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來句乘山祈子,結果她拿了衣服獨自走了。”飛廉的直率非常動人,好像出怎樣的意外都自然不過。


    兩人輕快地交談,把獨木舟係在一起,幾乎是彎腰在荷葉下穿行。


    飛廉的身體很好看,柔和、黝黑,肩膀上刺著環形鳩鳥,頭發如溶去雜土後在水中舒展的茭白根須。少年也禁不住袒露出筋肉,在沒有母愛的瘋子一般的生活中,他就像無拘無束的小雞,無數次跨越邊境,享受不同山坳中折射的斜陽……


    一條水蛇在船頭遊弋,他們決定跟著上前看個究竟,結果駛入一片枯木林。接近了句乘山的水下掩體,異常陰涼,兩人遊了會兒泳。潛進坍塌了一半的隧道,那裏在二十年前發生過戰爭,現在已了無痕跡。


    ……虛假的秋天,越國公子結束了漫長的流放。


    為迎接他的歸國,句乘山召開盛大的晚會。公子允常站在年老的大臣身邊,穿著碎綠的襯衣,耳邊垂下淚形玉佩。這大臣是個老色鬼,同時又慈祥風趣,絲毫不讓陌生的公子與陌生的臣民之間,感到一丁點局促。允常垂著頭,微笑著,仿佛羞澀的少女,他正處於這種美貌的最後巔峰,似乎堅信能為人所愛。


    就在剛才,大臣把他介紹給大家之前,有人恰好擋住允常的視線,使他看不到政敵們的舉動,無非宴會的狂歡……


    允常的視線在非自然光中搜索,最後停在大廳另一邊,飛廉似乎正被人督促著。也許是催賬人,催賬人越說越激烈,也許有關亡妻的葬禮欠款,失敗的男子,甚至無法保障妻子體麵地死去……眾人的目光追逐允常的航線,抵達這名年輕侍衛。大廳萬籟俱靜,眾目睽睽,猶如層層火焰。飛廉怔了一下,回溯直通航道,向允常報以一個微笑,微笑與微笑之間,仿佛流水中的倒影。


    素昧平生的越國小公子,素昧平生的楚國侍衛官,他與他隻跳進湖水一刻鍾,因為太陽把他們烤得發燙。就在那一刻,句乘山成為他們的林中空地。飛廉的眼,沒有失明的右眼,曾在那樣的陽光下發光。就在那一刻,在句乘山的另一邊,那位絕望的妻子。正不為人知地死去,如果飛廉不與允常相遇,他也許能及時阻止……經過那麽漫長的夏天(從三月到九月),他們的暢遊仿佛才剛剛開始。


    end。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三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宮廷 第二節 花塍


    允常與飛廉經過漫長的旅程,在海霧突然散去時,聽見歌聲。


    飛廉放心地睡在車廂裏,因為他不會駕車。允常擅長駕車、射箭、算術等貴族活動,飛廉則擅長允常所不擅長的,他們彼此互補……在海霧的那一頭,少女們在歌唱跳舞。


    他們倆看著少女們,宛如做夢一樣。


    飛廉走向最美麗的那名少女,她一直在默默凝視他,等待他上前邀請自己,允常則默默凝視著飛廉走進少女的視野。


    他們過去幾天的逃亡已告一段落。


    他們第一次較量結束時,允常蹲在河邊清洗衣裳上的汙跡,飛廉則在折騰馬車。這是衛隊長的責任,責任和菜單,是他們最厭倦的兩件事。


    他走過來,蹲在允常身邊。允常隻是稍微側頭看他,他輕輕撩起允常滿頭的卷發,撫摩他的耳廓,拉了拉他的耳垂,然後把食指和拇指撮著湊到他的眼前——那是允常遺落的珍珠耳環。這個輕率的舉動後來一直重現在允常心中,連同之前的流放,允常唯一一次沒遊過海峽,因為水母刺中他的腿而半途折返,在海灘上飛廉為他拔去腿上所有的刺。那種無聲的喁喁,那種陽光下的表露,仿佛將愛意大白天下,一直是允常期待的——有人可以公開地愛他。這是他日漸零落的長久回憶,必須隱藏的回憶,由於過於甜美而變成了劇痛。


    這時一個更小的姑娘湊近允常,問他,“你們是兄弟嗎?”


    “嗯?”允常不知該怎樣回答。


    “她是我姐姐。”少女指向飛廉的舞伴,“你同我跳舞嗎?今晚你們可以住我們家。”她非常年少,額頭和臉頰塗著藍色的顏料,這是非常愉快時少女所抹的標記,非常清爽非常健康,她把允常也拉進舞圈。


