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這個專業劫匪三人組做什麽呢?搶劫他自己新開的會所嗎?如今越來越多關於戴向陽的財務信息被揭示,鑫遠王國和戴向陽本人的岌岌可危會不會也和劫案、專業犯罪分子的出現有關?然後她深深後悔,因為金碩立刻提出要和她會後單獨談談,主要是理順一下她這個顧問的工作範疇。在座的目光交換又開始了,那蘭隻能暗歎。巴渝生忽然說:“應該不用了。”金碩一愣,巴渝生接著解釋說:“那蘭的顧問合同隻有三天,今天到期……除非你和她續約。”眾目睽睽,金碩一時拿不定主意。那蘭說:“暫時不用了吧,正好我學校那頭也忙,不過,需要幫忙可以隨時找我,隨叫隨到。”散會後,那蘭趁沒人注意時走到巴渝生身邊說:“謝謝你的‘太極推手’。幫我解了大圍。”巴渝生搖頭說:“中華武術絕藝,我也就會這麽點點了。”“還要感謝你……怎麽說呢,放過我們一馬。”那蘭猶豫一下,又說,“我知道做這樣的決定對你有多難。”巴渝生努力想笑笑,卻變成了一聲長歎:“做決定本身不難,找到良心和職責的平衡點最難。”


    5月21日上午10:30,江京市定陵路


    那蘭走出指揮中心大樓,站在江京繁華的大街上若有所失,或許是因為巴渝生的那句話,過去幾天裏諸多紛亂帶來的心理上的負累,似乎在這一刻突然襲來,令她舉步維艱。


    瀟湘主宴廳裏的那個決定,是否正確?


    如果一切就按該發生的發生,沒有自己的幹預,最終會不會少一些屍體?善惡之間,會不會少一些含混?“那蘭姐,有時間一起去喝杯茶嗎?”那蘭有些木然地轉身,一個和她一樣穿著t恤牛仔褲的少女,瑩白肌膚,和她一樣略帶惆悵的,正是小真。兩人在附近的一個茶餐廳坐下,小真點了杯奶茶,那蘭點的是冰紅茶。整整兩分鍾,相對無語,各吸各的。最後還是小真先開口:“聽我哥說,你都知道了?”“你哥?”那蘭問出口才發現今天早上的思維遲鈍。“戴世永?為什麽叫他哥?”小真麵頰微紅:“一直這樣叫的,親如兄妹的意思吧。”“你們認識多久了?戴世永不肯回答這個問題,大概嫌我太八卦。”


    小真微笑:“我看他是因為被你叫破,傻了眼而已。”


    “他不像經常傻眼的人。”


    “所以一旦傻眼,就特別傻。”小真低頭喝茶,目光中柔情一片,“我們挺小的時候就認識。”


    “在西安?”


    “不是,在陽關。”


    “陽關。”那蘭沉吟,“這地名好熟。”


    “戴向陽的發家之地,煤礦、水泥廠、化肥廠,都是在陽關做起來的。陽關以前的一位縣委書記曾經說過,戴向陽一隻手帶動了整個陽關經濟,解決陽關三千人的就業。”小真歎一聲。那蘭說:“我一直以為戴世永是西安人,你也是西安人。”“那是後來了。最初,我哥是江京本地人,我是江蘇人。去陽關,不是我們的選擇,也不是我們父母的選擇。”


    那蘭的心一沉。她試探著問:“江蘇哪裏?”


    “我不知道。”小真的雙眼微濕,“我哥也好,我也好,他們對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腦,洗淨我們所有的記憶,忘掉父母、忘掉家庭、忘掉好朋友、忘掉自己的原名——他們會告訴我們新的名字,從此我們隻準用這個假名,一說錯就會被打。我哥……這家夥大概從小就不一般,就比別人多個心眼兒,他把自己的原名用月季花杆上的小刺劃在手心,把父母的名字用黑炭頭寫在衣服的襯裏上,時不時回去看看。說來有趣,我算是被洗腦很成功的,什麽都忘了,但還記得我哥被帶走時,對我說,小妹妹,你不要怕,我以後一定會找到你,救你回家。”她臉上的笑,酸楚,又甜蜜入骨。


    那蘭問:“你們被拐的時候,多大?”


