石屏之下……白瀝剛到海上時,為站穩腳跟,必須要揍翻一個有份量的大塊頭,大高華就是白瀝和黑屏第一次平分的角鬥獎金。“而我,我們甚至沒有參戰。”仲雪自語,他恨我們所有人,每個人都促成了魔頭的誕生。


    ——仲雪如鷂子般倒翻而上。他的衣袂在岩邊一飄,便不見了;地麵的阿堪大喊一聲“築夢神君!”仲雪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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