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陷落,梁國在江北的據點幾乎全部喪失,昔日堪與北方鮮卑抗衡的大帝國,這麽快就凋零衰敗,瀕臨崩潰,恐怕連最悲觀的預言家們都無法想象。江南僅存的那點殘山剩水,也在風雨飄搖之中,四分五裂。


    在上遊,湘州刺史王琳得到梁元帝的死訊,被眾將推為盟主,駐軍長沙,傳檄州郡,派兵攻打後梁。在中遊,齊文宣帝高洋派清河王高嶽進軍江北,郢州刺史陸法和舉州投降,北齊留大將慕容儼扼守郢州,窺視江南。在嶺南,蕭勃趁著權力真空,盤踞廣州,儼然獨立王國。此外,浙東、福建、贛南等地也被當地豪族軍閥占據。力挽狂瀾的重擔,責無旁貸地落在了駐守長江下遊的王僧辯和陳霸先的肩上。


    是伺機求生,還是慷慨赴死?此時不是個人的抉擇,而是關係著一個國家,甚至一個文化的命運。


    為了穩住局麵,王僧辯和陳霸先派人到尋陽(今江西九江)迎接梁元帝的九子、江州刺史、晉安王蕭方智。蕭詧在江陵盡殺梁元帝諸子,惟有十三歲的蕭方智出鎮外藩,方才幸免於難。


    承聖四年(公元555年)二月,蕭方智到達建康。王僧辯並未馬上擁他為帝,而是奉他為太宰,做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王僧辯任中書監、錄尚書、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執掌實權;陳霸先被加封為征西大將軍,負責京口(今江蘇鎮江)的防務。


    王僧辯跟他的上級梁元帝一樣,缺乏政治頭腦。他既沒有看清時局的眼光,也沒有號令天下的氣魄。他擁立蕭方智,卻不一步到位,好比做事做了一半,又停下手來觀望。他想觀望各地割據勢力與北方強鄰的反應,然後確定下一著的走向,保證自己能夠有效對付各種變化。可是,這樣恰恰顯出了他的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此乃大忌。


    果然,北齊方麵因為搶地的動作沒能趕上西魏,現在不甘落後,要分享一杯羹。蕭方智上台才一天,北齊“三才”之一的邢子才便來建康,給王僧辯遞上高洋的親筆書信。


    高洋在信中說:“梁國遭受侯景之禍,又丟失了江陵,情勢危急。新主年齡太小,恐怕不堪重負。貞陽侯是梁武帝的侄子,年齡大,聲望高,足以保衛金陵。所以我國封他為梁王,請貴國接納。王將軍可分派舟船迎接,齊心協力,匡扶社稷。”緊跟著,貞陽侯也來信,要求迎奉。


    貞陽侯就是寒山之戰被俘的蕭淵明。當年他被高澄結結實實用了一把,一封信成為激活侯景之亂的關鍵誘因;高洋看中他的身份,又把他推了出來,這位皇侄的重複利用率還真挺高的。


    高洋的信,明擺著是在幹涉梁國的“內政”。如果皇帝的人選都得聽你北齊的安排,那與西魏在江陵立蕭詧有什麽區別?更何況,以皇族親疏而論,蕭淵明隻是梁武帝哥哥的兒子,是旁係,而蕭方智是武帝的親孫子,元帝的親兒子,是直係,憑什麽廢掉直係的,改立旁係的,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王僧辯當然不答應,他給蕭淵明回信:“如今嗣主是元帝之子,地位無可厚非。明公倘若入朝效力,必委以大任,共輔嗣主;若有別的想法,恕我不敢聽命。”


    軟的不行,北齊就來硬的,派大軍護送蕭淵明,開到江北的東關(今安徽巢湖東南)。梁將裴之橫率部抵抗,兵敗被殺。東關是建康上遊的防禦要衝,東關失守,令王僧辯大為驚恐,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一麵出鎮姑孰,一麵與北齊聯係,表示願意恭迎蕭淵明入朝為帝。


    蕭淵明給王僧辯三個許諾:北齊退兵,永不南侵;由王僧辯全權執掌朝政;以蕭方智為皇太子。


    王僧辯雖有顧慮,但劣勢之下,不得不低頭;何況實現了三個許諾,他自身的利益就基本得以保障。他派兒子王顯、侄子王世珍為人質,左民尚書周弘正為使者,迎蕭淵明大駕過江。蕭淵明與北齊上黨王高渙立下盟約,由一千名散兵護送渡江。


    蕭淵明入建康城,即位稱帝,改元天成,封王僧辯為大司馬,領太子太傅、揚州牧,大權獨攬;陳霸先為侍中。蕭淵明由北齊扶植,他的梁國,從一開始就缺鈣。


    王僧辯和蕭淵明都失策了。王僧辯以為隻要把持住朝廷,就沒問題,蕭淵明及北齊方麵更是錯判形勢,一味揚王抑陳。他們犯了一個共同的錯誤,大大低估了陳霸先的力量。


    陳霸先在滅掉侯景後,大部分時間駐紮在建康下遊的京口。北齊占領江北,百姓們不堪忍受繁重的賦稅,豪強大族屢次向王僧辯請兵北討。王僧辯鑒於梁、齊關係不錯,都予以拒絕。百姓被逼無奈,轉而向京口的陳霸先求援。陳霸先的回應很積極,兩度出兵包圍廣陵(今江蘇揚州西),雖然由於缺乏友軍支持,最終都被迫撤回京口,但卻十分有效地收買了江北百姓的民心。京口附近的流民紛紛歸附,許多文士武將也投入陳霸先的旗下,其中以吳明徹最為有名。


