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龍婆長期生活在沼澤區,有建在樹上的棚屋,仲雪和平水也無法協力製服他。他們三人隻是在泥潭中相互絞殺,豬龍婆仰頭看到仲雪很高興,說“我的大鯢有一顆金色的心”,用絲繩係著的銅鏡從仲雪領口垂下來,金色的心,原來是指母親胸口的銅鏡。多年前,豬龍婆也曾被大護法救護,他的哼唱並非全無意義。平水問這神誌不清的鱷魚男,凶手在哪裏?豬龍婆不停重複兒歌“點蟲蟲、蟲蟲飛。”平水回身,從徒弟的車上取下刑具,過程肮髒而悲傷,仲雪準備走了,豬龍婆呻吟著接著唱“蟲蟲飛,飛到鏡子裏,吃蒲糯米。”


    “鏡子裏?”仲雪轉過頭,和當初烏滴子對唱的不一樣了,他用力阻住渾身泥漿的平水,“有沒有叫‘鏡子’的地名?那就是凶手前往的地方!”


    最終,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鏡子——鑒湖。


    南塘所圍起的湖水,平靜如鏡子。


    在鑒湖,他們終於見到了狸首,他樣子狂野,與其說是綁匪,更像是走投無路——平水對付外圍的前盾甲兵死士,讓仲雪突入船隊中心——為方便攜帶人質,狸首剜掉人質的左膝蓋,滿麵血汙地在烏篷船上左右為難,仲雪的到來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覺得無聊吧。戰爭與他無關,在一個即將變化的時代裏,他隻是望著那些烏雲在攪動,卻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麽,身邊全是一些詛咒未來的人……”狸首說著“無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殺死綠萼綠華,為什麽還要殺死靈子?”多少次,他依然用靈子呼喚她,就像她的靈魂還在他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蕩。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從烏篷裏頭拖出人質,綁匪和人質一樣渾身汙垢、發如飛蓬,“跪下來,”用匕首比劃人質的喉嚨,狸首命令仲雪跪下來懺悔,“由於你,幫助大禹和越國的敵人,你將終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麵前的,是他的兄長。


    快艇遭受襲擊,護衛寺人均被擊倒,笠澤大夫自稱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說:“帶走我,我才是壽夢。”而黑屏以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隻會嫁禍於人,況且這兩個自稱王太子的男人一個衣著華麗。一個樸素無奇,於是讓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著哥哥,他完全不成樣子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哥哥更像母親。南下與越人爭奪生存空間,和禦兒君正麵衝突,他的攻擊性很強,他的兒子精神反常……其實都可以從母親這兒找到源頭。她健康聰明、充滿動力、但充滿攻擊性。仲雪每次看到靈子,覺得她就和母親很像。


    “嗬嗬嗬,我要肮髒的屠夫去抓吳王太子,結果抓到這麽一團癩烏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澤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殺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於越國,他不是殺死禦兒君的元凶嗎?”


    仲雪說你是廢柴,如果你真那麽能幹,大齋宮就不會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動一場戰爭,為大齋宮複仇,即使是發動戰爭,也不必假借大齋宮的名頭。


    撐船的黑屏擊倒狸首,他跌落鑒湖,鏡麵般的湖水一下在他頭頂填平了漣漪——


    而仲雪兩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舊是爭吵。


    “你一直在責怪我殺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個合格的敵手!”兄長說:“我是笠澤大夫,為吳國門戶,我無路可退,我的背後就是泰伯創立的國都——越人渡江而來,我就在江麵上阻擊蟠蛇。”


    “越國也是我的國土——我並不是中轉過境者!”是的,父親一直讓仲雪更接近越國人,知道他無望繼承家業的同時,希望讓他記住自己的血緣——這就是他與越國今天的關係。仲雪把那麵破鏡子給哥哥看,“我們的母親不是死於疾病,而是同樣死於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護了那個女孩——而你我,從沒想過終止暴力,哪怕一次!”


