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困在台城之內,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個詞,用在此時的梁武帝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作為一個在南北朝亂世活了八十多年的老人,梁武帝活過了劉宋、南齊的壽命,甚至活過了宋、齊兩朝加在一起的壽命。與他同時代的人,無論是兄弟、朋友,抑或對手,早已離他遠去了。他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是上個時代乃至上上個時代的“標誌性建築”,該折了。


    然而,梁武帝或許願意坦然麵對死亡的現實,但是他又怎麽願意坦然麵對眼下的困境呢?他怎麽願意麵對可能來臨的悲慘而屈辱的死法呢?一代開國皇帝,擁有過顯赫的文治武功,現在,難道真的要可悲甚至滑稽地死在一副豺狼模樣的跛足羯人之手嗎?


    就在絕望的梁武帝對人生進行最後一次認真思考的時候,侯景主動遣使請和。


    侯景攻不下台城,糧草緊缺,來自長江上遊的梁軍不斷聚集建康城外,形勢不妙。王偉向侯景進計:“台城一時難克,援兵日益增多,我軍糧草斷絕。不如假稱求和,暫緩情勢;乘著求和,援兵不敢亂動之際,把東府城的儲糧搬入石頭城。然後休整兵馬,修理器械,待守軍懈怠,一舉可奪台城。”


    侯景讚成這一緩兵之計,派部將任約和於子悅進城上表求和。太子蕭綱拿著兩個選項擺在梁武帝的麵前,梁武帝吼得很牛氣:“和不如死!”


    梁武帝是真的發狠了,他活夠本了,不怕死。


    可是其他人就不這麽想了。蕭綱竭力勸道:“侯景圍城已久,援軍裹足不戰,不如先同意和談,再作打算。”


    梁武帝低頭不語,沉吟半晌,丟給蕭綱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你自己看著辦吧,莫讓後人取笑!”


    蕭綱當初那麽堅決地拒絕範桃棒的真降,如今卻又無比積極地接受侯景的假和,腦子鏽逗了。他可能是看出梁武帝快要死了,想通過議和維護他自身的利益,隻要侯景能退兵,他寧可答應任何條件。因為他是太子,梁武帝如果自然死亡,他就是理所當然的皇位繼承者;如果梁武帝死在侯景手裏,他的下場當然不會好:侯景不會讓他好過,城外“翹首相望”的兄弟子侄們也不會讓他好過。


    侯景沒想到蕭綱這麽爽快就答應了議和,感覺應當再多吸幾口血,索性獅子大開口,附加兩項條款:一要梁國割長江以西的南豫(今安徽壽縣)、西豫(今河南息縣)、合(今安徽合肥)、光(今河南光山)四州給他做封地,二要蕭綱送嫡長子(也就是未來的太子)蕭大器出城做人質。


    蕭綱沒有大的意見,隻是把蕭大器換成了三子石城公蕭大款,送往城外。雙方各派代表,在台城以西歃血為盟。盟畢,侯景以船隻沒有準備好為由,繼續包圍台城,耍賴不走。


    南康王蕭會理、湘潭侯蕭退等人領軍三萬進駐城北江上的馬卬洲,侯景擔心他們順江而上,於己不利,上書朝廷,要求把北麵的軍隊聚集到秦淮河的南岸,不能阻斷他北渡的退路。過了五天,他又上書說,高澄已經取得淮南的壽陽、鍾離,封地一時去不了了,請求向朝廷借江北的廣陵、譙州兩地,暫作歇腳,並且要求從下遊的京口渡江。蕭綱指望侯景早點撤走,二話沒說,批準了所有的條件。


    援軍聽從台城的命令,全部集結到了秦淮河南岸。蕭綸的兒子永安侯蕭確忍不住這口惡氣,與趙伯超的兒子趙威方兩個跳到營柵前,向侯景喊話:“天子與你約盟了,我卻早晚要把你抓起來!”


    侯景忌憚蕭確驍勇善戰,又向城內要求,把蕭確和趙威方召進城去,並聲稱這是最後的條件。蕭綱自然又答應,命兩人入城受官。蕭確不願入城,並說:“侯景說要撤走,卻不解圍,其用意可見。把我召進城去,沒看出有什麽好處!”


    旁人都勸他這是聖旨,不可違抗,蕭確不聽。老爹蕭綸發火,對趙伯超說:“你給我把他殺了,帶著人頭進城!”(蕭綸荒唐一世,有個如此明事理的兒子,倒也是難得)


    趙伯超拔刀威逼蕭確:“趙伯超認得君侯,我的刀可不認得嗬。”蕭確無奈,才揮淚進城。


    就這樣,侯景不停增加條件,台城外的長圍又維持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中,叛軍將東府城的糧草全數順利運進了石頭城。緩兵之計得逞,侯景當下翻臉,向城內上表,宣布梁武帝的十大過失,分百道向台城發動新一輪的猛攻。


    梁武帝又慚又氣,大罵侯景背盟,號令全城反擊。可是台城長期被困,供應奇缺,瘟疫流行。連梁武帝也被逼破了幾十年如一日的葷戒,吃起了蕭綸派人獻來的雞蛋。城中守兵不足四千,捕鼠殺馬為食,患病者越來越多,毫無還手之力,唯一的希望是城外的援軍。


    城外各軍打定了主意不做出頭鳥。蕭駿鼓動蕭綸分兵三路相救,蕭綸不理。既然王公們如此態度,名義上的大都督柳仲禮更知道該怎麽做,索性招攬小姐,飲酒作樂,得醉方休。


    柳仲禮的父親柳津在台城裏指揮城防,本來還盼著兒子來救。現在一看沒動靜,柳津發急,登上城樓,大叫:“你的君主和你的父親遭逢大難,你不竭力來救,還是人麽?”叫了半天,柳仲禮躲在營中不答話。柳津回去跟梁武帝說:“陛下有邵陵王(蕭綸),臣有仲禮,兩個兒子都是不忠不孝,怎麽對付得了侯景呢?”