    霧又濕又冷,少女踏在鮮花盛開的田塍上,頭發貼在允常失落的臉上,遮住了他的視線。


    這是距離越君允常加冕典禮……一千七百天,距離飛廉死去……一千七百八十七天的野趣。


    此後的一千七百八十七天,允常猜測,飛廉對他的態度是不停地補償。因為飛廉不該占他心靈脆弱的便宜,就像一個負心漢不停地送一個已經不為所愛的女人以禮物,希望能迅速彌補她心靈的裂縫從而更快地拋棄她。他隻是飛廉生命中的匆匆過客,誰也不想斷送前程而處理不當,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國籍、他們的責任和情感比阡陌更破碎支離,誰都感到以後雙方都不會滿意,也不會得到幸福。漫長的旅程濃縮為一支短暫舞曲,起舞的清影像火花一樣劈啪作響,被踐踏的戀歌與花塍,隻能任其憂傷。


    end。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宮廷 第三節 艅艎


    艅艎,也稱作“餘皇大舟”,是春秋戰國之際出現的大型戰艦。吳國曾在太湖製造每艘可容納戰士與水手共八十人的大船,北上遠征齊國,南下攻克越國。要知道,兩千年後,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時,他所駕駛的帆船也隻有四十九名船員。也許,古代中國人的航海能力,一直都超過我們的想像。


    允常對父親的印象是聽來的。姐姐說,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餘皇大舟,就用小刀子去刻它的吃水線……這說明他們的父親被吳國人打敗了。


    後來的吳越爭霸,允常把三十艘快艇的趕製托付給商人,誰造得快就能獲得三年免稅,他把戰爭變成了商業的藝術,即使這樣也沒能自我挽救。吳王叩開了越國的海防,掠走大批人口和財富,在那個遍地野獸比人類更多的公元前,人的價值超過土地——被俘虜的人群中,有越君允常的親屬、仆從、普通民眾……還有他最心愛的衛隊長飛廉。吳王為了羞辱允常,砍掉飛廉的腿,鉸光他的頭發,烙上奴隸的編號,讓他看守餘皇大舟。


    總之這一段軼事和允常沒什麽關係。


    這裏要講的是吳國最年輕的整備艦長——餘棠橋下。他十四歲時,就能站在戰艦龍骨裏把麻絲和油灰填充進甲板縫,為造浮橋毫不猶豫地跳進冰水。吳王發給他們很多防凍膏,這樣就可以讓他們年年冬天去打仗,他們還是滿手凍瘡地打敗了楚國人、齊國人和越國人……總之餘橋棠下非常嚴格地自我修煉:即使下雪天也用冷水洗澡,與士兵一起操練,或者和一千個流浪劍士輪流對練。他負責戰艦的修整,簡樸、整潔,嚴厲,沒有不良嗜好……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家夥,懼怕他,提防他。他很傑出,也很孤獨,更沒有朋友。


    每當吳王舉辦水上宴會,為防止暗殺,總是隨機選擇船隻。事發當晚,恰好選擇了餘橋棠下的艦艇,結果被飛廉所刺殺。


    事實上,艦長與飛廉早就開展了嚴酷的精神與體力的相互折磨。很多人相信,是因為他深深迷戀飛廉,他需要一個競爭對手,一個宛如朋友那樣了解彼此的敵手。當時從越國俘虜來的人,一部分淪為宮廷奴隸,一部分押送太湖船場,或者賞賜給大臣貴族……至於飛廉,吳國人還不知道該怎麽處置飛廉,因為越國人也沒想好怎麽處置他,他被遺忘在餘皇大船上。中間的故事很多,以後再說。


    最後一個夜晚,飛廉要餘橋棠下艦長把吳王請上艦艇,“大家知道怎麽投機取巧,讓王來到自己管轄的船隻,趁機博取賞賜和提拔,你當然也知道。”


    “你有什麽企圖嗎?”餘橋棠下問。


    “我的企圖,不是你樂於麵對的嗎?”


    餘橋棠下接受了挑戰。


    於是,吳王本來要去另一艘船,卻還是登上了飛廉的這一艘。


    end。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至二零零八年二月十八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宮廷 第四節 交叉的秘密


    我們所處的世界充滿交叉的秘密,這些秘密重合之處就是我們生死存亡之所。


    ——從南到北。


    允常因為年輕而經曆過一次快樂的流放。他窺視著故鄉參差不齊的海岸線,它在地平線上跳躍,仿佛在向他告別。他呼喊,但沒有人回答他。“我太遠了,”他想,“世界聽不到我了。姐姐要是知道我向世界告別時呼喊的是她,她會不會高興?”


    他從犀牛踏著細碎金光走進夢鄉的南方,一直流亡到冷得讓人無法呼吸的北方……漫長的航線,有人病亡,屍體被拋入萬頃碧浪,就像等待失蹤的航標,指示著不可見的故鄉。


    在銀杏葉鋪成的日落大道的終點,允常與伶子住到了一起,朝夕相處,他們都把對方看作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對彼此什麽也不隱瞞。事實上,從那麽遠的地方乘船而來,本身就無須再保守什麽秘密。他們不久陷入君臣和暗殺的漩渦,伴隨以永不休止的歌唱……就像一場生與死的預演,沒有人把他們記錄進《春秋》或者《左傳》,一切都被梳理,被淡忘,隻留下《詩經》中無法署名的歌詠幾行,這些小事難以公開,應當自行消亡於兩個朋友之間。


    ——自西而東。


    飛廉從秦國以西的戈壁,流浪到暴雨滂沱的入海口時,已成為一名出眾的江洋大盜,一位整潔但可怕的男人,人人不是想收買他、就是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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