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北周政權的統治集團內部,遠不是柱國大會上表現出的一片和諧,而是有著巨大的內部矛盾和派別鬥爭。宇文護為了維護既得利益,命令柱國以下的所有軍事征發行動,都要經由他的批準。六大柱國當中,排名第一的李虎已故,排名第二的李弼重病在床,於謹又非常識相地做了宇文護的鐵杆後衛,論資曆排下來,此時對宇文護最有想法的,就是趙貴和獨孤信了。


    趙貴當時是楚國公,獨孤信是衛國公。兩人都是重量級的人物,是真正的開國元勳,宇文護收取兵權,他們並不服。


    然而兩人的行動並不一致。趙貴自宇文護攝政以來就憤憤不平,他私下裏找獨孤信商量,要殺宇文護。可是獨孤信呢,不滿歸不滿,卻不主張用暴力解決問題,態度顯得很曖昧。趙貴的謀殺計劃將要付諸實施的時候,獨孤信又加以阻止。結果事情不知怎的就被開府儀同三司宇文盛知道了,宇文盛到宇文護那裏把兩個人都給告了。宇文護當機立斷,在趙貴入朝的時候把他拿下,並逮捕參與的黨羽,一律處死。獨孤信起初被免死,但是沒過多久,為防不測,宇文護還是賜他自盡了。


    整個事件,挑頭的是趙貴,有所行動的也是趙貴,他事敗身死,尚且情有可原;獨孤信從一開始就對謀殺計劃不同意,甚至在關鍵時刻起了反作用,他的死似乎有些冤枉。其實,這些都是事件發展的必然結果。趙貴和獨孤信之所以在行動上的態度迥然相異,並招致最後的失敗,原因就在於兩人的背景與根本利益,有著很大的區別。


    先說趙貴。我們知道,宇文泰是依靠賀拔嶽舊部的支持起家的,而趙貴正是力排眾議、主張迎納宇文泰的關鍵人物(參見《絕代雙驕》)。宇文護掌權後的措施,讓他有強烈的被欺騙和出賣的感覺,利益上受到損害的不隻是他個人,更是以他為代表的賀拔嶽舊部。


    宇文泰一直是很重視處理好與賀拔嶽舊部的關係的,六柱國體係,賀拔嶽舊部獨占其三。隴西大族李虎更被安置在六柱國之首的位置上,要知道當初李虎是主張請賀拔勝接管的代表人物,並不待見宇文泰。


    賀拔嶽手下的這批將領看來,在關中這塊地方,他們是主,而宇文泰是客。宇文泰即便做了領頭大哥,也得在各方麵受他們這些原先的主人的牽製,想要“反客為主”,是萬萬不可以的。所以宇文泰想要真正稱霸關中,就得“明修棧道”,對賀拔嶽舊部加以利用,同時“暗渡陳倉”,注重培養自己的勢力。邙山之戰後他廣招關中地方豪強,便是一例;而在他的一手栽培和提拔下,以宇文護為代表的子侄輩,和以王盟、尉遲迥、閻慶等人為代表的姻親,在十年間迅速占據府兵製下的各個軍事領導地位,逐漸使得天平逆轉,宇文家族由劣勢集團變為優勢集團。


    宇文泰善搞平衡,威望又高,趙貴等人心雖不滿,尚且不敢在麵子上鬧得太難看。宇文泰一旦過世,兩派的衝突自然在所難免。宇文護操作得當,加上運氣也不錯(有人告密),取得了衝突的勝利。相比之下,趙貴不但不能像於謹那樣明智地騰挪,而且不能認清內部形勢,錯誤地選擇了與獨孤信合作。獨孤信和趙貴表麵上雖有相似之處,卻不是一條船上的人。


    獨孤信最初既不是宇文泰的部下,也不是賀拔嶽的部下。他隻身追隨孝武帝入關,其後一度投奔荊州的賀拔勝。荊州被高歡截斷了與西魏的聯係後,他又與賀拔勝等人避入南梁多年,但最終出於對魏國的忠誠,幾經輾轉回到了長安(此事感動梁武帝,獨孤信的北歸也得到了梁國的大力相助)。獨孤信、賀拔勝與宇文泰並肩作戰,很大程度上是盼望能夠匡扶魏室,這跟宇文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初衷是相違背的,二者在原則問題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實現調和。


    然而獨孤信又與賀拔嶽舊部不同,宇文泰相對於趙貴等人是客,相對於獨孤信則是主,何況獨孤信的力量有限,威脅不大。即便觀點上有差異,宇文泰還是大膽放心地重用獨孤信,不久,獨孤信便在沙苑立下戰功。


    沙苑大捷後,獨孤信率軍東進洛陽,一時間河南等地的豪強紛紛歸附,獨孤信的勢力迅速壯大。這批人的價值取向與獨孤信是一致的,就是要齊心協力,中興魏室,如若不加以控製,宇文泰就將麵臨內部分裂的危險。


    宇文泰的政治眼光何等敏銳,稍見苗頭便及時采取應對手段。他用封官加爵的方式拉攏河南豪強,接著把獨孤信調到隴西地區,嚴防獨孤信擁兵自重。獨孤信的遠大抱負在以宇文泰為核心的軍事係統下,是很難施展的,矛盾的種子就此埋下了。


