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生對薑明說:“麻煩你去請一下那位前台經理。”


    瀟湘的前台經理瞿濤頂多三十出頭,二八分的短發油亮,一張瘦臉細皮嫩膚賽過少女,滿麵看不見一絲皺紋,也看不見髭須的陰影。他顯然還沒有從劫案的突來驚嚇中還原,站在巴渝生麵前仍時不時會顫抖一陣。巴渝生問:“你們的係統裏有沒有所有客人的名單?”這個問題薑明已經問過,巴渝生隻是為了自己問詢的自然,再問一遍。


    “沒有,隻有訂座記錄,但都在會所的局域網裏。”瞿濤細長蒼白的十根手指不安地交錯摩挲著。


    “可以遠程登陸嗎?”


    瞿濤點頭說:“可以。隻不過訂座記錄隻有訂座人的信息……很粗略的。”


    巴渝生指著身邊衝鋒車上的一台筆記本電腦說:“請你登陸一下,看一下主樓的訂位記錄。”


    瞿濤取出鑰匙鏈,看了一眼套在上麵的電子登錄密碼牌,很快連入了瀟湘的局域網,調出了主樓的訂座記錄。他指著訂座軟件上的一片紅格子說:“您看,這是主樓二樓主宴廳,移動門拉起來,也算一個包間,一般需要會所兩位老板之一親自訂,今天是開張日,全天都訂滿的,至於具體來哪些客人,隻有老板們自己掌握。”


    “所以你連餐桌上具體有幾個人都不知道。”


    瞿濤說:“我這個前台經理基本上隻是負責東西二樓的接待,主餐廳包間裏的人數,隻有主樓門口的前台小姐和服務員知道……”


    巴渝生點頭:“可惜他們也都做了人質。”他盯著訂座記錄看了一陣,又問:“主樓的其他房間呢?”


    瞿濤說:“這個我向薑科長匯報過,本來整個主樓今天中午隻開放主客廳套間……”他指著屏幕上的另一個紅格子,“但三樓的這個小包間突然被訂掉了。”


    “為什麽說‘突然’?”


    “臨時訂的,您看,訂座時間是今天早上六點二十一分,大清早……”


    巴渝生問道:“誰訂的?”


    “看不出來,沒有訂座人姓名和電話。”瞿濤看一眼巴渝生,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欲言又止,但看出巴渝生已觀察到自己微妙的情緒波動,終於還是說:“可能是接電話訂座的服務員出了差錯,更大的可能是……一般來說隻有我們會所內部的人有可能直接打開電腦,在訂座係統裏訂下這個房間。”“包括你?”巴渝生似乎隻是隨口一問,但瞿濤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一機靈。“是,可以是我,可以是我們老板,甚至可以是哪個熟悉電腦操作的服務員和廚師。”


    巴渝生謝過瞿濤,轉向田俐敏:“怎麽樣?”


    田俐敏說:“樓裏還沒有回複。”


    “打個電話進去,看他們願不願意對話,哪怕用那蘭做中介也好。”巴渝生知道,解決任何人質危機,開通對話渠道至關重要。


    田俐敏撥去電話,聽了一陣後說:“沒人接。”


    巴渝生想象著主樓裏正在發生的一切:那蘭從十幾名人質中站起身,我就是那蘭。然後呢?劫匪開始提條件,那蘭我們找到你……為什麽呢?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學的,你接觸過的案子詭異血腥,你接觸過的罪犯凶惡瘋狂,所以你可能會理解我們,可以在理解的基礎上幫我們談判,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他們想得到什麽?為什麽需要通過那蘭談判?


    那蘭會怎麽樣?她會靜靜地聽。巴渝生知道那蘭已經有過幾年的心理谘詢經驗,根據他對心理師訓練的了解和對那蘭性格的了解,他想象著在那特殊的環境下,在麵對持槍的劫匪時,她會靜靜地聽,沒有打斷,沒有幹預,靜靜地聽,但大腦在飛轉。


    他抬腕看表,自上條短信後,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分鍾。二十四分鍾那蘭的介入,二十四分鍾毫無音信,二十四分鍾的事態變化,好轉?還是惡化?


    田俐敏說:“我有一種特不好的感覺。”


    可不是,劫匪指明談判的對象既然已經現身,這十餘分鍾的談判居然沒有產生任何同警方的溝通,怎麽也不能算是個好兆頭。這也說明一點,這批犯罪分子有備而來,掌握了劫持事件中犯罪方應保持的優勢:讓警方知道的越少越好,警方知道得越少,手腳越被束縛得緊,越無法采取行動。王致勳說:“我們特警的各方麵部署基本成熟,應該能應付絕大多數的情況。”


    薑明說:“就怕今天是特殊情況。”巴渝生望向瀟湘會所那承載了大半個世紀曆史的巴克樓,知道此刻隻能耐心等待,或早或晚,劫匪總會聯係,除非遇到喪心病狂的恐怖分子。他想到不久前在外地發生的那數起恐怖血案,暗暗捏汗。不會,如果是恐怖分子無情的殺戮,不會僵持到現在,更不會有談判的要求。隻有等待。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情,度秒如年,卻怕時間走得太快,因為解決人質危機,時間拖得越久,說明情況越複雜,成功解救人質的難度越大。


