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國都離得遠,梁軍晚了宇文泰一步,實質上隻取得了東魏南部邊境的懸瓠、項城兩座城。梁武帝心裏很不滿意,自然想要擴大戰果。要擴大戰果,羊鴉仁的三萬軍隊就不夠用了,於是他又派侄子南豫州刺史蕭淵明(哥哥蕭懿之子)和孫子南兗州刺史蕭會理(四子蕭績之子)分督眾將,領兵十萬奔赴東線戰場,進攻徐州治所彭城。


    梁國多年無戰事,王孫貴族們從未上過戰場,隻懂顯威風、擺氣派。蕭會理驕橫自大,不把其他將領放在眼裏。蕭淵明不服,給朱異寫密信,告蕭會理“懦而無謀”。梁武帝便召回了蕭會理,全軍以蕭淵明為都督。


    蕭淵明說蕭會理“懦而無謀”,他自己也未見得“勇而多謀”。他平生所好,莫過於酒,經常爛醉如泥地癱倒在軍營裏,百呼不應。大凡眾將與他商議軍機大事時,他都沒有主意,總是敷衍道:“你們看情況辦就是。”


    梁武帝為此次北伐製定了詳盡的作戰計劃:梁軍先占據彭城東南八十裏的寒山(今江蘇徐州東南),然後在泗水下遊攔水築堰,以水淹之法灌彭城。(梁武帝使用的是當初浮山堰的微縮版,浮山堰雖然失敗了,水攻的招式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梁軍的戰鬥力遠遠不及魏軍,如果強攻敵城,必然損失慘重;水困城池,既避免了死拚,又能逼迫城中兵將不戰而降。此計若成,梁軍即可與西麵的侯景齊頭並進,席卷東魏的河南、山東之地,令高澄首尾無法照應,從而獲得更大的戰果)


    梁武帝的“錦囊妙計”在執行上出了偏差。梁軍築堰功成,部將羊侃請示蕭淵明乘著水勢攻城,蕭淵明卻死抱著梁武帝臨行叮囑的“慎勿妄動”,遲遲不下命令。東魏彭城守將、徐州刺史王則忠勇可嘉,城內水勢日益上漲,城外被圍得水泄不通,依然守得固若金湯。


    蕭淵明在寒山貽誤戰機,河北的高澄可沒工夫跟他打太極。他派大都督高嶽率領十萬大軍,並任命大將潘樂為副手,增援彭城。謀士陳元康提醒他:“潘樂應變能力弱,不如慕容紹宗。大王難道忘了先王的遺言麽?把軍務交於此人,侯景不足為患。”


    高歡的話高澄沒有忘。隻是慕容紹宗被“冷藏”了這麽久,高澄對他也不熟悉,擔心忽然予以重用,萬一他受驚叛變就糟了。陳元康打保票,修書向慕容紹宗說明情況。於是高澄加封慕容紹宗為東南道行台,與高嶽和潘樂一起去彭城。


    侯景一向瞧不起東魏諸將,在高歡手下時,他對高敖曹和彭樂兩員名將的評價是:“這種人隻知道像豬一樣到處瞎跑,哪有什麽本事?”起兵後,韓軌攻打他,侯景仍然很不屑,說:“啃豬腸的小兒!”這回聽說高嶽來,侯景更節省,隻說了四個字:“兵精人凡。”探馬又報,隨行的還有慕容紹宗,侯景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甚至對情報的準確性產生了疑問:“是誰教鮮卑小兒派慕容紹宗來的?如果真是這樣,會不會高王還沒死啊?”(聽到師父的大名,侯景也怯場了)


    “超級替補”慕容紹宗把侯景晾在一邊,領兵進駐橐駝峴,與圍攻彭城的梁軍對壘。蕭淵明的懶勁發作了,先是羊侃建議乘慕容紹宗立足未穩,主動襲擊,蕭淵明不聽。次日,羊侃又勸蕭淵明下令全軍出戰,給東魏軍一個下馬威,蕭淵明還是不聽。


    從整場戰役來看,蕭淵明的策略倒是始終如一:權力抓住不放,責任一概不擔,別人建議不聽,自己又不決策,坐等敵人上門投降,屬於典型的無為而不治。這樣的王爺派頭,在官場上或許能混個四平八穩,在戰場上的敵人眼中,毫無作為就是失敗的代名詞。


    羊侃是北魏的降將(之前領兵接應的羊鴉仁也是),他祖父羊規本是南朝劉宋將領,在宋明帝時隨薛安都投奔了北魏。羊侃自幼熟習兵法,六鎮之亂,他參與平叛,屢立戰功,後來對北魏亂象失望至極,加之心向南朝,就率部歸順梁國,在梁武帝末年算是為數不多的打過硬仗的宿將。羊侃見蕭淵明這副模樣,隻好自求多福,率領本部人馬出屯堰上,免得被蕭淵明拖累,其他梁將也各自暗存私心,不再積極應戰。


