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祖爺!”黃法蓉回答。


    “祖爺……我……”黃法蓉踟躕地說,“我還想……”


    “還想怎樣?”


    “我想……看一眼自沾。”


    祖爺思考了一陣,點點頭:“好吧,明日我約他林中談事,你藏在一旁,萬萬不可出聲,否則……”


    “我明白!”


    子時許,祖爺回去了。江飛燕把黃法蓉摟在懷裏,兩人沉浸在黑夜裏,默默無聲。


    第二天下午,祖爺宣來四壩頭張自沾。


    “自沾,陪我出去走走。”


    “是,祖爺。”


    時至當日,祖爺覺得最對不起的兄弟就是張自沾,當年從上海不顧一切將他招致麾下,犧牲了他的父親,又用攻心之法讓他徹底臣服自己,後來心生慚愧為他撮合親事,不料正是這樁親事毀了張自沾。


    好好的一個人,如今已是半癡半癲,往日英俊瀟灑、妙筆生花的小書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修邊幅、邋裏邋遢的相思病患者,這一切都是祖爺一手造就的。


    壩頭們也時而在祖爺跟前反映:老四如今喜怒無常、精神恍惚,再讓他負責做局的道具恐出差錯,一旦誤了大事,恐所有人都受牽連。言外之意就是他已經不適合做壩頭了。


    祖爺對自己手下的每個壩頭都很熟悉,誰什麽脾氣,誰善誰惡,誰有什麽毛病,祖爺了如指掌,每個人祖爺都可以總結出一個字。


    大壩頭猛,什麽黑幫、鬼子、軍統、豬狗貓蛇畜生,統統一刀砍過去。至於他自己的命從未考慮過,這是他的可敬之處,也是可悲之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雙親誕下兒郎,可不是讓你玩命的,倘若他父母地下有靈,也會死不瞑目。


    二壩頭膽,天生不知道什麽叫害怕,野鬼妖狐之類的事情從來嚇不倒他。在他眼裏,人就是能走路的骨架和血肉,死了之後就是腐肉,能奈我何?但他不知佛家有六道眾生,狐死尚且首丘,人死豈無魂靈?刨墳掘屍天誅地滅,祖爺也知道,二壩頭的結局應該會很慘烈,但轉念一想,自己何嚐又不是呢?


    三壩頭聰,他很聰明,隻身行走江湖時就混得不錯。書讀得多,諸子百家無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更能夠揣摩祖爺心思。但聰明不等於智慧,他和黃法蓉犯了同一個毛病: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四壩頭真,這個孩子心中無邪念,很真實,家教也好。但過於善良也是愚蠢,謂之愚善,畢竟這個世界不是人人都善,你一味地施善心,而又不講究方式,就會被別人當傻子玩,最終不是做善事,而是成就了罪惡。四壩頭是最不適合做阿寶的人,祖爺卻因為他的一技之長將其籠絡過來,尤其是他飽受打擊、渾渾噩噩後,祖爺更是覺得對不起他。


    五壩頭鬼,記憶力好,善於察言觀色,從不頂撞祖爺,也不頂撞壩頭們,他看準了所有壩頭中三壩頭最聰明,所以一直跟在三壩頭屁股後麵,可惜跟得太緊了,祖爺起了防範心。


    六壩頭忠,這大概和他出身“斧頭幫”有關,自幼接觸的都是忠肝義膽的人和事,王亞樵麾下的人都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主兒,他跟了祖爺後,慢慢地成了祖爺的貼身護衛。


    現在大家對四壩頭頗有微詞,祖爺聽出了這個弦外之音,但祖爺卻猶豫了。


    在這個時刻如果免了四壩頭,那他就真瘋了。這不是一個職位的問題,而是生死的問題。祖爺在想,想如何挽救四壩頭,或者說如何替自己贖罪。那一刻,祖爺恨自己,恨自己為了一己之私毀了一個人的一生。


    祖爺和四壩頭並肩而行:“自沾,最近身體好些了嗎?”張自沾自從失去黃法蓉後,整日失眠,祖爺親自為他抓藥,希望他快些好起來。


    “好多了。”張自沾回答。


    “好多了就是沒好。自沾啊,你自己也懂中醫,平日裏給自己按按穴道,舒緩一下……”


    “嗯,要是法蓉在就好了……那時,她總是睡前給我按壓穴道……”


    樹叢中的黃法蓉聽到這句話,眼淚奔湧而出,趕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江飛燕在一旁不停地搖頭歎息。