    又是五分鍾過去。忽然,二樓朝西的一扇窗玻璃碎了,破碎聲中一個物體掠過緊閉的窗簾飛出,王致勳的對講機裏傳來前線特警用高倍望遠鏡探查後的匯報:“窗裏出來的像是一把椅子。呼叫聲,有慌亂的呼叫聲!”無需匯報,巴渝生和另幾位警官都能聽見遠處傳來的呼叫聲。王致勳對著對講機說:“立刻扔偵察球進窗!”這時,爆炸發生了。


    所有在現場的警員都聽見了,爆炸聲並不是雷霆萬鈞,除了貼在樓麵外的磚塊粉落,瀟湘主樓也沒有因此坍塌,但振動波是種看似平常實則奧妙無窮的物理現象,爾眾人還是能感覺到大地的震顫,立刻聯想到樓內的十幾條人命,同樣震顫的是早就高懸的心。


    隨即是驚叫、慘叫。王致勳叫道:“立刻進入,立刻進入搶救!”巴渝生拿起對講機呼叫市局應急中心的總調度:“急救車和消防車立即到位!”


    調度說:“消防車會從江興中路口進入餘貞裏,考慮到路麵狹窄,先進入的是東風145型,還有十五噸的雙橋車待命;急救車會從長沙路口進入!”


    救火車和急救車的笛聲大作。


    濃煙已從那扇破碎的窗中冒出,火光也清晰可見。


    窗口處,一個人影跳下,落在瀟湘主樓院中,一聲慘叫,生死不知。


    十餘名特警已衝到瀟湘主樓的正院門,巴渝生心頭一動,跑向瞿濤問道:“主樓廚房在哪兒?”他剛才雖然仔細看過主樓的內部結構圖,還是想核實一下。


    瞿濤說:“底樓。”


    巴渝生略略放心,瞿濤又想起了什麽,說:“不過,二樓主宴廳裏的餐桌同時可以做火鍋和燒烤,掀開桌麵,有十二個單獨的小煤氣灶。”


    “你是說有煤氣管道通上二樓?”


    瞿濤點頭。


    濃煙中,又有一個人跳下來。


    巴渝生來不及去看結構圖確證,向王致勳叫道:“二樓也有煤氣管道,當心二次爆炸!”王致勳同樣向特警隊員喊話。


    呼叫聲中,又一聲巨響,再次爆炸。煤氣引起的可能性不大。巴渝生大概了解煤氣爆炸的成因,煤氣在室內必須達到一定濃度、和空氣比例合適了,才會爆炸。從第一次爆炸到現在不過二三十秒,煤氣可能正好達到那個濃度嗎?


    視野中,二樓主宴廳的外牆被炸開了一個大缺口,更多的磚石和木頭落下。所有玻璃窗都被震碎,也許是第二次爆炸的效果,也有可能是突發大火所致——此刻,熊熊大火遠遠就能望見,濃煙已經裹緊了整個巴克樓的上半部。


    又有兩個帶火的人影從不同的窗口跳下。


    各種聲音鼎沸中,消防車的水管已架起,直接從水罐裏開始灑水。巴渝生對王致勳說:“你繼續負責指揮。”向燃燒的巴克樓衝去。


    “大巴,你是不是瘋了!”王致勳厲聲喝道。“你可是現場總指揮!”巴渝生叫道:“樓裏救人和清除歹徒也需要指揮!”繼續往樓裏奔去。


    那蘭,你是否無恙?王致勳向消防車叫道:“水槍,水槍掩護進樓!”他把濕毛巾紮在臉上,跟著兩名帶了水槍的消防隊員和三名武警跑入樓內,感謝老式洋房的木地板、木樓梯,火已從二樓燒下來。一名消防隊員叫道:“首長,你快回吧,這樓隨時會塌!”這時,兩名早先衝入的特警先後背了兩個人下來。不是那蘭。巴渝生三階一步地跑上二樓,幾個特警在扶持將要暈厥的三名人質,除此之外,麵前是一片火海,燃燒的窗簾,燃燒的桌布,燃燒的家具,燃燒的地板,燃燒的屍體——地上一動不動躺著一個人。


    “那蘭!”巴渝生叫道。沒有應聲。即便有濕毛巾捂麵,巴渝生還是覺得濃烈的煙火不再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能感覺到消防水帶衝進來的陣陣水沫彌漫,但一時不足以滅掉幾乎無處不在的囂張火焰。他看見了《新江晚報》的記者郭子放,被一名消防隊員架著往外走。郭子放和那蘭是老相識,莫非出事前,他們在一起吃飯?“那蘭呢?”巴渝生大聲問。郭子放顯然已在半昏迷狀態,張了張嘴,還沒聽清他在說什麽,突然聽見有人大叫:“快撤!樓下廚房著火了!可能會有新一輪爆炸!”巴渝生覺得有人用力推搡自己,幾秒鍾後幾乎所有人都離開了二樓。


    除了躺在地上的人。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那是不是那蘭!剛到樓梯口,一股強勁的火焰從一處短小走廊裏如猛獸般咆哮而出,和從樓上下來的火焰會師,共同吞噬著這價值億萬的樓房。有人叫:“快走!”


    一行人離開瀟湘主樓不過數步,巨響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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