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完了煙呢?怎麽辦?”


    “他說是到了秋天我贖了罪過,就放我回家。……現在我是明白了,老八種大煙的事不可能讓外人知道,他就是不滅了我的口,也不可能叫我回半坡村了。”


    “那你以後咋辦呢?”


    “我隻求老八給我留條生路,哪怕在山裏過一輩子,年年夏天給他種煙……我也願意。”


    “這大山溝哪是人呆的地方,好人都得呆傻嘍……”桔子出神兒地喃喃道。


    “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咱一個女人家,還能咋樣兒呢?”


    “等我想個好辦法兒,咱們一塊兒回半坡村去!”


    “天哪,你小聲點兒,這要是叫別人聽著,告訴了老八……”傻丟兒他媽嚇得東張西望了一下,就趕緊低頭幹活兒,不再理睬桔子了。


    桔子一邊兒施肥料,一邊兒往老八的窩棚那兒張望,她猜想小多這會兒大概是遂了心願了。隻要紮進了老八的懷抱,恐怕她就再也不肯回半坡村了。


    想不到這麽小的一個臭丫頭,竟然被老八那老東西的裝神弄鬼給迷糊成這樣兒!連桔子這樣的媳婦都受不了老八那套喪失人性的把戲的折磨,小多一個姑娘家,怎麽熬得下去呀?


    也許,老八隻是對桔子一個人這麽歹毒?也許自己在半坡村時把老八徹底得罪了,現在老八是在向她索債?


    想到這兒,桔子覺得隻有一條活路,那就是逃!


    桔子和小多走後,村裏就接二連三地出怪事兒:自從見到那隻裝著“血菜”的柳條筐之後,二柱子他爹進山去找兒子,一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接著,桔子家的大黑狗又叼回來一隻人胳膊。多年來麻木不仁的半坡村人,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剌激,這些天來人心惶惶。


    小多她爹昨晚已經去找過桔子她爹,商量著進山去找兩家孩子的事。可是桔子她爹因為死了娘,傷心過度,也已經病倒了。現在,他隻好趴在炕上等著桔子找了老八回來。


    小多她媽這幾天神情恍惚惚地老往桔子家裏跑,她每回一進院門就是那句話:“桔子她媽,我昨晚又做噩夢,說小多回來了,她就站在窗戶外頭,怎麽叫她也不進屋。你說這是咋的啦?那孩子是不是出了啥事兒啦?”說著女人就抹起眼淚來。


    “你咋老做那一樣的夢呢?是不是你自個兒胡思亂想的呀?”桔子媽覺得小多她媽有點兒妖裏妖氣,做夢還有這麽做的麽?天天一模一樣?不可能。


    “可不是?就是老做一個夢。就好像那孩子托夢給我似的。”


    “瞎扯。”桔子媽嘴裏這麽說著,心裏卻止不住莫名其妙地跳了幾下子。她在想,桔子怎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真是怪事。聽說野人又出來了,不會是那東西把兩個姑娘拐走了吧?桔子媽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十點多了,太陽才繞過村子東頭的山峰,慢慢悠悠地爬到樹梢兒上來。桔子媽坐在院子裏,一邊翻曬著蘑菇,一邊抬頭往後山上張望。她的臉色蒼白,眼圈兒發黑,遠遠看去,兩隻眼睛就像兩個黑黑的窟窿……


    給老太太送葬那天晚上,大黑狗叼回來的那隻人胳膊,一直在她眼前晃動,她覺得那是個不祥的預兆,告訴她桔子進山凶多吉少。


    雖然後來仔細辨認,發現那胳膊是個男人的,可是既然一個大男人都叫野獸給吃了,兩個姑娘家在這座住了幾輩子都沒摸透它的脾氣的大山裏走動,那裏頭的凶險就更別提了。


    從前老太太在的時候,桔子是她奶奶的心肝寶貝,她這個當媽的沒怎麽操過心。可是這回兒老太太入了土,她才猛然覺得其實自己對桔子一直是牽腸掛肚的,隻是從前沒有機會表露出來。


    桔子這孩子從小要強,性格跟她是一模一樣的。到了七八歲,就開始替大人分擔家裏的大事小情了。自從嫁到大龍的小破屋去,就守著活寡等那個出去“打食兒”的男人掙錢回來。


    可是那大龍是個從小沒了爹娘,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做事一點兒準譜都沒有。這一走,就是一年,信沒有一封,人也不見個影兒。


    桔子這孩子的命,苦哇!


