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聽得三壩頭直冒冷汗:大師?“您知道他叫什麽嗎?”三壩頭迫不及待地追問。


    “小名叫觀生,大號叫誠明,複姓上官……”


    三壩頭渾身冷汗,對小腳使了一個眼色,小腳趕忙把坐堂的門關了。而後三壩頭和小腳一擁而上將那個人綁了起來。


    那人嚇壞了:“幹什麽?幹什麽?”


    三壩頭拽出一塊絛子把他的嘴堵了,對小腳說:“快把祖爺叫來!”


    祖爺正在府邸喝茶,小腳冒冒失失地闖進來:“祖爺,出事了!”


    祖爺放下茶杯,跟著小腳來到三壩頭的門臉。兩人四下望了望,沒人跟蹤,推門走進去。


    “就是這個人!”三壩頭指著氈帽男說。


    祖爺低頭仔細看,身子一哆嗦:“呆福!”


    那人見到祖爺後眼淚都掉下來了,拚命掙紮著大喊,無奈嘴裏塞了絛子,喊不出聲。


    “快!快給他解開!”祖爺吩咐。


    三壩頭和小腳有點發蒙:“哦……是!是!”


    那人被鬆綁後一頭撲到祖爺肩上:“觀生哥,我可找到你了!”眼淚簌簌而下。


    祖爺的眼圈一陣發紅:“好兄弟,好兄弟,慢慢說……”


    三壩頭有點不知所措。祖爺對他和小腳說:“這是和我從小一塊長大的老鄉,呆福兄弟,你們都叫呆福叔!”


    一個傻麅子瞬間變成了叔兒,三壩頭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哦,呆福……叔。”


    “當年我一家老小慘遭毒手,祖父、祖母、母親、長兄的屍骨就是呆福幫著埋葬的……”祖爺又補了一句。


    聽了這句,三壩頭和小腳馬上跪下,大喊一聲:“呆福叔在上,受晚輩一拜!”


    呆福沒見過這陣勢,忙說:“別!別!各位爺……這是怎麽說的……快……快起來!”


    “走,回家說。”祖爺拍了拍呆福的肩膀,而後又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三壩頭和小腳,“老三,你也跟著來吧。”


    “是,祖爺。”


    來到祖爺府邸,祖爺親自為呆福泡茶。


    呆福打量著祖爺寬敞明亮的房子,直傻笑:“哥啊,你這房子真大,真好看。”


    此時管家吳老二把點心、果盤端上來了,祖爺親自拿了一塊桂花糕遞給呆福:“兄弟,吃這個……別拘束……”


    呆福不好意思地接過,又推向祖爺:“哥,你吃,你先吃。”


    祖爺笑著推給他,而後自己又抓了一塊:“一起吃!”一口塞進嘴裏。


    三壩頭知道平日裏祖爺從不吃甜食,這些東西都是招待客人用的,今天為了讓這個呆福不再拘謹,竟然一口吞了一整塊桂花糕,看來祖爺和這個土老帽感情不一般呐!


    “老三,你也來吃!”祖爺吩咐道。


    “不了,不了,謝祖爺。”三壩頭心想:這玩意有什麽好吃的!


    “嗯?”祖爺眼睛一歪。


    三壩頭立馬心領神會:您一個人陪著他吃還不行,還得搭上我。隻好上前抓了一塊,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呆福一看大家都吃了,也不再拘謹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吃了一陣,祖爺又讓他喝茶,呆福喝了幾口,漱了漱粘在嘴裏的桂花糕,咕咚一口咽了下去。三壩頭看後差點沒吐了。


    “哥啊,你這些年去哪裏了?十幾年前,你回老家,給我留了個條子,說有事可按照這個地址到上海找你……前年我來過上海一次,結果到處都是日本鬼子,嚇得我沒敢進城就跑了。鬼子被趕跑後,我按照你條子上的地址又來找,結果那個地方現在都是布衣店,都是做買賣的……這是我第四次來上海找你了……路費都是鄉親們湊的……”說到這兒,呆福眼圈一紅,又要哭。


    祖爺一聲長歎:“兄弟啊,說來話長,我這些年都不在上海……唉,一言難盡……兄弟找我何事?盡管講!”


