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的這一套是跟南朝學的,隻是進行了簡化。南朝權臣篡位,一般分四步走:一、加殊禮;二、封公爵,備九錫,位在諸侯王之上;三、進位王爵;四、舊帝禪位。宋、齊、梁以來的三朝,無不如此。高澄一步到位的進王爵與加殊禮,是對前三步的合並。可見高氏一家雖是鮮卑化的漢人,高澄本人也被侯景蔑稱為“鮮卑小兒”,他在某些方麵還是受到很深的漢文化影響的。


    按理說,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地準備做皇帝了。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變故。


    講述變故之前,先得說說高澄在東魏掌權期間的所作所為。


    高澄對於老爹留下的遺產,很不以為然。高歡手下有四個沒人敢惹的重臣,孫騰、司馬子如、高嶽、高隆之,前兩位是高歡的舊友死黨,後兩位是高歡的親戚。這四位在朝中共事,人稱“四貴”(南北朝時代湊個“四貴”也算時髦的玩意,劉宋末年就有以蕭道成為首的“四貴”,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四大惡人的“美稱”,東魏一朝也給學來了),權傾朝野,為非作歹,貪贓枉法,自不待說。高澄看不慣這些人,但他不是什麽嫉惡如仇,不過是出於自己橫行霸道,又不許別人作威作福的心理。高歡晚年身居晉陽,把朝政交給鄴城的高澄打理,高澄第一個拿孫騰出氣。一次孫騰進見高澄,因為態度不好,禮數不周,高澄立即命左右隨從一把將孫老頭從坐床(即胡床,小板凳,也叫馬紮)上揪下來,舉著刀環猛敲腦袋,然後推到大門外去罰站。高歡不教訓兒子,反跟眾臣說:“我兒子長大了,脾氣不好,諸公請務必躲著點兒。”


    高澄更囂張了,他重用自己的親信崔暹,任命為禦史中尉,專門徹查彈劾貪汙不法的官吏。崔暹是個善於迎合奉承頭子的小人,當年高仲密叛變,就有他挑撥構陷的“功勞”;做了禦史中尉,他專挑令高澄不爽的權貴下手,比如他多次彈劾司馬子如。司馬子如貪汙受賄,私德很差,被崔暹添油加醋地擬定罪狀,下了監獄。司馬子如哪見過這架勢,一夜之間把頭發都給愁白。司馬子如在獄中寫信向高歡交代:“我司馬子如自從跟隨了大王,大王給我一輛車子,一頭牛犢,如今牛犢死了,牛角我還留著,除此以外其他東西都是我從別人那裏得來的。”高歡念及舊友之情,給高澄寫信求情說:“司馬子如是我的舊時好友,你得對他寬大處理。”高澄這才決定赦免司馬子如的罪責,但又不好好把他放掉,而是騎著大馬,把他押到街上,卸去枷鎖,司馬子如嚇得尿都快下來了,口中嘀咕:“是不是要殺我了?”沒想到是當場釋放,當然,官是沒的做了。


    高歡死後,高澄就不僅是排擠舊臣宗室,而且要欺負到皇帝頭上去了。


    高歡始終難以忘懷孝武帝西逃長安給他帶來的莫大恥辱,怕孝靜帝做孝武帝第二,因此雖然位極人臣,表麵上對孝靜帝畢恭畢敬,百依百順,事無巨細都向孝靜帝稟報(孝靜帝有沒有資格發言那是另一回事了);每逢與皇帝共同進餐,他都是俯著身子祝壽;孝靜帝興辦法會,他一路上手持香爐,步行跟從,屏息彎腰,察言觀色,舉止小心謹慎。一句話,隻要不是觸及到自身權位的原則問題,他在孝靜帝麵前是擺出十足的臣事君的模樣的。孝靜帝呢,年紀還輕,也任由高歡執掌朝政大事,君臣相處得還是比較“融洽”的。


    高澄一上台,就把中兵參軍崔季舒(崔季舒與崔暹同宗,比崔暹大一輩)安插在孝靜帝身邊,定期與崔季舒通信,把孝靜帝稱為癡人:“癡人最近怎麽樣了?癡呆的程度是否有變化?”


    孝靜帝此時已是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了,史載他喜好文學,長於詩賦,儀表堂堂,力大無窮,射無不中,頗有其曾祖父魏孝文帝的遺風。高歡比他大一輩,相當於長者,管著他於情於理還能接受,現在的高澄是個跟他年齡差不多少的年輕人,這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特別“監護”,他哪受得了,矛盾衝突在所難免。


    一天,孝靜帝與高澄一同去鄴城東郊打獵。孝靜帝興致大起,縱馬揚鞭,追逐野獸,忽聽身後的監衛都督大叫:“天子別把馬跑得那麽快啊!大將軍要發怒了!”孝靜帝那個氣啊,一股火憋在心頭又不敢發作。


    過了幾天,孝靜帝與高澄宴飲。高澄略有醉意,端著酒杯大大咧咧走到孝靜帝麵前,敬酒道:“臣高澄向陛下勸酒。”


    酒氣撲麵,孝靜帝忿忿說道:“自古沒有不滅亡的國家,朕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高澄心說你這“狗皇帝”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借著酒勁當即罵道:“朕?朕?狗腳朕!哼!”說著,叫崔季舒走上前來“咣咣咣”痛打孝靜帝三拳,打得孝靜帝鼻青臉腫,無法動彈。高澄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孝靜帝不堪淩辱,回到宮中暗自吟誦劉宋詩人謝靈運的詩句:


    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


    本身江海人,忠義動君子。


    這是謝靈運被地方官員彈劾後借古諷今、立誌雪恥的一首詩,卻被孝靜帝身邊的常侍侍講荀濟聽懂了。荀濟原是梁武帝手下大臣,因上書反對修佛,被梁武帝下令治罪,潛逃到東魏。荀濟看透孝靜帝的心思,就去找祠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以及其他幾位元氏宗室密謀殺掉高澄,營救孝靜帝。在荀濟的策劃下,一群人借口在宮中堆積土山,向城北挖掘地道。事情開展順利,眼看就要挖到北麵的城門了,守門的士兵感覺地下有動靜,起了疑心,一查,有人在挖秘密通道,馬上向高澄匯報。


    高澄立即領兵入宮,見過孝靜帝,也不跪拜,劈頭就是一句:“陛下為何要造反?(什麽屁話?)臣父子功蓋社稷,什麽時候有負於陛下?此事必是左右嬪妃出的鬼主意!”一揮手,左右士兵抓住孝靜帝的兩名嬪妃,就要處死。


    孝靜帝也真是被逼得忍無可忍了,臉色一沉,斥道:“自古隻聽說大臣反皇帝的,不曾聽說還有皇帝反大臣的。高王自己要反,為何還來責備我?我殺了你社稷可以安寧,不殺你則國家早晚滅亡!我自己都不怕死,何況幾個嬪妃呢?你如果打定主意要造反弑君,什麽時候動手就由著你了!”說罷毫無懼意地瞪著高澄。


    高澄被孝靜帝突如其來的慷慨激昂震住,反而一句話說不出來,趴到地上磕頭,一邊哭一邊謝罪。君臣把酒“言歡”,直到深夜。


    高澄心狠手辣,翻臉快過翻書,一出宮就命往宮中派遣軍士,幽禁了孝靜帝。他又派人去緝捕荀濟,質問他:“荀公為何造反?”


    荀濟答道:“奉詔誅殺逆賊,何謂造反?”高澄就把荀濟一幹人等用大鍋活烹了。


    高澄消滅了異己,地位也穩固了,就開始籌備禪讓的相關事宜了。武定七年(公元549年)八月初八這天,高澄召集散騎常侍陳元康、吏部尚書楊愔、黃門侍郎崔季舒到他在鄴城的居所東柏堂討論禪讓後文武百官的人事安排。高澄近期寵愛高陽王元斌的妹妹琅琊公主,為了方便起見,把侍衛都打發出去了。高澄議事機密,又把左右親信也給屏退了。


    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火熱,忽見進來一名廚子,手中端著一盤飯菜。高澄把廚子喝退,對陳元康等人說:“我昨天晚上夢到這奴才砍我,回頭得把他殺了。”


    正說到這裏,那名廚子又走了進來。高澄怒道:“我沒叫飯,你幹嘛又來了!”


    廚子冷笑一聲,從托盤下拔出匕首,手中揮舞道:“我來殺你!”


    高澄大驚,一腳踢去,被廚子砍傷。他趕緊一個跟鬥鑽到坐床底下,廚子掀去坐床,一刀把他砍死。


    陳元康以身掩護高澄,被廚子砍得腸子流出,當晚傷重去世。楊愔和崔季舒反應快,拔腿就跑,才僥幸逃生。


    這就是震驚東魏的高澄遇刺事件。高澄在陰謀篡位的最後時刻,命喪黃泉,可謂作惡多端,死不足惜。然而,依照此事的前因後果分析,其中卻有很多蹊蹺之處,讓人難以看清幕後的真相。關於凶手,至少可以列舉出三層較明確的可能。


    《北齊書》、《北史》等正史帝紀的說法,是說殺害高澄完全出於廚子的自行主張。這位不要命的廚子名叫蘭京,是梁國名將蘭欽(蘭欽在北魏分裂時收複了漢中地區,是與陳慶之同時代的梁國知名大將)的兒子,在東魏與梁國的作戰中被俘。高澄將他收為奴仆,並多次對他施加肉體懲罰,還以處死威脅。蘭京恨之入骨,便與高澄手下另外幾名奴仆一同謀亂。


    這一說法打擊了八卦記者的好奇心理,且顯得疑點多多。我們遍尋史料,除了刺殺事件外,找不到有關蘭京的其他史料。《梁書》隻提及了蘭欽的一個兒子蘭夏禮。南北朝時代起名極重譜牒排行,兄弟乃至同輩人都講究名字的整齊對稱;僅從名字上看,蘭京與蘭夏禮是兄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真實身份更像是一個謎。此外,事發前後雖有許多有利因素,但光憑蘭京一己之力,要做到唆使多人同夥並成功刺殺高澄仍然是困難的。


    我們想到了第二層可能——東魏孝靜帝。孝靜帝外柔內剛,可歎身不逢時,命中注定做了傀儡。他的不甘心是顯然的,他恨高澄是必然的,他要殺死高澄,從而奪回皇權,也是具有足夠充分的理由的。但是,孝靜帝在荀濟等人被烹後,基本被高澄有效地軟禁在宮中,少有機會與外界交往。如果孝靜帝與幕後策劃者有關,那就意味著保皇派在朝中還具有相當雄厚的實力,而從事後的種種跡象來看,這似乎不是事實。孝靜帝與刺殺事件有關的可能性有,但不大。


    於是,自然而然也就產生了第三層猜測,千呼萬喚不出來的幕後元凶,可能是高澄那位外號“神童”(也可理解為“神經病兒童”)的二弟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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