    幾天後城裏出了內奸。蕭綸的世子蕭堅鎮守台城正南的太陽門,大敵當前,他終日隻知飲酒賭博,將官有功他不獎勵,士兵生病也不撫恤,手下將士無不憤慨。書佐董勳和熊曇朗乘夜開城門迎侯景軍入城,殺了蕭堅。蕭確在城樓上奮戰不支,由小門逃入宮內報信。台城在固守了一百三十六天後,終於被攻陷。


    梁武帝剛剛睡下,蕭確什麽也不顧地往裏衝,邊跑邊喊道:“台城已被攻陷了!”


    梁武帝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問道:“還可以再打麽?”


    蕭確搖頭:“人心渙散,打不了了……”


    梁武帝喟然一歎,留下了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


    梁武帝一定想起了四十八年前那個冬夜,身為南齊雍州刺史的他率軍攻克台城的場景。天道無常,物是人非。到這個份上,梁武帝終於想通了,他終於看清了梁國的根本弊病。所謂的“侯景亂梁”隻是表象,他本人才是“亂梁”的罪魁禍首!


    梁武帝的一生,既有雄才大略,又有疏懶昏庸。他以佛教修身,卻失於偏激;他以慈愛齊家,卻失於溺愛;而在治國方麵,他不能體恤百姓和士兵,身為君王處事常常有失公允,以至於在維護皇室貴族利益的同時,嚴重損害了國家社稷的利益。


    後世有人同情梁武帝,認為導致侯景之亂的主要責任在於侯景反複無常,不講禮義廉恥,這沒能抓住問題的關鍵。天下混亂,強者為王,沒有人天生應當為人效忠,也沒有人天生就應當稱王稱帝,梁武帝自己不也奪了南齊的江山麽?為什麽侯景在高歡手下不敢反?為什麽在高澄手下反不成?為什麽在宇文泰那裏更是讓人一口吞了個飽?為什麽到了梁武帝這裏,侯景就敢於大反特反,而且一反就成了?我們再換個角度考慮,即便沒有“侯景之亂”,以梁武帝末年的梁國頹勢,誰能保證不會有“馬景之亂”、“牛景之亂”呢?


    建康城不是紙糊的,隻靠侯景的烏合之眾是攻不克的。侯景攻入外城,是因為蕭正德;攻入台城,是因為蕭堅;侯景一圍數月,直到攻克台城,更是因為城外諸路援軍不作為的結果。正是梁武帝的一整套修身、齊家、治國的方略,導致了皇室成員的所作所為,又是這些權貴們的所作所為,導致了侯景攻克台城,俘虜了曾經的英雄梁武帝。


    但梁武帝畢竟是梁武帝,災難降臨時,他不怨天尤人,而是勇敢地承認了自己是造成一切後果的責任人。雖然這種事後的責任承擔無法彌補過去的失誤,也無法挽回事態的發展,甚至有種恥辱與悲愴,但是,卻展示了梁武帝的氣魄與睿智。僅憑這一點,他依然可以稱為英雄。


    侯景攻下台城後,派蕭大款向城外下詔,解散各路援軍。已無戰心的援軍一轟而散,蕭綸、蕭大連、蕭方等、蕭嗣、蕭退等人的外地軍馬分別返還本鎮,留下柳仲禮、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等將開營投降。


    侯景脅迫了梁武帝和太子蕭綱,號令柳仲禮等一班將領,其事業算是達到了頂鋒。侯景作為北朝名將,長期追隨高歡,眼看著高歡“挾天子以令諸侯”成就霸業,如今他也打算做一個南朝版的高歡。


    初入台城時,侯景就“接受”了梁武帝的“召見”。《資治通鑒》把兩人之間的對話與神情描寫得淋漓盡致:


    梁武帝神色不變,先問侯景:“你在軍中時日已久,很辛苦吧!”


    侯景不敢仰視,汗流滿麵。


    梁武帝又問:“你是何州人氏?老婆孩子還在北方嗎?”


    侯景沉默不答,樣子很不自然。大將任約替他回答:“侯景的老婆孩子都被高澄殺了,如今是孑然一身歸附陛下。”


    梁武帝又問:“你當初渡江時有多少人?”


    侯景答:“一千人。”


    梁武帝再問:“圍台城的時候有多少人?”


    侯景再答:“十萬人。”


    梁武帝最後問:“現在有多少人?”


    侯景最後答:“普天之下,全是我的人。”


    梁武帝低頭不言語了。


    (梁武帝一上來還想擺擺君主的架子,以詢問的口吻與侯景拉家常,可是沒能控製好局麵,提的問題盡在戳侯景的痛處,勾起了侯景對梁武帝的仇恨。反觀侯景,一上來懾於天威,戰戰兢兢,不敢答話,自信心幾乎落到冰點,但當梁武帝詢問他來梁國之後的發展時,他正好順著問話的思路一步步走下去,重新拾回自信。對話結束,梁武帝垂頭喪氣,侯景不可一世)


    侯景不想再見梁武帝,把他軟禁在宮中,逐漸怠慢。梁武帝憂憤成疾,不能進膳。太清三年(公元549年)五月,多日水米未進的梁武帝在淨居殿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因為口中發苦,他喊人索要蜂蜜,空空大殿,隻聞回聲,無人應答。可憐的老人,連呼兩聲“荷!荷!”,拋卻了曾讓他風光無限,又讓他悲恨交加的萬丈紅塵,尋找他的極樂世界去了。這一年,梁武帝八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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