    “哥啊……”呆福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潮水般湧出,“咱老家的祠堂被日本人的飛機給炸了!上官家族的宗祠沒了!三百年的老祠堂啊,全炸碎了!這不,今年大旱,顆粒無收,老人們都說這是壞了祖宗祠堂的風水所致,祖宗牌位和族譜都被炸沒了,我們這一脈該斷子絕孫了……”


    祖爺聽到這兒心如刀絞,又想起自己的祖墳被左詠禪等人破壞,心中陣陣劇痛。


    “哥啊,我這次來,就是受鄉親們所托,大家都說你在城裏有頭有臉,還是大師,看看……看看是不是能籌集一些錢……把祠堂再建起來?……”呆福說。


    三壩頭一聽就明白了:這是來要錢的!堂口雖然祖爺是老大,但錢可是兄弟們拚了性命賺來的,況且祖爺自己父母的屍骨早就失散了,沒必要幫他們建祠堂了!


    想到這兒,三壩頭壯著膽兒說了一句:“唉……呆福叔,你的心情我家祖爺理解,其實我家祖爺心情比你們還要糟,你們的祠堂雖然被炸,可各家的祖墳還在,祖上的屍骨還在,隻要將祠堂建起來,立上各家牌位,一切都可以重來……可憐我家祖爺……老太公老祖母的屍骨都不在了,空立一個牌位又有何意義啊,想來我就替祖爺心痛……”三壩頭抹了抹淚,靜待祖爺搭話。


    三壩頭這些話一語雙關:第一層意思是告誡祖爺不必再拿銀子參與這個祠堂興建的事了;第二層意思是責怪呆福等鄉親們,你們連祖爺的墳地都沒看管好,還有臉來要錢?


    祖爺看了看三壩頭,而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說:“我生是上官家族的人,死是上官家族的鬼,沒有上官一族代代血脈相傳,怎麽能有今日觀生之身?家父本出身寒門,後棄筆從戎,家境才逐漸轉好。人無論走到哪裏,無論過得如何,都不能忘本……至於我父母屍骨散落之事,那也是劫數……”


    呆福聽到這兒,突然插了一句:“哥,大叔、大嬸、爺爺、奶奶、哥哥的屍骨沒有丟啊!”


    祖爺一聽,端著茶杯的手懸在半空,愣愣地看著呆福。三壩頭也聽蒙了,傻傻地看著呆福。


    “你不知道嗎?”呆福接著說,“唉,也是,你往哪知道去啊!前幾年不是總打仗嘛,各種打,誰和誰打我們也搞不清楚,總之,咱們老家那兒總是過兵,一會兒中央軍來了,一會兒東北軍來了,一會兒川軍來了,一會兒鬼子來了,有好兵,也有壞兵,好兵來了至多是要點吃的喝點水,如果壞兵來了,那就麻煩了,搶東西、搶女人,更有一些敗兵,搶不到東西就放雷子把墳地炸了,偷裏麵的葬品。後來保長和幾個家族長老商量,把墳地統統遷了地方,各家的祖墳都偷偷地挪了地方,新墳地不起墳包,沒人能看出這是墳地,上麵照樣種莊稼,而老墳地照樣存在,隻不過下麵已經不是先人的屍骨了,塞的都是豬骨頭、羊骨頭,不仔細看誰也看不出!”


    祖爺的眼睛亮了起來。


    呆福頓了頓,撓撓頭,接著說:“不過也挺驚險的。那晚起墳時,我推著小推車,剛把叔、嬸、爺爺、奶奶的屍骨包好,就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迎麵而來。大家都嚇壞了,走近一看是一群逃難的老百姓,那群人認為我們車上是吃的呢,上來就搶。鄉親們不讓動,結果就打起來了,我死死抱著大叔大嬸的屍骨,他們就用石頭砸我腦袋。後來保長把長噴子(農村打兔子用的獵槍)端出來,放了一槍,他們才跑了!”說到這兒,呆福一低頭,摘下氈帽,“哥,你看,這就那晚砸的疤,頭皮都砸沒了,禿了,不長毛了,嗬嗬,所以我天天戴個帽子遮醜……”


    祖爺站起來,看著呆福腦袋上禿掉的那塊頭皮,和他緊緊相擁。


    “你不要命了……”祖爺拍著呆福的後背,強忍著沒讓淚流出來。


    呆福傻笑了一聲:“哥啊,你忘了,俺全家的命都是大嬸給的!那年俺爹去世,家裏沒錢埋葬,就借了東家的印子錢,後來利滾利還不上了,東家帶人到俺家鬧事,還叫人去挖俺爹的墳,俺娘要和東家拚命,被東家打斷了腿。後來……後來是嬸子給出的錢,東家這才作罷。事後俺娘對嬸子說這錢恐怕一時半會兒還不上,嬸子說什麽時候有什麽時候還,可……可還沒等俺能還錢……嬸子……嬸子就……”呆福說到這兒,不禁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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