    “我七歲,他九歲。”小真又一歎,“你大概看不出,我小時候是個假小子,從不穿裙子,從不梳辮子,父母也不在乎,總給我剪個短短的娃娃頭,所以我被拐,完全是個錯誤。等人販子發現拐賣的孩子性別不對,總不能送回去吧,就一起把我帶到陽關了。”


    “到陽關後,我哥和另幾個男孩進了戴向陽的水泥廠幹活……當時在水泥廠還有至少五六十個拐來的孩子,據我哥說,至少有一半在十五歲前或死或殘。我呢,人販子在陽關本地找買主。女孩並非毫無市場,可以給人做童養媳,可以賣給沒孩子的家庭,也可以賣給暗窯。第三種的可能不是最大,因為我當時實在太小,很少有暗窯在七歲女孩身上投資做長線的。我的命運是第二種,被賣給了一個縣裏文工團的女演員。她單身,當時三十多了,大概原意是要個女孩,一半做女兒養老,一半做丫鬟仆人。她在縣裏八麵玲瓏,很快辦好了正式戶口,倒也沒有虐待我,還送我去上學……”


    小真忽然停住,出了會兒神,說:“就說我哥吧。”仿佛剛做了個艱難的選擇。“我哥他們一夥過的苦日子,他們後來的情形有時候會跟我說起一些,但我還是無法想象,或者說,慘到超乎我想象。他們每天幹活超過十五個小時,吃的不見得能趕上乞丐,睡的是冬天沒暖氣夏天沒電扇的鐵皮活動房,大通鋪;為了怕他們逃跑,睡覺的時候鞋子都沒收,窩棚沒有窗,隻有扇鐵門,門口兩條大黑狗和一個人整夜看著。宿舍裏如果有一個人生傳染病,立刻就會倒下一大片。”


    “但我哥從一開始就在琢磨著怎麽逃出去,他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身體,躺在鋪上練仰臥起坐,翻過身來練俯臥撐,他知道要想逃出去,身體撐不住不行。但他親眼目睹前人的教訓,逃跑的嚐試不能失敗,一旦被捉回來,隻有死路一條。”


    “他就是有這樣的顧慮,所以很謹慎地籌劃,慢慢地等待時機,看見有人累死了,就去偷偷取下那人的鞋子藏起來,留著逃跑時穿,一有機會就搜集能用來做武器的棍棒,飢看見地上一根鐵釘也會撿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點點磨利了。同時,他們這批孩子得不到足夠營養,每天工作又繁重,說真的他們很難有多餘的精力和腦力來思考、記憶、策劃。這樣一拖就是三年,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會像個沒有腦袋的木頭人那樣死在廠裏,所以冒了點風險,棍棒和鐵釘子都用上了,終於和另外兩個同伴逃跑成功。”


    那蘭問:“卜立群和耿路?”


    “兩個人都比我哥大個三四歲,但都聽我哥的,那次逃跑成功,他們算是認識到,我哥與眾不同。更與眾不同的,他也記得當年對我的承諾,居然找到了我。”


    “他們剛逃出水泥廠的時候,根本不敢在陽關多呆,往哪兒跑呢?我哥說,哪兒人多我們往哪兒跑。他們這三年和同廠的童工閑聊,已經知道這是在陝西,陝西哪裏人多?當然是西安。於是三個人在陽關站鐵路附近扒車,嚐試幾次後,終於扒對了一輛去西安的貨車,但並沒有直入西安,而是在臨潼跳下了車。”


