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會兒功夫,華重就準備好了一切。雪白的茶杯在茶水的映襯下透出一點碧綠,在微風撫過時,蕩起層層碧波十分好看。


    “快喝吧,嚐嚐我華重泡的茶,別家可沒有我這兒的味道。”華重的臉依舊清麗無比,讓人覺得如同一汪清水似的潔淨。


    晚上風起,紀顏聽到耳邊的江水正“嘩嘩”作響。她微微側過臉,輕聽著陣陣水聲,突然抬眼看了看華重,低眉瞅了瞅茶水,然後呼吸一窒。


    這條小船並非浮在水麵,而是飄浮在空中的!否則外麵波浪如此激烈,船裏又怎麽會好像在陸地上一樣平穩?這個判斷打亂了紀顏最初的冷靜,讓她迅速被一股嚴寒團團包圍住,身體也止不住地打了一個又一個冷戰。


    見紀顏隻是垂著頭,遲遲不動手。華重微微一笑,將茶杯端到了她的麵前:“來,喝了這盞茶吧。”


    “你到底想要幹什麽?!”紀顏本來並不想激怒華重,但眼看這杯茶水已經挨到了自己的麵前,她還是忍不住了。鬼沏的茶?這茶能喝嗎?


    但華重依舊微笑著,似乎沒有聽到紀顏近乎憤怒的大叫,依舊笑臉可人地將茶杯端向紀顏的唇邊。這杯茶水看來很熱,水汽蒸騰。但靠近紀顏雙唇的一刹那,紀顏卻隔著空氣感覺到了茶杯如同冰塊一樣的寒冷。那股寒氣點點向她襲來,讓她原本就已經已近僵硬的身體更加麻木了起來。


    第一三零章 江禍(四)


    “離我遠一點啊!”


    大概是太害怕了,紀顏下意識地用力將那杯茶水打翻在地。茶杯沒有碎,但茶水卻流淌出來,慢慢滲入到紅色繡榻之中。原本鮮明的紅色,轉瞬間變得黯淡無光,有如幹涸的鮮血。看到這塊已然濕透了的繡榻,紀顏心中驚恐莫名。


    華重並沒有生氣,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她隻是更加溫柔嫵媚地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個頗大的古箏。這個古箏與紀顏在電視上看到的略有不同,似乎更粗陋一些,但上麵雕刻的花紋倒是極為精致。


    “既然姑娘不喜飲茶,不如小女子為您彈支小曲吧?”語畢,華重也不等紀顏同意,便自彈自唱起來。


    華重的聲音的確是清亮無比,較鸝鳴鶯啼更為清脆無暇。華重微揚著頭,神情親切中略帶憂傷,似乎正用歌聲向紀顏訴盡衷腸。這首小曲依舊是綿延細長,聲音略帶低沉,整支曲子都似乎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情。


    華重的口音有些奇怪,紀顏從未聽過,卻好像聽懂了。連那曲中晦澀難懂的古文,一向中文不怎麽出色的紀顏也聽得明明白白,似乎這道小曲似曾相識,早已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裏。而現在,仍舊讓紀顏忍不住沉迷下去。


    確切的詞紀顏記不住,但曲中所描述的,正是如華重這般水上佳人的孤苦生活:一個人在水麵漂漂蕩蕩,不知何處才是盡頭。天下偌大,卻沒有一處是自己的家。為生活苦苦掙紮,卻看盡臉色,嚐盡冷暖。不知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可憐可歎自己一生飄零,卻至死尋不見一處可避之港……


    聽著小曲,紀顏似乎看到遠遠的木舟之上,一個清麗單薄的身體正獨自黯然,滿是孤苦和迷茫。無論她多麽想尋到一個依靠,但依舊隻能獨自麵對風雨波浪。


    她大概就是這樣了此殘生的吧?紀顏的心頭不住一陣心酸,其實華重的心聲又何嚐不是她自己的?


    “你……為什麽不嫁人?”紀顏小心地問道。這首曲講述的就是一個人的孤苦無依,想必這華重到了死時也未能如願,找到一個可托終身之人,所以才發此一問。


    華重一笑,不像先前的親切,倒多了不少的愁悵。她淒然一笑,凝望著紀顏輕聲問道:“怎麽?你以為我是普通女子嗎?”


    紀顏被華重問得一怔,然後仔細打量起麵前這個清麗瘦弱的身影來,心裏總覺得奇怪:這個華重現在當然不是一個普通女子了,但以前呢?雖然她出身差了些,又是做著送往迎來的生意,但以歌喉茶藝為生,到底比青樓女子強上不少。青樓女子尚可贖身從良,那華重為什麽不可以?


    似乎看出了紀顏的不解,華重又是淒然地一笑,美麗卻也心酸。她低頭沉吟了一下,潔白修長的手指用力撫著古箏的兩端,雪白的衣衫有些顫抖,似乎內心正在掙紮什麽。然而,很快,華重又抬起頭來,輕笑著向紀顏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叫華重嗎?”


    紀顏無奈的搖了搖頭,不明白華重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這個問題除了華重自己或者她的父母之外,又哪是別人回答得了的。


    華重見紀顏搖頭,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說道:“重chong,也有雙的意思……”


    聽了華重的話,紀顏更加迷茫了,緊鎖著眉頭,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希望不會嚇到你。”華重說完,輕輕歎息了一聲,然後把頸上高高的領品向下壓了壓。


    這一下紀顏徹底愣住了,她倒抽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男人?”緊盯著華重頸上的喉結,瞧著華重溫柔可人的小臉,記起她方才悠揚清亮的聲音,紀顏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荒謬的結果。


    華重輕輕搖了搖垂下的頭。


    “不是嗎?!”紀顏更加震驚了,她想了想,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你是……雌雄同體嗎?”


