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告訴過您那位模特兒的名字嗎?”


    “應該是告訴過我,不過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照片的拍攝過程您了解多少細節?比如說,旗袍的選擇之類的。”


    “這個,我老伴兒比較欣賞東方式的美麗,而旗袍可以展示那女人最美的一麵。不過那肯定是她自己的旗袍,那麽高級的旗袍我老伴兒可買不起。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照片上那件旗袍是誰選的。”孔姨搖了搖頭。


    “照片是在哪兒拍的呢?”


    “那女人住在一棟豪華的公館裏,估計是在她家院子裏拍的吧。我老伴兒在那裏拍了一整天,用了五六卷膠片呢。接下來一個星期他都像隻鼴鼠一樣窩在暗房裏衝洗照片。他太投入了,有一天晚上把所有照片拿回家來,問我哪張好。”


    “所以是您幫您老伴兒選出了最好的一張?”


    “嗯,可那張照片得獎沒多久,我老伴兒就開始變得憂心忡忡的。一開始他沒告訴我原因。我讀過報紙之後才知道那照片引起爭議了,有些人說照片裏暗含‘政治信息’。”


    “嗬嗬,什麽東西都可能被塗上一層政治色彩。”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老伴兒因為那張照片被整得很慘。毛主席說有人借文學作品對黨進行攻擊,於是那些紅衛兵們就說我老伴兒借照片對黨含沙射影。跟別的‘牛鬼蛇神’一樣,我老伴兒也被掛上牌子遊街示眾……”


    “許多人都經曆過這些,我父親也是,掛著牌子遊街……”陳超若有所思地說道。


    “這還不算完呢,還有人逼我老伴兒說出照片上那女子的身份。這讓他非常憤怒。”


    “誰逼迫的孔先生?他對他們說什麽了嗎?”


    “我記得當時整我老伴兒的是一夥造反派吧。他最後還是招了,因為那些人的手段太狠毒了。再說,在他看來,給攝影作品當模特兒也不是啥罪過,起碼沒有任何裸體和淫穢的內容。”


    “孔老先生知不知道後來那模特兒怎麽樣了?”


    “不,至少一開始他不知道。過了一年多之後他才聽說那女人死了。這不是他的錯,當年死了很多人。更不要說那個女人出生在那種家庭,還當了‘資產階級’攝影模特兒。但是這件事卻像一塊大石頭一樣壓在我老伴兒的心裏。”


    “其實孔老先生沒必要那麽自責,那些造反派也可能在別處得知那模特兒的身份。”陳超說道。也許老攝影師很在乎那位模特兒吧。考慮到此時談論這個沒什麽意義,於是他換了話題:“剛才您說孔老先生當時拍了五六卷膠片,其餘照片保存下來了嗎?”


    “保存下來了。他這麽做是冒很大風險的,當時連我都不知道它們藏在哪兒。不過他去世以後我無意中發現了那些膠片,還有一個筆記本。他給這些照片起的名字是‘紅旗袍集’。我實在不忍心扔掉它們,因為我知道它們對我老伴兒來說意義非凡。”


    說完,孔姨從一個箱子裏拿出一大一小兩個信封,大的裏麵裝著一個筆記本,小的裏麵裝著一遝照片。


    “就是這個,陳警官。”說罷,她把兩個信封遞給了陳超。


    “太感謝您了,孔姨。”陳超接過東西,站起身來,“看過之後我一定如數奉還。”


    “沒事,我拿著也沒用,”孔姨說道,“不過別忘了你在廟裏對佛祖發下的宏願啊!”


    “我不會忘記的。”


    真是意外收獲。陳超在弄堂外上了一輛出租車,在車裏開始閱讀那個筆記本。那是一本工作記錄。按照上麵的說法,孔建軍當時是在一場音樂會上邂逅了那位模特兒,當時他就被“音樂高潮處她無與倫比的美麗”折服。後來一位少先隊員模樣的小男孩兒跑上舞台向她獻花。那小男孩兒就是她的兒子,母子二人在舞台上親密擁抱。音樂會後的一個星期,孔建軍一直在勸說她當自己的攝影模特兒。這個過程並不輕鬆,因為這位女子對名利都不感興趣。最後他好不容易說服她帶著兒子拍一組照片。拍攝地點是她家後花園。


    陳超快速瀏覽著這本記錄著各種拍攝參數的工作筆記,發現那位模特兒的工作單位是上海音樂學院。筆記上還寫著她的辦公室電話。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孔建軍在筆記中隻提及了一次她的名字——梅老師。


    合上筆記本,他開始查看那些照片。


    眼前的照片數量很多。如當年那位攝影師一般,陳超也有些入迷了。


    回過神來,他對出租車司機說道:“師傅,調頭去上海音樂學院吧。”


    二十三


    陳超對音樂學院的探訪一開始並不順利。


    學院現任黨委書記趙奇光接待態度倒是不錯,但他對梅老師幾乎一無所知。查過校史資料後,他告訴陳超,這位梅老師和她的丈夫明老師當時都在學院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間,明老師自殺了,而梅老師死於一場意外。至於梅老師作為模特兒拍攝的那張照片,趙書記表示完全不了解。


    “我是五六年前才調到學院的,”趙書記解釋道,“大家都不願提及‘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事情。”


    “是啊,都要朝前看的。”


    “你可以去問問那些老人,他們或許認識梅老師,應該知道些什麽。”趙書記在紙上寫下一串人名,遞給陳超,“祝你好運。”


    不過認識梅老師的人如今應該都退休甚至過世了吧。拿著紙條看了一會兒,陳超決定先去拜訪器樂係的劉正權教授。


    “沒錯,這的確是梅老師!”劉教授看著照片說道,“不過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張照片啊。”


    “您能給我講講她的事嗎?”陳超問道。


    “梅老師當年可以稱得上是校花了。隻可惜她死的時候還那麽年輕。”


    “她是怎麽死的?”


    “我也記不清了。當時她才三十四五歲,兒子才十歲。太悲劇了。”


    “她兒子後來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劉教授說道,“當時我們在不同的院係,你得去問別人了。”


    “那您給我推薦個人吧。”


    “那個,你去找向子龍吧。他已經退休了,住在閔行區。這是他的地址。據我所知他錢包裏一直放著一張梅老師的照片。”


    看來這位向子龍當年曾仰慕梅老師,要不然這些年也不會一直把她的照片放在自己的錢包裏。


    離開劉教授家,陳超看了看表。他得抓緊去閔行區找向子龍,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裏曾經是一片工業區,距離市中心很遠,所幸如今通了地鐵。陳超打車趕到地鐵站,然後坐了二十分鍾地鐵趕到閔行區,一路小跑出站,又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向子龍的住處。


    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一片居民區,走進了一棟居民樓。來到二層的一戶人家門前,他敲了敲門。一陣沉默之後,屋裏的人有些遲疑地打開了那扇仿木門。陳超掏出自己的名片,遞給這個趿著拖鞋披著棉袍的瘦高男人。那人看了一眼,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沒錯,我就是向子龍。閣下是中國作協的人?”


    陳超才發現自己遞給他的是一張中國作協的名片。情急之下他掏錯了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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