    “我哥的理論是,西安大,人多,是藏身的好去處,但人多意味著壞人也多,地痞流氓肯定也多,三個半大的孩子初來乍到,肯定被欺負,還是去小一點但人也不少的地區。其實他也不知道臨潼到底有多大,隻是憑感覺。到了臨潼,他們發現地痞流氓還是不少,照樣受欺負,於是我哥決定,必須結束流浪的生活。”


    “那天三個家夥餓得前胸貼後背,看著滿街的小吃隻剩了流口水的力氣。後來看見了一個小店,招牌上是‘正宗蒲城水盆羊肉’,那口水真是流了一地,招牌下麵的一麵旗子上是‘戴記’兩個字。我哥問:‘戴這個姓怎麽看著眼熟?’卜立群說:‘那就是水泥廠大老板的姓!你肯定是在廠裏以前貼過的標語上看到的,比方說,歡迎戴廠長什麽的。’我哥說:‘要不就選這家吧。’於是一個人進了小店,找到店主人,說願意免費給他幹活打下手,隻要管一天三頓飯就可以。當時我哥整個兒一小叫花的樣子,來路不明,若不是戴老板為人善,非打他出去不可,就說:‘我這裏暫時不缺人,要不給你一碗泡饃,你吃好了再到別家去找找看吧。’我哥沒有表現出沮喪,連聲說謝謝,捧著泡饃卻沒有吃,徑直走到店外麵。那戴老板覺得奇怪,跟出來看,卻見我哥把那碗泡饃讓耿路他們兩個吃,自己在一邊站著。那戴老板大概覺得我哥人品過得去,後來想想,自己正打算擴展經營範圍,加更多的麵食品種,椽頭蒸饃、棒棒饃、蒲城包子什麽的,這孩子如果肯幹,這麽便宜的人工何樂不為。”


    “就這樣,我哥小小年紀,就成了‘戴記蒲城小吃’的員工,正好戴氏夫婦中年不育,兩年後索性收養了我哥,還按著家族輩分的規矩起名,叫戴世永,又回蒲城老家給我哥辦了身份證。耿路和卜立群也都學著我哥的樣去給人免費打工,雖然沒有被哪家收養,但吃喝也都不愁了。”


    “一年後,我哥覺得時機成熟了,就向戴氏夫婦請了幾天假,又回到了陽關,找到了我。”那蘭說:“你們真算是有緣分,他完全有可能撲空,你完全有可能被賣到其他地區。”


    “大概是我的命好。”小真苦笑,又說:“隻可惜他童年的回憶最終還是硬生生被洗腦運動和一天十幾個小時的苦力洗光了、磨光了,手心的疤痕愈合後,他自己的名字也淡忘了,父母的姓名寫在衣服上,時間久也淡了,他甚至連老家在江京都記不得了,他的注意力放在生存和幫助養父母的生意上。戴記蒲城小吃的生意倒真是越來越好,我哥就攛掇戴老板開一家分店到西安,開始有些艱難,後來一樣成功,至少一家子穩穩過上小康的日子,還在西安買了兩套房子。”


    “可是我哥還有更多的想法,他不甘於一輩子經營小吃店,他總說哪怕自己將戴記蒲城小吃開成全國連鎖店,他還不會滿足,他想有一份自己的事業。所以他辭別了戴老板夫妻……他們哭得很凶,竭力挽留他,但他說,你們是我的恩人,我會保證以後為你們養老,但先給我幾年時間,實現我自己的心願。”


    “他沒有告訴他們……我想他們也會猜得出,他要實現的第一個心願,是到江京找到他的親生父母。他本來已經忘記了自己來自江京,隻是偶然在一個電視節目上看到了昭陽湖,以及湖心島,讓他突然記起來,這是他小時候熟悉的景色。”


    那蘭想,從記憶學的角度看,有這個可能,小時候的記憶雖然被洗去,但童年的那些深刻印象做為信號來說並沒有被徹底抹去,而是潛伏起來、進入休眠狀態,在合適的場合重新受到刺激,就會“複活”。


    “他來到江京……卜立群和耿路也跟來來,他們三個之間的情誼,我覺得已經不能用簡單的‘兄弟般的感情’來形容了,已經超出這個層次了。”


    那蘭露出個燦爛的微笑。


    “怎麽了?”小真問。


    “我隻是想到,就像你和戴世永之間,也已經不能用簡單的‘兄妹般的感情’,或者簡單的‘戀情’來形容了。”


    小真笑道:“真的是這樣。”


    “我還真想像不出來,江京這麽大,他怎麽找親生父母?”