    “自沾啊,什麽是愛啊?你這個大才子學貫中西,你給祖爺解釋一下。”祖爺突然轉移話題。


    張自沾想了想,說:“愛就是敢於為所愛的人獻出生命。”


    “誰說的?”祖爺問。


    “柏拉圖。”


    “什麽圖?”祖爺不解。


    “哦……嗬嗬,”張自沾微笑著說,“柏拉圖是古希臘的一位哲學家,他去世距今已有兩千多年了。如果法蓉還在,我願意為她死一次。”


    黃法蓉偷偷看著消瘦憔悴的張自沾,聽著他這些話,幾乎要哭出聲來,江飛燕趕忙扯了扯她的衣角。那一刻,黃法蓉才覺得自己對不起張自沾,自己作為有夫之婦卻暗戀祖爺,拿自己的丈夫跟祖爺比。舟山做局時,首先想到的不是丈夫的安危卻是祖爺的安危,自沾雖脾氣不好,但對自己傾心相愛,從無二心。“我真的不是人!”黃法蓉深深地愧疚。


    “自沾,柏拉圖說的也對。不過祖爺倒有另外一個看法,你聽聽有沒有道理?”祖爺知道黃法蓉在聽。


    “祖爺請講。”


    “為愛而死,是第一個境界,為愛而活是更高的境界,如果真愛一個人,無論是否能夠在一起,隻要她幸福就足夠了。你的愛是為了讓她幸福,她已經幸福了,還有什麽遺憾?無論天上地下,是生是死,我們暫且假設法蓉去世了,倘若她在天有靈,看到你這個樣子,她也不會高興,你好好地生活,她才安心。”祖爺說完看著張自沾。


    張自沾突然停住了,蹲下嗚嗚抽泣。“可我沒給法蓉幸福,我特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待她,現在……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說罷失聲大哭起來。


    樹叢中的黃法蓉幾乎就要走出來了,江飛燕死死地拽住黃法蓉。


    祖爺也停下腳步,說:“自沾,我給你講個真實的故事。我小時候,我家鄰居特別愛他媳婦,但他媳婦感覺不幸福,因為他們沒有共同語言,性格也不合。媳婦就想跑,他就用鎖鏈把他媳婦鎖起來,每日恭恭敬敬地送飯送水,後來這婦人咬舌自盡了。直到那一刻我那鄰居才明白,原來愛一個人不是把她據為己有就可以了,那不是愛,是自私!墳頭燒紙時,鄰居說了一句話:‘如果你還活著,我一定讓你走,隻要我知道你還在這個世上,我就幸福了。’後來,這個男的出家了。”


    張自沾擦了一把眼淚,說:“可我現在連法蓉生死都不知道。哪怕她死了,我至少可以去她墳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啊!”


    祖爺的話講完了。這些話祖爺想了一晚上,不僅是為了講給張自沾聽,更為了讓黃法蓉聽到。祖爺要讓黃法蓉徹底地清醒,徹底地愧疚,這樣她便不會再對祖爺餘情未了,祖爺要讓她一去不回頭,好好過已有的日子!


    事後,黃法蓉把身上帶的所有錢都交給了祖爺。“祖爺,這錢是幹淨的,給自沾吧。”說著又把手上的玉鐲摘下來,“還有這副鐲子,這是我在南洋謀生時自己攢錢買的,也給他吧。”


    說罷,突然給祖爺跪下了:“祖爺,自沾是你一手帶入‘江相派’的,法蓉鬥膽,求祖爺一件事,救救他吧,不能讓他這樣沉淪下去。你剛才在林子中說過,愛一個人就要讓他幸福,如果自沾這樣下去,我在那邊也不安心!”


    祖爺把她扶了起來:“放心吧,我會傾盡全力。”


    “還有,如果……如果有一天戰爭結束了,我希望……我希望祖爺放自沾一條生路,他……他不適合‘江相派’……”


    祖爺使勁點了點頭。


    夜裏,黃法蓉該動身了,在江飛燕的懷裏哭了一通之後,又抱了抱祖爺:“幹娘、祖爺,法蓉走了!”


    望著黃法蓉漸漸消失的背影,祖爺和江飛燕百感交集,漆黑的夜,漆黑的心情,正如這漆黑的人生,沒有目的,更看不到盡頭。


    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係鈴人。祖爺思考再三,覺得要救張自沾還得從女人身上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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