    “為了保護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劃著雙艙船來了,他們就像一對神仙眷侶,剛沿著梧桐樹回到人間,“吳王送母親這麵鏡子……我沒有見到這麵鏡子是怎樣係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樹葉覆蓋漸漸消失在視野中時,我見到這麵鏡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著柔光……”哥哥把鏡子交還給仲雪,伯增送父親乘坐小船離開越國。


    “謝謝你,吳國佬。”蛇女說她的孿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殺死的,她願意引誘出那個凶手。


    “你也許不合他的口味。”


    但現實永遠是嘲笑命運的,蛇女還是在危險的街道夜遊,仲雪等人分組跟蹤;這一年就快結束了,家家戶戶都是漏夜釀酒的灶火之光,為殘雪蒙上溫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後巷,一支義肢漁鉤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轉告大護法,到小齋宮死去的地方決鬥。


    “決鬥?他真的這麽和你說?”仲雪聽著這個久違的詞,很多年過去了,連他們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現今隻有追捕與逃命,生與死之間不再閃耀這個高潔的名詞。


    兩個月的冬雨,繼之以雪,地底的蟬蛹也浸泡在積水中,來年春天,未及蘇醒就黴化為塵埃。在約定的時辰,來到道神坐鎮的路口,仲雪環顧——


    ——她還是逃脫了,她跑到這裏,向西而行,如果向東,我就在那兒。


    ——別太自責。白瀝說,她是路盲……


    他們與平水、黑屏、元緒等人齊聚於橋之西。


    橋之東。


    鬆林間回嘯的風聲,刮在北蟬的臉上,他的對麵:奢比屍一手掐著小結,一邊哀哀淒淒地說:“男人沒有母親、沒有妻子,孑然一身,又生了病,有多可憐!我離不開這個孩子,我多年來在他身上彌補罪過,為養大他花費不少心血……”因為北蟬問過奢比屍有關“牡蠣少女之死”,所以他知道北蟬就是那個綁匪,他不透露任何口風,就等著這一刻,用小結來換金子,“你索要那麽高的贖金,多少留下一點吧?”


    北蟬決然出劍,小結倒在一邊,北蟬不多看他一眼,繼續進逼奢比屍,把他趕到吊橋上去——


    他太輕信了,看到奢比屍盤曲的壞腿和殘敗的下體,就以為他是一個廢人,事實是他仍能靠殺人獲取快感。奢比屍退出鬆林,竄到搖搖欲墜的吊橋上,仿佛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仲雪與白瀝等人眼前。


    “死肉!”奢比屍咒罵北蟬,“你把什麽人引來了?”


    他要與北蟬做交易,北蟬就把交易時間和地點一概轉告給了仲雪,讓他們來處決凶手。


    “喔喔大護法和貴人們,”奢比屍踉蹌著,半是求饒,半是譏諷,“我是無辜的……就連那無能的神官學徒,我都不忍心殺呢。”


    北蟬截住橋之東路,也一步步走上橋麵,他那張臉,是曆經多次凶險之後勉強拚湊起來的,連最冷酷的人都難以忍受他的凝視。


    “為了愛惜死者,而讓活著的人送死,就是你的鐵鉤劃開那麽多人的胸腔嗎?”如果說閽人、胥師、司稽瀆職該死,那麽靈子、南塘小圩主、白石典又有什麽罪過?平水、仲雪和白瀝把他夾擊到快要崩塌的吊橋中心。仲雪覺得與凶手同歸於盡也未嚐不可——阿堪一定會大大地責罵他。北蟬砍斷一條橋索,橋麵側癱成垂直狀,各人站立不穩。北蟬用義肢勾住橋索,擊退上前的仲雪,平水自背後出劍,北蟬架住,白瀝順勢劈劍——北蟬另一手也被砍掉,他毫無停滯地頂撞白瀝,白瀝被撞下橋,連同紮中心口的義肢也從北蟬小臂上扯落。黑屏揮舞長繩套住白瀝,但繩子也斷了,白瀝墜落懸崖,黑屏一跺腳,從邊坡追下去;元緒看到小結的身影,也連滑帶溜,下到穀底,繞到西邊的鬆林去——


    這一交手是如此之快,奢比屍一彎腰就躲過了第一輪攻擊,“哈,大護法的兒子……說到底都是家犬而已!”奢比屍一倒鉤紮得仲雪後背僵直,“你有一百個斬法,我有一百二十個活法。”第一次見麵時,他正縮成邋遢幹癟的一團,像一頭碾平的灰老鼠。但為了脫身,他必須從橋上殺出一條血路,“當年我實在氣不過,打了她一拳,誰叫她不經揍。她讓我滾,她知道她虧待了我,和那夥趾高氣揚的小女人。”奢比屍扯動倒鉤,仲雪就隨之在橋上搖蕩,他往背後揮舞劍,但無法碰及敵手,“不過,恨她的人不止是我,打死了大護法。不少人還特地給我酒喝呢,讓我坐在最尊貴的火塘邊,叫什麽代、代……”