    梁軍將帥離心,東魏方麵卻從容不迫。慕容紹宗親率步騎兵一萬,首先進攻梁國潼州刺史郭鳳的軍營,東魏軍萬箭齊發,形勢危在旦夕。


    梁軍營中,蕭淵明正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起不來。他下令眾將救援,卻不指派具體的人選,大家大眼瞪小眼,誰都不挪步。北兗州刺史胡貴孫看不下去,對譙州刺史趙伯超說:“我等帶兵而來,正是為了有所作為,如今敵軍進攻,何以不戰?”趙伯超無言以對,回到營中,對手下兵士說:“魏軍勢盛,交戰必敗,不如早點退兵,還能保全性命。”打點行裝準備開溜。


    胡貴孫得不到任何響應,便率領本部兵馬,趕往郭鳳軍營。兩軍合為一處,反攻東魏軍,奇跡居然出現,梁軍一時斬殺兩百多名敵軍士兵。


    慕容紹宗此次出擊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試探梁軍虛實,他預料梁軍會輕易進攻,而且虎頭蛇尾,臨行時曾對走在後麵的將士說:“我會佯裝敗退,引誘南軍,你們記著從他們的身後進攻。”


    接觸戰一打,慕容紹宗的前鋒是真敗了,來不及打招呼便向北退卻。梁軍主帥蕭淵明借著酒勁撒了歡地追,其他將領的軍隊也跟著追了上來。可是東魏的後軍卻實誠得很,不是叫我們等在後麵圍攻梁軍嗎,好,那就上吧,立即從兩翼繞到了梁軍主力的身後,如兩條臂膀一般,把梁軍整個攏入了包圍圈。


    侯景曾一再派人告誡梁軍:“追逐北軍不可超過二裏路。”騎兵與步兵對陣時,不論騎兵的敗退是真是假,一旦拉長戰線,不利的往往是追擊的步兵。追得越快越遠,不可知因素也越多。侯景十分了解東魏的戰術,誘敵深入,圍而殲之,對於騎兵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但對於以步兵見長、且久疏戰陣的梁軍,卻顯得很陌生,所以侯景特意向友軍強調此事(這套戰術與草原上狼群的捕食方法如出一轍,是遊牧民族所擅長的戰法)。梁軍上下都忘了個一幹二淨。人往往習慣於順應本能,兵敗如大山崩倒,兵進如水銀泄地,一個人停住腳步容易,一群沒有統一思想的人要停住腳步,幾乎不可能。


    退敗中的慕容紹宗見後軍發力,便掉轉頭來,回擊梁軍各部。梁軍腹背受敵,頓時崩潰,失散陣亡的士兵數萬人,其餘被俘,一身酒氣的蕭淵明、生猛無比的胡貴孫、臨陣脫逃的趙伯超等將都被生擒活捉。十萬大軍,惟獨先前移兵堰上的羊侃一部沒有損傷,他接到消息,下令整軍撤出戰場,全師而還。


    寒山的戰報傳到建康,梁武帝正在宮中午睡。太監張僧胤稟告,朱異有要事相奏,梁武帝升閣傳見。朱異興衝衝進到內閣,氣喘籲籲地報道:“寒山之戰,我軍失利!”


    梁武帝驚得身子一晃,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張僧胤趕忙上前扶住。半晌,梁武帝歎了口氣,搖著頭說:“莫非我的下場會如晉朝皇帝那樣麽?”


    寒山的慘敗打破了梁武帝後期的既定方針,即:坐觀北朝東西內戰、消耗實力,待時機成熟時收獲漁翁之利。


    梁武帝的方針無懈可擊,但卻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戰爭是要靠人來完成的。戰爭消耗了國家的實力,也鍛煉了國家的戰鬥力,從最高統治者、普通老百姓,到軍隊,其戰爭能力都會得到極大限度的開發。南朝一味的坐山觀虎鬥,原有的戰鬥力(其實也稱不上強)在和平中慢慢退化,最後成了坐吃山空,一遇戰事,反而不如長期內戰中的北朝。


    寒山之戰是最好的例證。梁武帝的作戰意圖和計劃很出色,利用侯景的勢力,奪取北朝的大片領土,特別是極具戰略、經濟和政治意義的河南各州,進而統一天下。但是,再完美的戰略計劃,都需要有優秀的執行者來配合,梁國境內根本找不出一名能夠很好執行梁武帝的作戰計劃的人。蕭會理也好,蕭淵明也罷,乃至於羊侃,都不是出色的執行者,至於再往下的中低級將領,以及普通士兵,軍事素養就更別提了。這一切,釀成了寒山之敗,也在日後釀成了更大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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