    上個月村子裏的那陣風兒,對桔子來講,可是個不小的“坎兒”!那孩子幾天就瘦得隻剩下兩隻大眼睛了。


    她總覺得,桔子這回進山,不完全是為了她奶奶,其實她是跟大龍賭氣呢!她平時那麽煩那個光棍兒老八,見了他就躲得遠遠的,這會兒突然要進山去找他,除了為她奶奶,不是賭氣又是怎麽回事兒?


    可是這賭氣的事兒,能有什麽好事兒?那孩子腦子一熱,說不定就不顧死活了。萬一不小心闖到那個該死的迷魂穀去,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這個家,老的死了,小的又不中用,五十多歲的男人也快要幹不動活兒了。如果再沒了桔子,她真不知道將來自己老了、動彈不得的時候,可怎麽辦?


    還有桔子給她的那個信封,裏麵那些個錢到底是怎麽來的?人窮了一輩子,突然見到這麽多來曆不明的錢,真是叫人心驚肉跳啊!要是這錢不幹淨,興許還要惹出什麽是非來!那天晚上程大胯就來者不善。


    女人覺得這種種叫人擔驚受怕的事情,她再也承受不起了。


    最叫她一想起來就揪心的是,狗蛋兒自那天揀了隻血淋淋的野菜筐,就一天到晚老往村北頭兒那座林子裏跑。


    好像那個帶血的柳條筐勾了他的魂兒。


    桔子媽手上懶洋洋地擺弄著那些黑乎乎的幹蘑菇,眼睛卻一刻都沒離開過村子北麵那座山嘴兒。


    山裏麵那個神秘的所在,這些年已經吞了不少人了,就好像裏頭有吃人的妖怪似的。


    桔子媽下意識地住了手,她半張著嘴,呆呆地望定那座遠看黑鴉鴉的老林子,被自己的一個想法弄得出了神兒……


    “水,水……”屋子裏炕上的病人呻吟了半天,桔子媽才猛然驚醒過來,她連忙扔下手裏的活兒往裏跑,滿滿一籮筐蘑菇一下子被她的衣襟刮到了地上,撒得到處都是。


    吃中午飯的時間早過了,桔子媽還坐在炕頭上守著病了的男人發呆。這可怎麽好?桔子她奶奶剛死,她爹又病了,災難好像一隻記仇的貓頭鷹那樣,怎麽死盯著她這個風雨飄搖的破家不放?


    這會兒狗蛋兒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那孩子最近連回家吃飯都不及時了,好像真的丟了魂兒。她想到這兒,有點兒不放心,站起身來,走出院子,想到村頭喊喊狗蛋兒。


    半坡村所在的這條山溝,四周都是山,隻要站在村頭一喊,聲音就可以傳遍幾座山頭。自己小時候就是天天聽著爹媽的喊聲,從林子裏跑回家來吃飯、睡覺的。


    桔子她媽剛走到村頭,突然覺得村裏有什麽地方不大對頭:家家的院門和房門都大敞四開,可是院子裏和房子裏卻一個人影兒都見不著,那黑乎乎的房門裏空洞洞的,就好像遭了劫一樣。


    她的心突然沒來由地猛跳了一陣,心想,人呢?咋不見一個人呢?


    桔子媽的腳步遲疑著,不敢再往前走。


    她拚命調動自己那一時有點兒遲鈍了的思想,怎麽也弄不明白眼前的情景到底是咋回事。


    她站在村當中的小路上,看了看天,太陽當空;又看了看地,雞鴨鵝和圈裏的豬還都在;再看看,噢,隻是整個村子裏連一條狗都沒有了。


    大黑呢?是跟了狗蛋兒去了麽?別人家的狗肯定也是跟著主人去了。對呀!


    桔子媽這才想起來往四周的山上張望了一下。


    這一下不要緊,她的心又止不住“嗵嗵”狂跳起來:哎呀媽呀,那北山嘴兒上怎麽黑壓壓的都是人,他們都跑到那個鬼地方去幹啥?


    在桔子媽的記憶中,村裏隻有幾個采參老人和少數不安分的年輕人才敢跑到那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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