    見華重終於點了頭,紀顏這才確定。雌雄同體,也就是雙性人。其實這在現代來說是個挺正常的事情,一句“基因變異”就可以解釋了一切,也可以贏得不少同情的目光。她記得最近在法國上映的一部阿根廷電影就叫做《雙性傳奇》,一位法國朋友極力推薦,還向她寄來了光碟。可惜她工作繁忙,也無心情欣賞,就隨手丟在了一邊。早知道今天會遇到華重,紀顏就算不睡覺不吃飯,也要仔細看看並研究一下了。


    紀顏在心裏為華重深深地歎息了一番,即便是開明的現代,依然有不少人抱著歧視嘲諷的態度看待他們。如果是在封建的古代呢?又會出現什麽事情?紀顏不由得在心裏為華重擔憂起來。


    “唉”華重長長地歎了口氣,紀顏聽得出她的痛苦與無奈。


    雖然隻是一聲綿長的歎息,但卻似深入了紀顏的心底。是啊,這種人由於身體的不同,必定時常忍受著常人無法理解和想象的痛苦壓力。甚至他們自己也深深迷惑於自己的性別之間,分辨不清楚自己的需要和方向,更不要說他們的怯懦和尷尬了。


    紀顏麵對華重的坦然,自己反而有一些不好意思了。如果換做是她自己,應該不會這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最不願為人所知的秘密告訴別人吧?


    “你……願意聽我的故事嗎?”華重用清澈的眸子望向紀顏,似乎她心裏有著太多的悲苦,想要趁有人時一吐為快。


    “好,你講吧。”紀顏也重重地點了下頭,現在她是真的對華重的身世,華重的生活,還有華重這個人感起了興趣。


    第一三一章 華重


    “我是在撫江江畔長大的,那裏有最美的青山綠水,也有許許多多和我一樣在水中討生活的女子。


    父母早在生下我之後,便把我當成是怪物,遺棄在了那裏。還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救了我,並將我撫養長大。她雖不是我生母,但勝似生母。她從不厭嫌我的身體,反而時時為我憂心,我的歌喉。琴聲。茶藝都是她調教出來的,我一直叫她麗娘。


    從我記事起,麗娘就總是一模淡如止水的模樣。她似乎不屑於任何上船品茶的男人,也不屑於自己的生命,仿佛這命根本就不是她願意的,誰想要拿去就是。唯獨對我時,她才會展開笑顏。直到現在我還在想,她究竟是看破了紅塵,抑或是有人傷了她的心,讓她再為柔情可依。


    雖然麗娘總是孤傲難馴,但反倒有不少人對她上了心,寧願花下大筆的銀兩,想要一親芳澤,可都沒能如願。麗娘就是麗娘,如果是任錢可買的,就是不麗娘了。


    麗娘告誡我小心自己的身體,切勿讓他人知道這個秘密。於是我學著麗娘的樣子,對人都敬而遠之,能避則避,隻與麗娘相依為命。隻是我十二歲那年,麗娘上岸為我置辦行頭,結果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和我們一起在撫江上搖船的女子都說麗娘必是被哪個火山孝子搶去成了親。我隻能無奈冷笑,什麽火山孝子,不過是好色之徒罷了。但我也知道,總一天麗娘的命運也會成為我的命運,像我們這種貧賤女子的死活,哪有人會放在心上?哪裏知道,我的死比麗娘不知要慘上許多倍。


    憑著麗娘留下的一點積蓄和我出眾的歌喉才藝,雖然客人並不算多,但也總算是夠我開銷了。隨著我的年齡越來越大,生意也漸漸好了起來。隻要來過撫江江畔的茶客,沒有誰不知道我華重的名字的。


    記得我十六歲那年,來了一對客人。其中一位身材嬌小的客人,一看便知是女扮男裝的……”


    說到這裏,華重不由得笑了笑,似乎現在想來仍有些忍俊不禁。看著華重按捺不住的笑意,紀顏總覺得有些古怪。


    “誰料到,那女子竟說……竟說,願意留在我那隻船上,隨我一起任波逐流,浪際天涯……


    真是貴族家庭的千金小姐啊,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隻知享樂人生,不知人生疾苦。其實她知道我有多羨慕她呢,有家人的寵溺,又不必如我一般忍受身體的尷尬。那女子走之前,還不停地說,他日必定再來,飲茶聽曲。


    時光流逝,一轉眼我也已經十九歲了。每天眾多客人到我的船上來飲茶聊天,聽我撫琴,讚我歌聲有如天籟之間,讓人迷而忘返。這般誇讚我已經不知聽了多少了,雖然聽來好聽,其實不過就是男人引誘女人的小伎倆罷了。對這些我並不上心,倒是更掛著那位打扮成小公子的女子。不知三年過去,她會出落得如何美貌,她是否還記得三年前曾經耍賴似的要求留在船上,不肯離去。


    然而,我沒有等到她來。因為,我的秘密終於還是沒能保守得住。


    那時因為我生意極好,而為人又過於冷漠,拒人於千裏之外。於是便有人將我同失蹤的麗娘聯係在了一起,說我害死麗娘,獨占木船,然後又以嬌媚之術蠱惑客人,讓他們流連忘返。本來就是無稽之談。但由於一些船娘的與客人妻妾的嫉恨,這些事便越傳越真,越傳越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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