    這不是什麽秘密,就連外敵東魏也看得一清二楚。慕容紹宗在討伐侯景和梁軍的檄文中曾提及:“獨孤如願(如願是獨孤信的鮮卑名,也即他的字)擁眾秦中,治兵劫脅。黑獺北備西擬,內營腹心,救首救尾,疲於奔命。”“北備西擬,內營腹心”,說的是宇文泰既要防著北方的柔然入侵,又得防備西麵獨孤信的反叛,把獨孤信與柔然並列,雖有誇大的成分,卻也十分形象地反映出了西魏的內部問題。


    賀拔勝本人在臨終前,曾有遺書留給宇文泰說:“希望明公先把內部矛盾協調整好,然後再順時而動,收複天下。”賀拔勝野心不大,又沒得到真正的兵權,兩人雖然也有矛盾,終究相安無事。可是兩派的矛盾並不隨著賀拔勝的去世而消解,賀拔勝軟中帶硬地提醒宇文泰,天下沒有統一之前,政權內部是絕不能出現裂痕的。


    這一點,宇文泰是認可的,在大部分時候,也是努力執行了的。獨孤信位列六柱國的第三位,便是宇文泰的安撫手段之一。此外,宇文泰又為庶長子宇文毓納獨孤信長女為正室,兩家結成了親家。但名爵上的封號和姻緣上的聯合,並不能改變政治上的實質分歧。隻要獨孤信不放棄對魏室的忠誠,宇文泰也不放棄取代魏室的野心,那麽無論怎麽做,都不可能真正解決他們的矛盾。事實上,宇文泰對獨孤信的戒心從未鬆懈,侯景之亂中宇文泰的用兵重心投向東麵和南麵,即便此時,他也沒有忘記在西麵留一手,他任命侄子宇文導為隴右大都督,名義上鎮守秦州,暗中緊盯獨孤信的動向。宇文導死後,其子宇文亮“子承父業”,仍舊駐守秦州,不許獨孤信向東移動一步。


    到了最後的時刻,宇文泰終於不得不跟獨孤信把話挑明。


    西魏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宇文泰召集包括獨孤信在內的高級軍事將領開會,商討立繼承人的事情。宇文泰對眾人說道:“孤打算立嫡子做繼承人,但是恐怕大司馬(獨孤信)會生疑心啊。”此言一出,全場一片寂靜,獨孤信也默而不答,沒有立即表態。


    宇文泰一共有十三個兒子,成年已封爵的有六個,其中次子宇文震早死,實際隻有五個兒子可能成為繼承人。這五個兒子中,長子寧都公宇文毓二十三歲,德才兼備,但為側室姚氏所生,是庶出,三子略陽公宇文覺是正室馮翊公主所生的獨子,嫡子的地位不可動搖。問題是,鮮卑的傳統自北魏建國以來,一向講究立長立賢,而非立嫡;於情於理,宇文毓都要更合適一些。可一旦立了宇文毓,就難保獨孤信不進入權力核心層,獨孤信即便不對宇文氏不利,也絕不會允許宇文氏謀取拓跋魏國,這是宇文泰所不容忍的。


    正當場麵十分尷尬之際,尚書左仆射李遠忽然跳了出來,大叫道:“自古立子以嫡不以長,略陽公身為嫡子,立為世子有何可疑?若是顧忌獨孤信,請讓我先斬了他!”說完,“唰”的一聲拔刀而起,直奔獨孤信。兩旁的將領一時驚竦震動,不知所措。


    宇文泰趕緊起身,出手製止李遠,勸道:“什麽大不了的事,至於動刀戈麽?”


    獨孤信見狀,也不敢再保持沉默了,上前解釋說:“的確應立略陽公為世子,我毫無異議。”李遠方才收起刀,退回一旁。眾將紛紛表示李遠所言極是,立宇文覺為繼承人的事情就此確定下來。


    事後,李遠找獨孤信道歉,說:“隻因事關重大,才有冒犯之舉,還望獨孤公恕罪。”


    獨孤信心中氣惱至極,隻好淡淡附和道:“今日全賴李公,才得以定下大事!”


    可見,宇文泰還在世時,他與獨孤信的矛盾已經暴露無遺。這不是簡簡單單的私人恩怨,而是是否忠誠於魏室的路線問題。獨孤信不甘心情願看到魏國亡於宇文氏之手,但是在與宇文泰的明爭暗鬥中,特別是看到宇文泰的爪牙遍布朝野時,他卻隻能無奈接受“魏室不可複興”這一連北魏宗室都已普遍接受的現實。


    一方麵,他不甘心情願,趙貴來找他,他惺惺相惜,表示願意參與;另一方麵,他又明白即使殺了一個宇文護,也於事無補,所以又出手阻止趙貴舉事。獨孤信態度上的模棱兩可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他內心的極度矛盾。


    相比之下,趙貴所代表的賀拔嶽舊部本來就是割據軍閥,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在整個統治集團中的實際利益。令趙貴完全不能接受的是,麵對宇文護專政,他逐漸失去了曾經擁有的軍事獨立權。他受到了打擊,必須立即反抗和報複。所以,他會急於要謀殺宇文護。


    正是這種差別,致使趙貴和獨孤信非但不能同心合力,反而互相掣肘,雙雙失敗。不過,謀反事件所體現的兩大派係矛盾依然存在,並貫穿於北周的二十多年曆史之中,最終造成了宇文氏政權的滅亡,此乃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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