    經過三年多的經營,陳霸先在京口的總軍力已經由北伐時期的三萬,悄悄增長到了十萬以上。王僧辯完全沒有意識到陳霸先的威脅,不但不采取措施安撫拉攏陳霸先,反而倚仗職權對他進行打壓,把他從原先的司空降為侍中。


    王僧辯和陳霸先的關係曾經非常好,北伐時兩人盟過誓,陳霸先慷慨地資助過王僧辯,王僧辯則對陳霸先推心置腹,還為兒子王頠聘娶陳霸先的女兒,隻是因為王僧辯的母親去世,尚未成婚。


    盡管如此,兩人處事的差異卻很大。王僧辯為人保守,信奉“無過便是功”,這從以前討伐湘州時他延誤出兵,攻打侯景不肯弑君,以及消極應對江北請兵等事情上都看得出來;陳霸先則有較強的進取心,遠在嶺南時阻力重重,依然突破圍堵北上,在京口也是以攻為守,一有機會就過江騷擾北齊。


    這種差異,一旦遇上原則性問題,就轉變為矛盾爆發出來。王僧辯改立蕭淵明,向北齊稱藩,遺人口實,陳霸先是反對最堅決的一個。他四次遣使到建康進言苦勸,王僧辯不聽。陳霸先憤怒地對手下親信說:“武帝的子孫很多,隻有元帝能複仇雪恥。我與王公同受重托,晉安王(蕭方智)有什麽罪,怎能說廢就廢!投靠戎狄(指北齊),迎立非次(指蕭淵明),王公究竟想幹什麽?”他秘密置備戰袍、金銀作為戰時賞賜,與手下將領策劃襲擊王僧辯。


    天成元年九月,江上有人發來戰報,壽陽方麵的北齊軍出現動靜,有大規模入侵的跡象。王僧辯通知陳霸先,命他做好準備。(從事態進展猜測,這一戰報很可能是陳霸先有意散布的假情報)


    陳霸先立即行動,調集近十萬人馬,兵分兩路:侯安都、徐度統領水軍,陳霸先統領步騎兵,向王僧辯駐守的石頭城進發。外人不明底細,見陳霸先軍陣浩大,都以為是建康征兵增防。


    水軍先到石頭城下,侯安都領士兵下船,躡手躡腳地上到城北。石頭城北是個小山崖,城牆依崖而建,陡峭無比。侯安都身形輕巧,計謀多端,他讓手下圍成一圈,把他捧在中間,使勁往牆上拋去。待得侯安都飄然落定,已經身處城牆內側了。後麵的士兵也用類似的方法,一個接一個翻牆進入石頭城。


    王僧辯毫無防備,未在城北布置守兵,侯安都一下子殺到臥室外。王僧辯正在房中處理公務,聽見喊殺聲,情知有變,趕緊帶著幾十名親信衝出臥室,逃往城南。陳霸先的軍隊從南門衝入,把王僧辯堵在了城內。


    王僧辯腹背受敵,與陳霸先展開死戰,畢竟眾寡懸殊,不是對手。王僧辯與兒子王頠退到南門城樓上,向陳霸先求饒。


    陳霸先不罷休,借著風勢,放火燒樓。王僧辯窮途末路,乖乖下樓,束手就縛。


    陳霸先劈頭問道:“我有何罪,你要與齊軍討伐我?”也不管有無證據,先把你罵臭了再說。王僧辯搖頭無語。


    陳霸先又問:“為何全無防備?”


    王僧辯反詰:“把整個北門都交給你了,怎麽叫作全無防備?”


    陳霸先問不出什麽真憑實據,便連夜絞殺了王僧辯、王頠父子,次日清晨傳檄中外:王僧辯圖謀不軌被誅,朝廷隻追究王僧辯兒子兄弟的罪責,其餘親信黨羽,一概寬恕不計。


    蕭淵明登上皇位,靠的是王僧辯的支持。王僧辯被殺,他獨木難支,十分識趣地宣布退位。十月,蕭方智在陳霸先與文武百官的勸進下即位,改元紹泰,是為梁敬帝。陳霸先被加封為尚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將軍、揚、南徐二州刺史,取代了王僧辯的位子。


    陳霸先通過政變掃除了建康的親齊勢力,根基相當不穩。他仍然向北齊稱藩,同時著手擺平國內的反對派。


    建康周圍各州郡的刺史和太守,大多聽命於王僧辯。東南的吳興太守杜龕、義興太守韋載,以及王僧辯的弟弟、吳郡太守王僧智首先發難,據城對抗陳霸先。陳霸先各個擊破,請韋載的族弟韋翽修書,招降了韋載,又派騎兵突襲吳郡,嚇得王僧智棄城逃奔吳興。


    東南的戰事剛喘了口氣,西麵的譙、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和南豫州刺史任約就率領五千精兵乘虛進攻,拿下了石頭城。最嚴重的是,徐嗣徽投降了北齊,使得齊軍輕而易舉地渡江據守姑孰。糧食、馬匹源源不斷流入石頭城,建康的局勢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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