    “代襪那!”平水一劍劈斷倒鉤,那些死難者身上的鉤刺傷痕,也可能來自這名熟練的屠夫,“代襪那、胎嘎滾、苦拉、叫穀魂!”仲雪一邊念著無法用確切意思概括的越國眾神之名一邊揮劍……我所喜歡的越國,有呼吸,有脈搏。有剛毅,有忍耐,夜晚少女為心愛的人把門敞開,男人在海浪上淘金,甚至連孩童敢吃螃蟹!


    脆弱的吊橋如飄帶一樣扭動,箭如雨下。仲雪踏穿木板,跳下橋麵,像蒼蠅一樣緊緊倒叮住橋索。


    失去雙手的北蟬一身箭杆。


    這是可以將弓豎立在船上,一腳固定在船艙,遠距離射擊的弩機,來自秋祭夜攻大禹陵的靈感——奢比屍殺死平水的兒子時,從屈盧船裏順便偷來的大型弩機,北蟬回望橋頭。小結邊哭邊扳動弩機,連發了三輪就因潮濕的弓弦而失效了,北蟬張了張嘴,似乎想告訴小結“你可以擺脫這一切,你不必綁在他身上同渡苦海”,但什麽也來不及說出口,北蟬墜下吊橋……


    奢比屍砍斷了僅剩的橋索,仲雪躍向奢比屍那一邊,平水握緊斷繩,留在西麵——


    “好孩子,你還是愛著老爹的。”奢比屍爬上橋東,走向小結,小結恐懼地尖叫,拋開弩機轉身狂奔,“別跑,小結,我們一起走,我會對你好的,永遠也別再回來了……”奢比屍一瘸一拐地追,“小結——”元緒也在喊,小結頭也不回地跑……差點撞到一個男人身上。


    ——連道塘圩主等在鬆林的盡頭。


    “哈,你這偽君子,一邊祭典牲口,一邊又盡情宰殺它們,”奢比屍冷笑著撥轉劍,加速衝刺,“我至少比你更坦誠。”


    爆裂的血花噴泄,連道塘圩主連續拔劍、曲刃劍連續斬中奢比屍,又悄然入鞘,他就是北蟬的少主。


    “阿堪在哪裏?”仲雪奔向橋頭。


    奢比屍對仲雪虛弱地吐出“走開……殺魚佬。”


    “你寧願化為海上的泡沫,成為怨靈,追逐海浪入侵陸地,被人所詛咒嗎?那麽就去吧。”元緒沒有讓他特別懺悔。


    被雪打過的楓葉會變得卷曲褐紅,很難看,“阿堪在句乘山。”仲雪從懷裏掏出一小袋沙末,是從靈子嘴中清理出來的,袋子的中心是用一粒楓葉揉得很緊密製成的護身符珠子,浸泡了他的血,脹回為一團亂絮。沒人會想到奢比屍會藏身在最危險的地方,靈子吞下的楓葉珠所導向的線索,楓樹的圖騰——三天後他們在句乘山深處找到阿堪,他被該奢比屍用鐵鏈拴在樹上無法脫身,就靠舔樹幹上的雪水活了下來。


    奢比屍把阿堪抓進早年隱匿過的山林,然後去找小結,在目睹季文走過三岔橋的人潮中,他把平水的兒子誤認作小結,也許是說“我帶你去找父親”把他騙到船上,偷船駛出埤中,河道當中把孩子淹得半死。覺得像死魚一樣,一點快感也沒有,又用倒鉤劍刺入他的身體,孩子瀕死的抽搐,讓他興奮。他來到夏宮,仲雪去治治島的半個月來,小結都跟著元緒住在夏宮,他威脅小結“你也參與了,他們不會放過你。”小結與他一起走過那座危橋,在橋的那頭看到迷路的靈子……也許,這僅僅是大多數人所願意接受的真相。仲雪多麽希望靈子不要越過那座橋,向西走進陰翳的夏宮回廊,古舊的窗格切出清晰的光影,如同她清晰無誤地對他說:“那天我騎著驢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瀝找不到渡船,真希望有什麽人來把我搶走——結果,還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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