    “他還記得自己的姓裏有個口字,至於是姓葉還是姓何,他也記不清了,”小真答道,“剛開始,他是真的沒有任何具體的思路,從哪裏入手找親生父母——江京這麽大的城市,每年被拐的、走失的、離家出走的孩子不知有多少,他不知道上哪兒去查十來年前丟過孩子。他去過公安局,但十幾年前的聯網係統還沒有建立起來,舊的報案記錄並不全麵,也不會有人力幫他到檔案裏去一一翻找,各分局都有各分局的檔案要翻,即便翻出當年所有的失蹤案,也難知道他屬於哪家走丟的孩子。”


    “他就這樣一邊打工一邊在江京四處遊走,希望某條街巷某個小區某座樓,能喚起他童年的記憶,但並沒有效果。我想肯定是老天看他可憐,讓他有一天在市圖書館翻看他失蹤當年舊報紙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照片!原來他走丟後,他父親不遺餘力地四處尋找他,還成立了一個尋子聯盟,獲得一些媒體的支持。報紙上同時有他父親的照片,他立刻流淚了,他想起來了,想起了父親的模樣,快樂的童年。他從此知道他原姓呂,名叫呂昕鵬。”


    “很快,他就找到了他父親,隻可惜當年他被拐走後,他母親一場大病,身體長久沒能恢複過來,八年前因為乳腺癌去世了。他的父親身體也不好……但父子倆見麵,真的是無法形容的愉快。”小真擦了擦眼角,幸福的眼淚。


    那蘭問:“你還沒有說,他是怎麽找到你的,怎麽……怎麽救你的,我想,如果你在新家裏一切如意,也用不著再‘救’了。”話說出來,覺得自己在潑冷水,很掃興。


    小真遲疑了一陣,臉色漸漸沉下來,她說:“我一定要說嗎?”


    那蘭說:“隨你,我們隻是在喝茶,對不對?”


    小真又想了想說:“如果你真有興趣,到陽關打聽一下,會知道很多。”


    那蘭說:“我有興趣,但就怕沒有時間和精力,你要能告訴我……我寧願省下時間和你喝茶。”


    小真淡淡一笑,又是苦笑:“收養我的那個女演員……縣裏文工團的女演員,倒沒有虐待我,對我也還過得去。她……比較愛玩,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比較隨便,男男女女方麵,這個其實也還好,過一陣我也就習慣了。然後她認識了戴向陽。這本身也沒什麽了不起,戴向陽不過是她很多男朋友的一個,他是陽關的經濟台柱,那時候還沒有結婚,有他的正常生理需要。隻不過,他還有不正常的生理需要。”


    小真不再說下去了,隻是看著那蘭。


    那蘭的手在顫抖。


    “記得戴向陽曾經在陽關開過一個孤兒院嗎?當時除了‘戴老板’外,他還有個外號叫‘戴大善人’。孤兒院開了大概三四年,被一場大火燒為平地,總算縣民政局來把逃生的孤兒們接走了。那場火,有謠言說是孤兒院一位老師放的,那位老師因此遠遠逃離了陽關;還有,孤兒院百分之九十是女童,當然,男孩可以去更高級的孤兒院,水泥廠和化肥廠,但這麽高比例的女童數量還是比較罕見的,猜猜為什麽?”


    那蘭覺得剛剛喝下的冰紅茶開始在嘴裏泛苦。她輕聲說:“戴大善人不正常的生理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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